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才流动的河(三)

    俄国作家契科夫写过:假如故事中出现了手枪,那就必须让它发射。于是我打算今晚去这家酒吧逛逛,独自喝一点酒,听听那里的音乐。

    将已经烧好的开水倒进玻璃杯里以后,我简单地做了几组俯卧撑和深蹲,身体微微出汗,用新毛巾将身体擦拭完后重新换了一件新T恤。出门前,我将一切收拾妥当,整洁得让人以为屋内藏着一位“田螺姑娘”。我一口气喝掉玻璃杯中冷却得恰到好处的温开水,害怕惊动任何人似的轻轻打开了门,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房间缓慢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站在酒吧门口,将手放在酒吧玻璃门的门把手上,仿佛狙击手呈瞄准射击状态。我感觉到里面已经彻底黑下去了,那种黑不同于夜晚的黑,相比倒显得更加粘稠。偶尔有亮光闪过,也瞬间被这种粘稠的黑给吞噬掉。

    我拉开酒吧的玻璃门,扑面袭来的是夹杂着各种香味、酒味的空气以及不知名但是很好听的音乐,我站在门口,两种不同性质的黑围绕着我打起了拉锯战。

    “要加油。”我听见黑猫不知从哪里发来的声。我没有任何疑惑地走入了酒吧里,顺手关掉门,外界的气息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回过头透过贴有膜的玻璃门朝外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看见老蒋正沉默地走向远方。我在这时突然毫无理由地想起那位偶然遇见的令我痴狂的姑娘,并在脑海里的每个角落里一遍又一遍搜寻能与她完美匹配的代号——完美的程度如同榫卯中的榫头和卯眼。

    这一霎,我的脑中爆发出驱赶一切黑暗的光亮,我的心脏不合规律地猛然跳动,全身的血液兴奋地沸腾。这种状态仅仅持续了一秒钟不到,但对于想出如榫卯般能完美匹配她名字的代号却也绰绰有余了。

    小红帽!从此她在我这里的代号就叫小红帽了。

    这仿佛是一件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情。我站在酒吧里面,四周的觥筹交错与我无关,我的内心深处深深地呼唤着小红帽。无声的呼唤穿过酒杯里的酒,穿过酒吧里的音乐,顺着黑夜,飘向远方。

    同一时间。她在遥远的、未知的地点四处张望,接着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反复确认是否有什么讯息在此刻传来,怪异但短暂的感觉——在疑惑与坚定之间摇摆——激起她心中粼粼浪花。

    天气越来越热,夏天就快要来了。

    夜晚过去便是白昼,白昼之后又是夜晚,周而复始。时间像不知疲倦的驴拖动着笨重的磨盘不停转动一般,把时间万事万物一个接一个有序的碾碎。在我心中柔软的她,以柔克刚的小红帽,也许能够避免。

    一片毫无生机的沼泽。

    我无法弄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何种原因置身于这片沼泽中。一种接近死亡的冰冷气息在一瞬间侵入我的神经,这逼迫着我快速观察周身:我的双脚被这诡异的沼泽莫名其妙的困住了。要冷静,你已经不再是仅仅一腔热血的少年了。沉住气,尽快让自己在未知的环境中找到出口。我不断地鼓励、暗示自己。要加油。这可是老蒋在离开时留给我的唯一的锦囊妙计。

    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去加油,很显然,陷入沼泽中并不能以传统意义的加油方式去执行。越是努力挣扎越会使得沼泽密度下降,从而导致深陷其中的我加速下陷。“下陷速度要视物体本身密度而定。”我的高中物理老师用力地敲打着黑板说道,快速脱落的粉笔灰弥漫在整个教室里面,不声不响地将他尖锐且嘹亮的声音包裹住。与此同时,从窗外那浓密得足以遮挡住阳光的树叶中,正持续地传来代表着夏天的蝉鸣……该死,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里,我还能有心思回忆起这些莫名奇妙的事情。

    孤独的气息最终大于了死亡的气息,这里连一只把我当做食物的秃鹫都没有,这里除了我便是沉闷的沼泽,或者说只有沼泽(我即将被吞噬)。我的视野已经被沼泽的颜色填满,连我的恐惧也已经在不经意间融入到沼泽的颜色之中,这是一种无法用文字描述的颜色。空气里正透着一种沉寂的味道,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清清嗓子打算制造出一点声音,像一个已经站在漆黑舞台——舞台下空无一人——上等待灯光的歌手。但我的喉咙却在此时此刻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发声功能,但是说失去也不够准确,倒不如说是暂时性的遗忘。可无论如何,我的身体中的每一个部位都被这片沼泽牢牢地困住了(或即将被困住),这就是一个让我带着绝望走向死亡的监狱。

