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开车直奔海边,海边有一条单项2车道的公路,路的右侧还有一条供骑行和步行的小路,然后就是沙滩和大海。由于总是下雨,厦门的路都很干净,灰黑色的柏油路面和雪白的隔离线都少见碾压的痕迹,路总是显得那么新。
陈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望着窗外的海景突然问:“为什么很多人会选择在鼓浪屿自杀呢?岛上有什么灵异事件么?”
“嗨,都是噱头,老宅多的地方都灵异,你还信这个?”沈涛扭头看了她一眼。
“没,瞎想。”陈菲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揣度:相对孤立的海岛、寂静、老宅、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悠扬琴声、落日晚霞、礁石上略过的海风、雨,如果心中有爱,这些符号便是浪漫,如果万念俱灰时这些符号又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她突然不寒而栗——“孤独”。
陈菲深深的靠进椅背,当她从船上掉入水中的那一刻,以她的水性很快浮上来不成问题,她是故意在冰冷的海水里多沉了一会,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恐惧,恰恰就是孤独。一入水,万籁俱寂。直到她听到沈涛跳入海中,发疯似得叫她的名字,她才用力压下双臂。她可曾想过自杀么?当然不,她只是被水中的寂静吸引了。
那一刻,深夜的海水仿佛隔断了尘世。
她望了望天窗,好在自己头上的依然是蓝天白云,好在身边这个浑身散发着温暖的男人陪她度过了这难忘的两天。现在他还在喋喋不休的尽职介绍着厦门。陈菲笑了笑。听着他的声音她就想笑,可能是脑海里总浮现出他变成落汤鸡时的样子:紧贴在身上的衣服,湿漉漉滴水的头发,挂着水珠的眼镜,还有后面那双无辜的眼睛。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想到他会不假思索的跳下来,她只想在水里呆一会儿就上来,她甚至不知道他会游泳。好吧,算她的恶作剧。想到这,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沈涛立刻问。这位暖男很敏感。
“啊?没什么,我在看天窗。”
“天窗怎么了?”
对呀,天窗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陈菲飞快的想着。
“呵呵,没事,在北京待长了,看见蓝天白云就想笑……”陈菲把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眼睛盯着天窗,这确实也不算谎话。
“真可怜啊!”沈涛无奈的摇摇头。
有时候总以为“逃离”很麻烦,其实3小时飞行,另一片天空。
二人顺着海边公路开了一会,时至傍晚,太阳准备下海了,洋洋洒洒的将海天交界处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橙黄色。
沈涛将车停在路边,对陈菲说:“我最喜欢在这个地方看日落,没事就经常来。”
陈菲走下车,靠在车上,欣赏着海边日落的美景,聆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沈涛也走下车来,静静的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太阳。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此城确实很美啊!”陈菲说。
“嗯。”
“你知道么?现在的落日特别像一款鸡尾酒?”
“嗯?”
“印第安日落,调配出来就是这个颜色。”
“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和吃的联系起来啊?好喝么?”
当然,她当年也是小吃货一枚。
“没办法,职业吃货。”陈菲笑笑,把一侧的头发抿到耳后,“好喝,像这日落一样美。”
两人都望着眼前慢慢落下的太阳出了神。
“对了,你为什么说这个地方看日落最好?”陈菲突然问。
“哦,因为,人少,离家近。”
相视而笑。
飞北京的航班是晚上7点,沈涛开车送陈菲去机场,一路上二人默默无言,车里放着他们碰巧都喜欢的《卡农》,离别的气氛伴着夜色一起笼罩了这辆默默行驶在机场路上的孤独小车。
陈菲偷偷望了望这个认真驾车的男人,心想:在临别时,她才知道她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执意来到厦门,来找这个几乎陌生的男人。这两天她收获了一段突如其来的友情,并且其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这是在弥补青春时错过的课么?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欣赏,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认可,这使她对40岁的自己又一次充满了期待。
在机场大厅里,沈涛拖着陈菲的拉杆箱,默默注视着她办好了登机手续。
“好了,要飞了,那么……再见!”陈菲伸出了手。
“嗯,一路平安,想看蓝天白云的时候可以携家带口来找我。”沈涛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好!哦,对了,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奇怪,你高中三年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也许我们错过了一段很棒的友谊。”她笑眯眯的看着他。
沈涛颔首,想了2秒:“现在开始晚么?我也一直后悔呢。”
陈菲呵呵呵的笑了起来:“还是别了,开玩笑啦。”面对这个在她眼里越来越有魅力的男人,她不敢也不能再靠近了。
“我这个导游这么差么?你这算是差评么?啊?”沈涛追问。
陈菲笑的更厉害了:“不不不,好评,五星好评!”
