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湖广填四川时扎根通江县任伍垭的王姓人家。三百多年来,一代一代的任伍垭王氏子孙把祖父称为阿公,把祖母称为翁妈。
我的翁妈张氏,1915年出生于四川省巴中县的八家坪村。姐弟三人,她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大3岁的姐姐,下面有一个小2岁的弟弟。翁妈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爷给地主当长工,翁妈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婆在地主家承担家务劳动,贫穷的家庭只能靠外祖爷、外祖婆微不足道的收入来艰难度日,生活中充斥着各种困苦和无奈。在翁妈11岁那年,外祖婆因患重感冒被地主赶了出来,本就贫寒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翁妈13岁的姐姐被迫去了通江县回林乡魏家做童养媳。在翁妈14岁那年,外祖爷给地主帮长工大半年不给粮食、也不给工钱,过年时还想以物抵债。气不打一处来的外祖爷跟地主理论,地主和他的家丁们对他大打出手。万恶的地主不但不以物抵债了,反而还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钉耙,连遭不幸,一家人陷入绝境。第二年,15岁不到的翁妈,经人介绍到通江县房儿湾阿公家做童养媳。
阿公生于1907年,三兄弟中排行老大,脚下有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叔阿公。阿公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实人,性格温和、思想单纯,从不喜欢与人争吵,遇事愿意以和为贵。太阿公老实憨厚,不善言辞,只会出苦力不会玩心眼儿,遇事总往坏的方面去想。没有祖业,没有田地,只有两间简陋低矮的茅草房,是她们五口遮风避雨的家,祖祖辈辈靠租地主的田地耕种为生。
1927年秋收后的一天下午,太阿公在院子里用弯刀划篾条,住在邻居的地主喊他去说个事儿,太阿公顺带着弯刀就去了地主家,地主见到太阿公手里拿着凶器,开门见山地说:“契约地租上约定的交租粮的时间早过了,限你三日内交清租谷和欠账。”太阿公给地主求情说道:“今年旱灾严重收成不好你是知道的,来年连本带利给你结清嘛。”地主说:“不可能全部欠到明年交,今年必须交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太阿公再次求情说道:“今年确实没有粮和钱,一家人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再宽限我一年。”话音刚落,地主就说:“多欠一天都不行,你纯粹就是一个赖皮。”太阿公回怼了一句,地主上前就是两巴掌,正扬起手打第三巴掌的时候,说是迟那时快,太阿公双手握住刀把用力往上抬,想把地主打人的手挡回去,由于用力过猛把他的右手小臂挡断了。地主哎哟一声嚎叫,家人、仆人全都跑了出来。地主喊道:“把他往死里打,打死了大不了就不要他家的租粮。”太阿公手舞着弯刀边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能随便打人。”退到院坝边的太阿公转身就往家跑。地主说:“你跑,你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杀死你们全家”。
回家后的太阿公坐在院坝边上的一块石头上,面朝着地主家的方向,没有划篾条也没有吸叶子烟。他如坐针毡,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眼中满是忧虑和恐惧,仿佛大难临头。太阿公的举动如此反常,太翁妈丢下手中的活儿问他在地主家发生了什么事?太阿公语无论次,结结巴巴地说完发生的事情后,央求太翁妈同意全家人一起出去逃难。太翁妈思考片刻后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逃难过程中遭遇的未知和危险是不可忽视的,全家人一起逃难更是凶多吉少,守在家里就是死,也比死在异乡好,要出去逃难你一个人去,我和孩子们不会跟你去。”太阿公眼看拗不过太翁妈,把能够干活的阿公留下,带着两个叔阿公连夜连晚离开了任伍垭。
