(一
那天,我只记得我大哭,哭到泪水淌成河,淌成一盆尿。我用我的小手,如地震般铛铛的拍门,使劲了我拉屎的力气,但,而我真的在拉屎,可悲的是我怎么也敲不开我母亲沉重的午睡,如同死猪在冬眠。我就坐在尿盆上哭,对,我屁股底下有一个尿盆,刚费劲的从窗户前移到了门前。
翠绿色的尿盆,印着红色的五毒图案,我左右旋转的移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板砖。我在寝室的门口,大哭着,因为我已经坐了二十分钟。
"妈妈,我拉完屎了"
"妈妈,你醒醒"
"妈妈,我没有纸擦屁股"
那是我四岁那年一次经历的绝望,在那尿盆上,在那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我还生活在大院里,在隔壁的张爷爷的花还美的如同童年的梦。
而那天就是张爷爷救了我,他是救人于患难的英雄。 他穿着他那浅棕色的毛衫,顶着白花花但很茂盛的头发,推门走进了我家,因为那时候治安好,家家至少白天都是敞开门,饭的香味总是从这家串门到这家,飘香满溢。
他先是瞅了一眼觉得眼睛鼻子都红的我,然后重重的哼了一声"这妈妈当的,连孩子都不管了!"然后他就和我一起敲,一起喊我妈,仿佛在自家门前发动一场革命,而张爷爷是我完美的战友。
终于胜利传来了回响,屋里我妈起床气一般的喊了一声"谁啊,别敲等会,睡觉呢",马上来!”
"你家孩子还在门外拉屎,你就不管了"
然后我才从一个仰视的角度,看到我妈穿着红色的睡衣探出头,她满脸不好意思"是张大爷啊"
张爷爷又说"你可真是粗心大意,你家孩子还在外面拉屎,你倒可好,睡得这么香"
我在一旁添油加醋,哭着喊"臭妈妈,我恨你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告我奶奶"
我妈这才去找卫生纸,想起尿盆上的我,我被我妈翻起来的时候,屁股已经被尿盆嘬了一个大红圈。
"张大爷,真是打扰您了,您快回去睡午觉吧"然后我妈瞅我"你拉粑粑咋不知道敲门呢"
然后我看看张爷爷,委屈的说“我都敲了一万下"
张爷爷打抱不平 为我说话,"孩子都不知道喊了你多少声"。我妈可能只是表面内疚了一下,然后张大爷踱着步子出了门。
窗外的月季花饱满如同童年的屁股,团团的,明晃晃的,黄灿灿,红艳艳。
(二)
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军,我在他家玻璃板下看过压着的旧照片,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炯炯有神的眼睛,靠在栏杆上,依稀可见背后模糊淡蓝色的海。旁边的一张,是张爷爷和张奶奶的合照,他站在轮椅的背后为张奶奶整理衣领。
张奶奶瘫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从我有记忆的开始,很神奇的是,在我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有清晰而崭新的记忆。我妈妈推着婴儿车,里面是我,还记得阳光透过纱网,熏得我昏昏欲睡,像是子宫一样温暖,只是子宫是夜里,婴儿车是白昼。我看见旁边也有一辆车,黑色的,轮子比我大很多,巨大齿轮上放着一双苍老手,我感到疑问与好奇。所以,我企图弄出些声响,妈妈就会让我从婴儿车里再次出生,我好奇这个世界的任何,比如好奇那双苍老的毫无动静的手。我像是催门声发出哭喊,一双手果然将我从门里抱出来了门外。
先适应了一会光线,于是我看见了一位静止不动的老人,是木讷的雕像一般,我嗅了嗅,她的魂魄很淡,像一把木屑。三岁以前,我貌似都能感受到他人的魂魄,抱着我的妈妈是圆圆的火潜藏在太阳穴里,张爷爷的魂魄是波纹状的,在银色的头发丝里也足够均匀。原来,坐在手推车里的不只有出生的婴孩,还有气息寥寥的老人,阳光下,两辆车像是一对反义词,一象征着生,一象征着死。
妈妈以轻微的抖动抱着我,开始了和张爷爷对话。“张大爷,找到新来的保姆了吗?”
