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大白
这里说的大白,并不是体型胖胖,呆萌可爱的充气机器人,而是我的第一任老师。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白,黑黢黢有些发红的脸堂,总是带着严肃和威严。之所以叫他大白,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老师也姓白,而且比他年龄小一点。大白教我从学前班直到四年级。那时他大概三十来岁吧!嘴大、眼大、表情严肃,目光如炬,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那年我5岁,稀里糊涂的就去上学了。
学校先是在一个废弃的破窑洞里,墙壁斑驳,是烟熏火燎的黑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窄的门,还是由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胡乱订在一起的,相当随便。天色亮堂还罢,如若阴雨天气,那里面就黑咕隆咚的,是需要点上煤油灯的!桌子是砖头混着泥巴垒成的,坐的是从各自家里带来的高低不一,形状各异的木头小凳。黑板是大白老师自己做的,用几块不够周正的木板边角料,粘合在一块,刷上一层黑漆,弄个钉子挂在墙上,就是黑板了!
听大人们说,生产队时这里曾经做过羊圈。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每每在里面上课,我总能嗅到羊粪的味道,心情一点儿也不美好。
后来,我们总算摆脱了“羊圈”。新学校坐落在三个村子的中,地势不是那么平,在一个向阳的缓坡上。三间砖石结构的瓦房,蓝灰色,只是有点孤零零的。东边比邻蓊蓊郁郁的一片柏树林,南面是望不到头的槐树林,东面、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西边隐隐约约能看到几缕炊烟和房舍。柏树林里是坟场,每到清明时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些人,给它挂满了白纸条,迎风舞着,怪吓人的。就是这里,突然一下子就聚集了我们四十来个学生,年龄从四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年级段是从学前班到四年级。老师呢,就他大白一个。后来才知道这叫复式班。没有钟声,没有课间,大白来了就是上课,大白走了就是放学。只要他在,任凭外面多热闹,教室里是绝对的安静。
大白讲完课,就喜欢歪在大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打瞌睡,口水淌在衣襟上。这时我们会偷偷观察他,但绝不敢轻举妄动。要是他突然睁开眼睛,我们又没有规规矩矩写作业,那可就惨了。打手心、跪砖头、靠墙、扎马步、做俯卧撑,我们多数同学可都是领教过的。不过,多数情况下,他很快就会打起呼噜,接着他的嘴角会淌出小溪般的口水,这口水一路蜿蜒扯出长长的透明的丝线,从衣领滑到裤腿,终于重重跌落到地面,溅起一团尘雾。有几个不安分的师兄,这时候忍不住想搞点小动作,他们猫着腰,偷偷往外溜,刚到门口,大白突然咳嗽起来,妈呀!有个叫伟子的,一下子绊住了门槛,摔了个狗啃泥,大家都想笑,可都憋着,可实在憋不住了,越是忍就越发笑得停不下来,大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然而,大白却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走了出去。我们焦急地等着那一声断喝,今天竟然没有。教室里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平时呢,他都是先给高年级的同学上课,布置完作业,让他们到外面做作业(可以在屋檐下,也可到教室东面的柏树林里)。最后是我们这几个学前班的孩子,给我们写几个汉字,读读写写,也就该放学了。也因此我提前学了好多字,并且一年级时已经会算四年级的数学题了。一到有外校的老师来听课,大白就让我上去表演,并得意的说,看看,我的学生厉害吧。
那次他的内侄女,大我几岁,到我们学校玩儿,他就让我们俩比赛字词听写和算题。几个回合,我都领了先,只见他拍着手呵呵呵地笑着,那样子骄傲得有点滑稽,甚至有点傻。我们也是奇怪,大白这样严肃苛刻的人竟然也会这样笑。
大白对我的偏心,让同学们很是妒忌。
姐姐的同桌,一个胖胖的男生,黑乎乎的模样。他四年级了,每次上讲台演板,总是吭吭呲呲半天做不出来,这时大白往往就叫我上去,示范做给他看。我也不明白老师是什么意图,是为了刺激那位师兄吗?以至于后来那位师兄总是找我麻烦。好几次放学后,他都会在路上堵我,手里拿着棍棒,恶狠狠地站在路中央。我呢,竟是一点也不惧怕。和姐姐从从容容大大方方走过去,他呢,最终也只是张牙舞爪并没有举起木棒。也许,这就叫勇者不惧吧!其实,我也知道,他真正怕的是大白。
这天,大白去开会了,快中午了,也还没有回来。我们像重获自由的囚犯,欢呼雀跃,大白天的在晒粮食的场院上飞奔追逐,有的把村民的玉米当子弹,互相攻击,弄得一地狼藉。有的在树林间攀缘嬉戏,全是猿猴,全是杂技高手。得意容易忘形,我们只顾疯,全然不知大白竟悄悄站立身后,几个眼尖的早已是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只有我们几个还在树枝上摇来荡去,甚是欢悦。