第二天,地主带来一帮人找太阿公的麻烦,找不到人就把太翁妈和阿公一顿拳打脚踢,还逼着她们把人交出来。听说三父子都离开了任伍垭,地主把太翁妈家的粮食全部背走,还放火烧了他的茅草房。离开时,地主对太翁妈说:“永远不雇用你们做工,永远不佃田地给你们耕种,留你们两条性命,让其自生自灭。”走投无路的太翁妈母子俩在亲戚的帮助下,在离任伍垭十里地的房儿湾,便宜租下一块从未种过粮食的荒山,娘儿俩在租地上搭了个窝棚算是安顿了下来。第一天晚上,住在窝棚里的娘儿俩心里悬着的石头还是没有放下,荒山里的夜晚静得可怕,狭长的月光照得那诡异的山峦,散发着阴嗖嗖的白烟,好像有模糊的人影,在山峰之间游走。母子俩谁都不说怕,因为她们知道,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死里逃生的娘儿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开荒种地,一年下来收的粮食还不够给地主交租金。太翁妈对阿公说:“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无论前路多么坎坷,我们都要咬紧牙关,只有这块土地获得好的收成,我们才能活下去,你的父亲和弟弟们回来才有饭吃。”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随后两年风调雨顺,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1930年,翁妈来到阿公家做童养媳,外祖爷看到阿公开垦的山地可以顺山而造几块梯田。在田里种上水稻就能解决一家人吃大米的问题,完全不用把种出来的玉米背出去再换大米回来。一冬三个月,一大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几处稍微平坦一点的土坡变成了一阶一阶的梯田,又在梯田的上方挖沟修山渠,第二年如愿的种上了水稻,第三年种植的水稻还获得了好收成,这一年17岁的翁妈同阿公喜结连理。地主看到无人涉足的荒山野岭变成了肥沃的良田,仇人一家不但没有自生自灭,反而还人丁兴旺,地主一次性增长了两三倍的地租。为了不影响女儿家人的生活,32年秋收后,外祖爷带着外祖婆和舅公回到了八家坪村。
32年底,红四方面军在通江、巴中境内广泛宣传革命思想,通过演讲、张贴标语等方式,向群众解释红军的宗旨和目标,人民群众看到了红军才是穷人的队伍,红军才是为了劳苦大众。外祖爷这个进入四十岁的人毫不犹豫的参加了红军。33年5月,空山坝大决战开始,培训结束不久的外祖爷主动请缨上战场,空山战役经过三天激战,红军取得了空山大捷,成功粉碎了敌人的“三路围攻”,而外祖爷在这次战斗中不幸牺牲。舅公知道父亲战死后,朝着空山坝的方向说:“父亲,您在天堂安息吧,我要继承您的遗志,加入红军,为您报仇雪恨!”1934年春,差几个月才到17岁的舅公瞒着母亲参加了红军。自从舅公参加了红军,翁妈同一些妇女们走出家门踊跃支前,给红军做鞋,帮红军洗衣服,还在妇女独立团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红军精神的影响下,翁妈学会了坚韧和自强不息的精神。
35年春,红四方面军决定退出川陕革命根据地,向嘉陵江以西转移,在刚开始转移的战斗中,舅公不幸中弹牺牲。伤心欲绝的翁妈想道:“父亲战死后,母亲都无数次去寻找他的尸体,弟弟是母亲的心头肉,也是她的希望,一定要把他的遗体送回去见母亲。”二十出头的翁妈约了几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愣是把弟弟的尸体抬回家。母亲见到死去的儿子后,泪水如泉涌,心如刀割,她紧紧抱住儿子的遗体,昏死过去。翁妈一边照顾母亲,一边给弟弟赶制一件新衣服,晚上才去屋外的灵堂给弟弟守灵诉衷肠:“弟弟啊,你的突然离去,让我们家深陷痛苦,这份哀痛,言语难以表达,你留给我们母女的是无尽的哀伤和思念;弟弟,一路走好!你虽然离开了,但你的英勇无畏和坚定的革命信仰,会激励着无数热血青年前仆后继,浴血奋战。他们一定会推倒三座大山,建立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新中国!弟弟,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我们的母亲。弟弟,你在我心中,永远活着,待到革命胜利之日,我们姐弟俩再续前缘。”翁妈请来木工给舅公做了一口很大的棺材,把他安葬在父子俩离开家乡的那座山坡上。
红四方面军全面撤离川陕苏区后,地方反动势力“清乡队”、“还乡团”反扑,对红军尾队、伤病员、红军家属、革命群众等进行大肆搜铺、清剿。翁妈想尽了一切办法才把外祖婆接到房儿湾来避难,家里添丁增口生活又陷入了困境。翁妈想到外祖婆醪糟煮得好,如果能在场镇上去卖醪糟来贴补家用该有多好啊!她把这一想法说出来,首先得到了太翁妈和外祖婆的赞同,最后阿公对翁妈说:“农业生产方面的活儿我全包下,煮饭带娃做家务有两个母亲帮我们,你就放心大胆去做生意吧!”为了一家人更好的生活,鸡叫第二遍的时候翁妈就上路了,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坛醪糟去十多里地的陈家坝、何坝场卖醪糟。醪糟汤,那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引来无数的赶场人品偿。外祖婆煮的醪糟口感如同软糯的糯米团,轻盈而富于层次,每一口都带来细腻的感官享受。翁妈的醪糟生意越做越好,卖醪糟挣的钱不但养活了家人,还为寻找亲人积攒了资金。
50年巴中解放,翁妈把外祖婆送回生她养她的八家坪村。共产党给她分了瓦房和田地,后来外祖婆还享受了双烈士家属的待遇。翁妈定期去给外祖婆砍柴、碾米、磨面。后来外祖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应,翁妈给她端茶递水、洗衣做饭直到百年归山。外祖婆这位老人,没有儿子送终,但有政府的关怀和女儿的悉心照顾,走得安详,没有遗憾。
