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转过一次学,从农村转到妈妈在的城市。不会说普通话,方言没人懂还会被嘲笑,孤独感铺天盖地。李宇就是在我孤独到要窒息的时候被我妈和他妈一起牵到我面前的。
李宇家住在我家对面那栋楼的五楼,住六楼的我可以从我的房间窗户看到他家的阳台和客厅。我妈和他妈在同一个商场开店,店面相隔不远,我转学又是通过李宇的妈妈兜兜转转的关系才得以成功,原本不怎么搭话的两家人突然熟络了起来。李宇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趴在妈妈店面里的小板凳上编作文,妈妈的声音与一团阴影同时出现在头顶,“来,给你带了个朋友来,以后可以一起去上学了。”我抬头看到李宇,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哇,他好黑啊!后来李宇告诉我他当时的想法是:哇,她好白啊!我们呆呆地望着彼此,在心里重复感慨,等待双方家长救场。
最后我和李宇的第一次对话就是两句话,趁着双方家长热情介绍自己孩子的空隙我对他说:“我28班的。”他略一点头,说:“我隔壁27班的。”说完各自闭嘴,听着妈妈们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规划美好的友谊前景。我的妈妈看中李宇是本地人又老实,能让我少受些欺负。他的妈妈看中我安静学习好,或许能让成绩差的李宇变好一点。生意人的时间总是宝贵的,什么都是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我和李宇的友谊就这样被建立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便让我喊李宇去上学——打开窗户喊。我臊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不肯,急性子的妈妈看不得我扭捏,催逼着我喊。正争执间传来了李宇妈妈尖脆的声音问我有没有收拾好,李宇准备出发了。声音在两栋楼间久久回荡,我兀自羞红了脸,为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与一个男生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话里感到局促不安。走到楼下时李宇已经在等着了,明晃晃的日头照在李宇头上,显得他更黑。等走近了我才发现他同样局促的表情和黑黑的脸上一点点害羞的红。相距两三步的时候他转身,干巴巴地说一句:“走吧。”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好远,转弯时看到我没跟上,不耐地一挥手,喊道:“这边!快点!”他的不耐让我有点沮丧,赶紧小跑过去,讨好地对他说:“是我妈妈硬要我和你一起去学校的。”李宇停下急急的脚步,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很久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我也是。下午放学还要一起走。”
自那以后,我们每天上学放学一起走。李宇除了黑,还很瘦,两个特征组合起来使得他就像一块被拉长的木炭。但他很结实,矫若黑豹。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有一个汽车站,那时候还可以在里面任意穿行。站里有一道深沟,有台阶可以下去,左右两边有高于地面大概半米的水泥台,汽车进站乘客下车之后就开上水泥台,站里便会有人从台阶走下深沟为汽车做检查。这道深沟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当汽车站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时,我们都会不自觉的加快脚步,颇有小狐狸“你说你四点来看我,我从三点便开始期待”的心情。其实我们能在这道深沟里干什么呢?不过是跳下去走上来罢了。
我恐高,站在水泥台上哆哆嗦嗦不敢往下看。每到这时李宇就会很快活,话也会多起来。他总是像要坠地的风筝一样,伴着破风声降落在沟底,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在油渍斑斑的沟底巡视一番,再抬头咧开一口白牙冲我喊:“跳下来吧!没事的,我接着你。”我总要畏缩一阵,李宇一边安慰我一边将自己的包放在地上放好,拍拍包冲我说:“往包上面跳,我扶着你。”因此,我踩坏了他不少文具,李宇从来不向家长告发我,只说是自己弄坏了。李宇喜欢这种游戏,他似乎乐于见到我害怕,待到我跳到沟底,他会让我帮他拿着包,快速地从台阶上走上去,再一脸自得地在我崇拜的目光中再一次降落。