然后她稳了稳:“特别浪漫,真的,厦门,特别浪漫。”
因为有他。
沈涛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再见,进安检了。保重。”
“好,再见,保重。”
沈涛目送陈菲进了安检,转身离去。至少,她看起来比来时高兴多了,他想。他一个人回到车上,手里攥着车钥匙,静静的坐了5分钟,呆呆着望向前方,然后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醒了一样,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驶入温柔夜色……
车内广播中正播放着蔡淳佳的《依恋》,他调大了音量。这个女孩用清纯到易碎的嗓音唱道:“依恋坐在我旁边,厚厚的想念随月光蔓延……依恋跟在你身边,看你的笑脸……依恋是一叠昨天……依恋是一条天线,只收到从前回忆的画面……爱,我会放在心里面,有些事不会有期限……”
路灯飞快的从车窗两侧滑过,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留下细细长长的温暖光晕。
沈涛陷入了回想,回想高中第一天,在校园里见到了一个清纯漂亮的女生,当时自己就想:她要和自己一班多好,结果这个叫陈菲的女生刚刚好坐在他的前两排。陈菲性格开朗,大眼睛古灵精怪,说话风趣,性格却像男孩,主动又争强好胜。他自己那时却比较内敛,有时又会缺乏自信。所以慢慢地,他被陈菲无拘无束的性格吸引了,偷偷喜欢着她,却不敢和她说话,就连她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喊出口,纵然这名字已经在心里无数次的默念。
事实上,除了沈涛的同桌和极其有限的两个同样对数学感兴趣的同学,他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也没怎么说过话。他的班主任曾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委婉地告知沈涛的父母要注意孩子的“不合群”。可沈涛的母亲对此不以为然,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名精神科医生。而沈涛自己当然知道症结的所在:母亲强势,又总用职业的手段洞察自己的内心,这让青春期的沈涛非常反感和抗拒。慢慢的这种拒绝交流的态度从只针对母亲一人扩展到自己大部分的社交圈,造成了他的社交障碍。
可现在,他遇到了那个让他心动的女孩,他想改变自己,于是课余时间开始自学心理学。但是由于一直无法缓解的母子关系,这种“自我救赎”的道路变得特别漫长。
于是,他开始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表达心中压抑的情感:每次高中的寒暑假回来,他总是第一个进教室,在陈菲积了薄薄灰尘的课桌右下角用手指偷偷写下F,然后悄悄的观察陈菲的反应,看她用手指滑过他写的F,心中便会涌起温暖和幸福;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陈菲喜欢游泳,于是自己也报了游泳班,仗着良好的运动天赋,他从一个旱鸭子迅速变成4种泳姿通吃的全能高手。因为她喜欢的运动,他觉得自己不能不会;他知道她的穿衣喜好,陈菲肤白,爱穿黑色,从此他也喜欢上黑色。
可是遗憾的是,虽然沈涛一直在用别的同学做“交流练习”,可是直到高考前,他的问题也一直没有明显改善。他清楚的记得,临考前最后一次返校结束后,他鼓足了勇气跟着陈菲出了校门,特别特别想跟她说一句:“祝你好运!”可是一直跟到陈菲家他也没能开口,就只能像今天这样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恨自己,他知道他必须改变,于是他选择了一种近乎极端的自我治疗途径——当老师,一种不开口说话就会饿死的职业。同时继续自学心理学,并考得了初级心理咨询证书,其了解心理学的程度绝不是他对陈菲所说的“略懂”。他只为再次见到她时可以从容的喊她一声,问个好。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家,也或许是学习锻炼的结果,大三那年,沈涛的心理问题得到了明显改善,他可以和同学正常的说说笑笑,可以在陌生人面前从容的介绍自己。于是那一年暑假的某一天,在思念的驱使下,他再次来到陈菲家附近,徘徊,期望着“偶遇”的出现。2个小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正要上前时却发现陈菲挽着另一个男孩的手,幸福的笑着……
从此他远离了这座城市。
直到七八年前的同学聚会,沈涛才再次见到陈菲,仍然是默默的注视、祝福和欣赏。还记得当时他无意间听到她手机来电的歌曲,然后那个旋律就自然而然地刻在脑子里了,直到学琴的儿子刚巧学到这首曲子,他才知道这便是《卡农》,便死缠烂打的跟着不耐烦的儿子学会了弹奏这首曲子。面对儿子的质疑,他只是回答“喜欢”。
当微信成为主流社交工具后,他每天默默关注着朋友圈里她的点滴消息,欣喜着她的兴奋,焦虑着她的不良情绪,却从来不点赞,不评论,就像他当年不和她说话一样……
当然他也没有想到,多年后,他有了这样一个以导游的身份亲近她的机会。他也没想过他还有机会弹琴给陈菲听,直到陈菲说来鼓浪屿就是纯属散心。她随口说散心,当然是不开心。所以他才突发奇想,为她弹了这首曲子,希望她开心。当然,当年的热情早已随着时光逝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切,一种怀念和珍视,好像看到陈菲就看到了那几年他自己的青春。
人总是自私的,对另外一个人注入太多感情,就会想把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如果实在不行,就会不经意的模仿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变成她。这种模仿有时自己都不知道,等突然意识到时却已成为了习惯,虽不至铭心刻骨,到也是触之可及、质感清晰的生活烙印了。
然而这一切,陈菲都不知情。以前,他喜欢她以至于努力去改变自己,而对她而言他几乎就是陌生人。现在,他用这次意外给她当导游的机会,不露痕迹的倾诉着当年对她的感情。可他长久的默默倾慕也只不过是她突然发现的默契与合拍。这样也好,也许,他的倾诉不为她,只是为了那不完美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