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咳嗽声,我们猛吃一惊。慌乱中,只听“通”的一声,有人重重地跌摔下来,原来是桃子。她是脸朝下跌下去的。显然,跌得不轻,但她没有哭,也是不敢哭。我们迅速下树,灰溜溜列好队,垂手低头等候发落。三四年级的,年纪最大,自然惩罚也最重。大白命他们一字排开,搬出木板凳,四腿朝天,一律跪在板凳下面的横木上背书。在毒辣太阳的炙烤下,不管多长的课文,他们很快就背完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次次犯错,就像鬼使神差般。夏天的傍晚,暖风微醺,一树树黄橙橙的杏儿,朝我们挤眉弄眼,让人垂涎欲滴。但人家都是有主的,我们不能公开去摘,只能悄悄去偷。有几个大个子,爬树作案,其余的在地上的负责接应,我呢负责放风。
大家各司其职,争分夺秒。树上的熟练而麻溜地摘,地上的迅速地接应装。不一会儿,我们书包里,衣服兜里,甚至几位师兄把上衣一脱,下衣襟一打结,成布袋状,里面全是金金灿灿诱人的杏儿,我们欢蹦乱跳,小声叽喳。眼看差不多了,大个子师兄一个呼哨,我们就旋风一般卷过土坡,尽管人人负重飞跑,但依然可以跑出冠军的水准。本以为没被发觉,可是出村的时候被一群黄狗穷追不舍,我们抱起自己的猎物撒腿就跑。慌不择路,从小河里窜过去,身上、脸上布满了泥水。任凭刚偷的杏儿散落一路,我们的领头,一边飞跑一边惋惜地瞟一眼散落的杏儿 ,那个心疼啊,就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别提了。
第二天,有村民告到学校,我们被大白整治得够呛。除了写出书面检查外,所有涉案人员都要接受体罚。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写检查、跪凳子。那几个领头的是三天两头跪凳子,膝盖上都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疤。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愤愤不平,扬言要报复大白。
大白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很多家长管不了的孩子,到他手里,都得乖乖的。
当然,他的教学成绩在我们乡里也是响当当的。每年的全能赛,我们班每个年级虽然不到十个人,但不光能在乡里拿到前几名,就是县里我们也拿过几次一等奖呢!那次得奖后,大白老师特别开心,带着我和另外一名同学去饭馆大吃了一顿。
当然,在大白面前我们也有放松的时候。
大白经常在学校,师娘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十几亩地,所以每到农忙时节。我们就会去帮老师种花生和栽红薯苗。都是农家孩子自幼都会干农活。那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一路上可以兴高采烈如脱笼之鹄。老师对我们的放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干一会活,可以去草丛里捉蚂蚱,可以上树捉迷藏,有时还会得到师娘带来的5分钱的冰棍,开心得不得了。
大白的温情也是有的。那就是暴雨时节送我们回家。记得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我们村里的水库都决堤了,沟沟壑壑全成了奔腾的江河。上学路上,在小水坑里就经常遭遇小甲鱼。那时这玩意不值钱,光我家屋檐下就挂了一排一排的,用草绳子拴着,等待母亲为我们炖汤。母亲也不会收拾,就清水煮一煮,然后下面条,我也真没尝出这名贵的鳖汤的美味。那时家家都不宽裕,兄弟姊妹又多,大都没有雨鞋雨伞,我们都是头顶蛇皮袋折叠成的披风,赤脚走路上下学。大家条件差不多,谁也不笑话谁。脚心被扎被咯,是再正常不过了,是根本不会有人向大人哭诉的。好多次我们都是到学校了才发现裹满黄泥的脚丫子一路淌血,大家也都跟没事人似的,找个水坑,把脚涮涮,拔出尖刺,继续健步如飞。每每这种天气,大白是最担心我们安全的!主要是怕我们去沟沟壑壑里寻王八,被山水刮跑。有几次他都是,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撑着油布大伞。然后监督我们回家。坐的高,看得远。我在大白的肩头,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看着其他人艳羡的目光,我犹如视察的将军,格外的得意。临近我们村有一段下坡路,那几个调皮的师兄,早用脚丫子把它磨得溜光溜光的,专等着看后面的人出洋相。那次就连老师也差点被算计。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招呼我们尽快回家。
时光流转,如今,曾经的学校早已合并,复式班早已不复存在,大白也已经退休,在上海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曾经想报复他的那几个调皮的师兄,也终于没有成功。因为等他们大了,也就不会再那么想了。现在,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忙忙碌碌,一直也没怎么见过面。但是那些童年的记忆反而愈加清晰:严肃又不乏温情的大白,那黑黢黢的窑洞、简陋的瓦屋、茂密的柏树林,还有那我们练习倒挂的歪脖子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