    人活一天就离死亡越近一天。曾经有多朝气蓬勃,未来就有多老态龙钟。当然未来这个东西都是无法预测的,人呀还是要活在当下。不管这么多了,要加油,我不住地在心里念叨。必须用挣扎的躯体向这片奇怪的沼泽表明我的态度,我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开始努力挣扎起来,同时身体不受控制的快速下降,我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被“吞噬”,我知道“我”即将消失,成为过去式。这种失去控制的无力感并没有加剧我的绝望,反倒让我有了一丝解脱。

    模糊间,我突兀地站起身离开了教室,粉笔灰被我甩在身后,尖锐且嘹亮的声音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嘟嘟嘟”、“嘟嘟嘟”。沼泽瞬时消失。枯燥而熟悉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没有接电话,任其继续响,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待身体和灵魂在某个时刻融合并回归到正常状态。我试着回想昨天晚上进入酒吧之后的事情,但大脑反馈给我的却只有一大段完整的空白。我对酒精过敏,稍微喝多一点,全身就会红肿疼痛,所以我在酒吧里面不可能喝太多的酒。

    可这该死的记忆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呢?我进入酒吧以后的记忆,如同碰见了梦中的沼泽一般,被其吞噬得一干二净。

    小红帽。这个从童话故事里面脱离出来的角色名字,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在我此刻混乱的思维中散开,仿佛一滴墨水悄无声息的滴进了纯净的白水之中。那段空白因为这三个字变得有了些色彩,但我清楚,距离系统性的真相还远着了。

    我初次遇见便爱上的姑娘,她在我这里的代号就叫小红帽。这是一道经历过狂风暴雨一般的痕迹,叫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将其抹掉。

    手机的铃声再一次响起,我终于还是拿起了床边的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犹豫片刻,我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我试探性地出声,一如将小石子投进未知深浅的洞里。

    “您好。”电话那端传来非常有礼貌的、甜甜的女声,“非常抱歉打扰了您,请问您有信仰吗?”抛开电话内容不说,这声音倒让我想起初夏的阳光下嫩绿的树叶。

    “没有。”我实话实说。但在略微停顿片刻之后,我又抢在她之前说道:“准确来说我最近才有的信仰,我的信仰是小红帽。”

    “小红帽?”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疑惑和转瞬即逝的讥讽,“哦,有信仰挺好的,打扰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电话那头的声音在此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挂断后的机械忙音。

    放下手机后我送了一口气,还真担心她问我的“小红帽”是什么信仰。我追问自己那是一种什么信仰,一时间也得不到一个完整而准确的答案。总之,好的信仰不会偏激,不会流于形式,通过它能给人的心灵找到寄托,那便是好的信仰。阿弥陀佛也罢,阿门也罢,神圣信仰或世俗信仰都无所谓,别人信什么都跟我无关,我的信仰只有“小红帽”。

    在我准备起床做早饭时,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依旧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确认这是个不同的号码以后便接起电话,保持沉默,等待未知的对方投来小石子。

    “你小子最近在干什么啊!”小宇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从哪里浮起的斑驳回忆如同蝴蝶扇动翅膀产生的风——微弱得不起眼的风——在未来将引起惊世骇俗的龙卷风。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和小宇此时此刻正站在未形成的龙卷风风眼里,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

    “你终于能用电话啦,在部队里过得可好?”我拿着手机望向窗外,今天已经放晴是个好天气了。

    “马马虎虎吧。毕竟是要退伍的人了,老被这样管着就太不给面子了吧。”小宇说,“你说,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是啊。”我附和道,。多年没有联系的老友突然取得上了联系,几句话的功夫就令我感觉他就在我的身旁,高兴当然高兴,但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激动。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小宇的语气仿佛在训诫年轻的士官一般。

    “我已经辞职成为无业游民了。”我停顿了片刻,“虽然没有长远的计划,但目前得腾出一段空白的时间让我沉浸于其中。”

    “沉浸于其中?”

    简简单单的这五个字,拼凑在一起后,倒成了生涩难懂的一句话。

    “怎么说呢?沉浸只是一种带有比喻的方式罢了。如果前方是水我就游过去,是天空我就飞过去,是座山我就翻过去。空白的时间总会结束,而我以某种方式度过,使其充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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