“过两天,就能来,是个当地的小姑娘”
“能做饭就行”
我听到了这个就开始伤感又憧憬,上一个保姆姑姑总是来抱着我玩,她有一张圆圆大大的脸,一低头,总是灿灿的笑容。哄我睡觉的时候,总念叨一会狼来了,猫来了,狗来了,鸟飞了,兔子跑了。所以啊,我年幼的梦里是一个野生动物园。
从张爷爷和妈妈的聊天过程中,我知道了一个词是“海”,海是蓝色的,它是所有水的粮仓,从我家的水龙头里流出,从天空中循环,甚至我的眼泪也是它的谷粟。所以,当我看到玻璃下的照片的时候,我又一次抽象的接触了“海”。
其实我只去过张爷爷家一次,是为了借温度计,但那一次的结果很不愉快,因为我打碎了那个小玻璃试管。老人是如此小气,找到我爸爸,让他去买了两根回来。然后还让我去送回去,我只跑到了门外,敲门给了保姆小姑姑。从那以后,我开始“记恨”张爷爷。然后这次他将我从尿盆上解救下来,我又原谅了他,他的确是一个英俊的海军。
在这之前,我已经偷偷报复了他不少,我去折断了他心爱的花,一朵巨大灿烂的红月季,像是一团心乱如麻的心脏。而这报复胜利的果实,我要献给我心爱的奶奶,我爸妈都不配如此虚荣。
花很快就枯萎了,我一瓣一瓣的数着,这一瓣是“去奶奶家”,这一瓣是“不去奶奶家”,我对她的思念是如此的红艳。
(三)
新的小保姆姑姑来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三个小姑姑了。
我把在门口,偷偷的张望。过了两天,我还是在偷偷张望,因为我知道我总是能和她说上话的。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子,厚厚的头发帘,这个姑姑脸是瘦的,身上确实肉乎乎,是年轻的肉。
隔壁的另一户人家里养了兔子,我和这个小姑姑的友谊就是在那里建立的,那时候有部动画片叫《流氓兔》,所以就管小兔子叫“小流氓”。我们拿着旁边的青菜叶就喂兔子,太阳即将要淡了下去。
是淡了下去,我们回到各自的家去了。吃完了晚饭,还要看几集动画片,我就要进入梦乡中。
突然外面传来了破口大骂的声音,虎视眈眈令人害怕的声音,我妈不让我出门看,他俩急忙跑了出去。我实在忍不出好奇就从窗口看。
这又是突然碎掉了温度计!这次是巨大的,这个玻璃管里的水银滚落出来,滚到了那只兔子嘴里。那只兔子死了!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就是你害死了兔子”,男人凶恶的眼神近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一直重复相同的话。像是魔鬼附身,黑紫色的魂魄。
“我诚心害死你兔子做什么,你这个人不要不讲理。”附近的邻居都拦着张大爷,也拦着那个男人。
然后这时那个男人突然冲进他那幽暗的家中,拿出一把剪刀,如此迅速,重点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为一只兔子如此对待一个老人。平行的拿着那把剪刀划向了老人的脖子,老人的两个女儿下意识向后躲起来,紧接着出现了一声声尖叫,鲜血像是在脖子上来了红色的月季花,源源不断的盛开,小姑姑赶紧用手捂住脖子,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制止那个疯狂的男人。那天,大院里从未有那么多人,警车,救护车,街道上的所有邻居,密密麻麻挤在我家的家门口外,月季花在夜晚里是血液的红色,一只兔子死在了笼子里,另一个像木屑的老人在房间里一定心思明亮的知道到了一切。
我爸妈也跟着去了医院,我奶奶那天来我家陪我睡觉,我在被子里从未感到那样的害怕,像无数的水银逼近我的嗓子眼,当时那把剪刀该是刺向的是我,我始终没有向大人们承认过,那天下午我喂过兔子。
那一夜,我都在假装睡觉,我听到爸爸和奶奶对话,发现有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那个男人是前几个月之前搬到这里,不向任何人说话,从来一副脏兮兮的某样,每次路过他家就像路过幽暗的蛇洞,原来他真的是一个杀过人的神经病。兔子的死像是病症和狂魔的开关,一下子切换了他的人性,而张爷爷也不过是刚好出门。
我陷入了疑问“一个凶残的神经病为什么要养一只兔子。”越想越想不明白,梦里我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红月季花。
—— 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