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降落中滑走,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降落中听到了李宇的许多秘密。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我忠心地守护着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的感觉让我有些飘飘然,心底却对他想好好学习赶上我的想法感到愤怒。我知道李宇的秘密,李宇也知道我的秘密,但他最终没有为我守护。
被嘲笑的经历让年幼的我对“就是个乡下人”这种言论及极其敏感,某天走廊上几个男生开李宇的玩笑,调侃他不和男生玩,反倒和我是好朋友。性别意识开始觉醒的时候恰恰是男女大防最严重的时候,李宇肯定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涨红了脸,嘶声辩解:“谁和她是好朋友!我才不会跟一个乡下人做朋友!她妈要她缠着我的!”字字句句打入耳中,震得耳膜生疼,我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我确定李宇看到我了,但他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她其实特别怕别人说她是乡下人。”声音里带着一股揭露秘密的兴奋。我依靠成绩建立起来的自信一瞬间土崩瓦解,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宇,我想我的眼中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哀求。李宇看到了,但他笑着别过了头,继续和旁边的男生说笑——他要建立他在男生群里卑微的权威。
那一天放学,我没有等李宇。
我再没有和李宇一起走过。成绩给了我自信,也给了我骄傲,我不容许自己去讨好一个瞧不起我的人。我和李宇决裂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只是偶尔妈妈商场里的叔叔阿姨会问为什么不一起走了。李宇在成绩上最终没有赶上我,他为了在男生群里建立所谓的权威耗费了太多心力。我保持着稳定的成绩,一路朝着好的初中、好的高中、好的大学努力,渐渐地没有人记得我是从乡下来的,城市接纳了妈妈,也接纳了我。我没有李宇的任何联系方式,小学毕业之后也没再见过面,我硬生生斩断和他取得联系的所有可能,仿佛那样就可以和曾经卑微的自己一刀两断。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因为我们的决裂冷却下来,只是偶尔闲话家常时提到,我知道李宇上了很差的初中、很差的高中、很差的大学,他学坏了,成了妈妈口中的反面典型。但有时,我会不可抑制地想要见李宇,看他是不是还是那么黑那么瘦,像一块拉长的木炭。
李宇不再是一块被拉长的木炭了,他被岁月喂成了一个不太高的白胖子。我站在窗边看到了在阳台上拿衣服的李宇,打着赤膊,肚子夸张地突出,像中年男人一样佝偻着,整个人都在诠释“猥琐”这个词。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黑黑瘦瘦的会把包放在地上告诉我往包上跳的李宇,我告诉自己是我看错了。但是关注到什么人时,关于这个人的事就会以极高的频率在生活中出现,当天晚上李宇就出现在了妈妈的口中。他确实变成了一个胖子,一个没有生活目标的委顿的胖子。
妈妈说李宇在高三因为顶撞老师险些被退学,打那之后就彻底堕落了,每日间打游戏,得过且过。他妈妈噙着眼泪的劝诫被他一拳打回,不敢再管他,眼睁睁看着他迷迷瞪瞪地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反面教材。我安静地听着,隐藏在岁月里的一点小暧昧让我避嫌似的对李宇的任何事情不做评价。
李宇确实伤害了我,但我因为成绩建立起来的虚浮的骄傲也让他受到伤害。我有好学生的优越感,又对自己不是本地人的身份耿耿于怀,我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怒,而年幼的我将这种愤怒不知不觉间发泄在了李宇的身上。我嘲笑他成绩不好,断言他一辈子成绩都不会好,并为他想好好学习赶上我的想法感到出奇的愤怒。我害怕他变好,因此我不容许他变好。我们就像两个资金不够的可怜的生意人,互相瞧不起却互相依赖,直到我毁断合作关系。
我想过要去找变成了一个胖子的李宇,问问他当时有没有真的把我当朋友。我没找到借口去见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变得没那么重要,有些答案也变得模糊。我害怕他瞪着一双被肥肉挤小了的眼对我说他不记得了,更害怕他疑惑地问我我是谁。岁月这把猪饲料毫不留情地将李宇喂成了胖子,然而我还是愿意在偶尔想起李宇时,回忆起明晃晃的日头,油渍斑斑的沟底,放在地上的书包和咧着一口白牙的黑黑瘦瘦的男生,伸手驱散了我所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