通江解放了,毛主席和共产党给翁妈分了房子和田地,一家人从房儿湾又搬到了任伍垭。解放后,地主不能作威作福,农民的生活得到显著改善。太翁妈更加思念逃难的亲人。白天望着太阿公三父子离去的方向默默的流眼泪,每当夜深人静时,思念亲人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的哭声常常惊醒睡梦中的大人和孩子。53年太翁妈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临终前拉着翁妈的手说:“儿媳妇啊!土豪打倒了,地主消灭了,没有人再欺负我们了,过几年孙儿孙女们都长大了,去找找他们三父子吧!是死是活在坟前来告诉我一声。”
太翁妈去世的第二年冬天,在翁妈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之下,阿公带着伯父踏上了寻亲之路。那时候不通公路,没有汽车,爷儿俩走山路转了二十多个乡镇,最后在通江县浴溪乡的一个老人处打听到一个消息。“29年隆冬时节,村子里来了三个要饭的人,一个年长的,两个年轻的。自称是上通江河里姓王的爷三个,因灾年地主逼租又逼债,一家人出来逃难。他们除了乞讨也帮人干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爷三人被一个寡妇收留。他们在寡妇家里吃苦耐劳,孝敬老人,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几个月下来年长的老头跟寡妇结了婚。随后的那两三年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川陕苏区建立后,年轻的兄弟俩都去参加了红军,不到两年时间,听说双双战死沙场。老头子知道后终日郁郁寡欢,还没等到解放就去世了,解放的第二年寡妇也随老头子去了。”阿公和伯父又探访了几个老人,说法都大同小异,虽无法准确判断被寡妇收留的三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亲人,但根据知情者对三人的年龄、长相、性格等特点的描述,阿公认为应该八九不离十。在知情者的带领下,阿公和伯父找到太阿公的坟墓跪拜后返回了家里。翁妈去太翁妈的坟头把寻亲结果告诉了她,愿老人的灵魂穿越时空,与亲人重逢,在彼岸世界安息无忧。
三年困难时期,阿公看到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香火”有可能要被断送。为了保住儿女的性命,翁妈从食堂里端回来的米糠野菜稀饭,阿公都以生病吃不下为由拒绝进食,让他的儿女们多吃几口。听说阿公临死前都不敢去看他,瘦弱的皮包骨,前心贴后背,太阳穴也深深凹陷进去,看起来就像一个干枯的树桩。一个五十二岁的顶梁柱,去世时体重只有四五十斤。四十多岁的翁妈失去了丈夫,留给她的是钱无一分、米无一粒的一个空荡荡的家,一个女人带着儿女相依为命,既当爹又当妈的翁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跌跌撞撞,却坚定地为俩个儿子撑起一片天,为女儿找到幸福的归宿,在那个年代,她的辛劳无人能及。
据伯父讲,翁妈生了5 个儿女,长上两个女儿都夭折了,我父亲是老小,四十年代初生人,居然还读到了初一。父亲三兄妹都成家后,翁妈就选择独居,忙田地,忙家务,还要抽空带孙儿孙女。十多个孙儿孙女、二十多个曾孙都是翁妈接生的,也是她照看着长大的。翁妈年轻时的模样无迹可寻,我有记忆的时候,她都年近花甲了,个子挺高,背部笔直,没有丝毫弯曲,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庞,见证了无数过往的岁月。
翁妈经常穿着一件发白的天蓝色斜襟双排扣的粗布衣服。衣服也是她一针一线自制的老款。翁妈的针线活极好,解放前一家人穿的衣服布是她织的,衣服是她做的。解放后,我们这十几个孙儿孙女,小时候穿的衣服,新衣服也好,大改小的旧衣服也罢全都是她做的。翁妈的布鞋也做得好,在任伍垭是小有名气的。我穿过翁妈做的布鞋,质朴又实用,每次穿出去都让我倍感温暖,鞋面是她精挑细选的布料,柔软舒适,穿上一整天也不累脚。翁妈的爱,在每一步中!
翁妈那从小包裹得不是很严实的双脚远大于三寸金莲,能穿三十五六码的胶鞋。可她一生从没有买过鞋穿,穿的全是她自己做的布鞋。翁妈经常说:“感谢父母给予我生命,让我有机会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感谢父母没有给我缠足,让我能够自由行走,享受美好的幸福生活。”是啊!翁妈没有缠足,走起路来步履稳健,她的每一步都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母亲逝世后,翁妈总是热情的和我聊天,拿她小时候的命运同我作比较,硬说我的命运还是比她好。翁妈每次耐心倾听我心中的悲伤和痛苦后对我说:“孙儿,虽然母亲的不幸离去让你心痛,但你要记住,振作起来是对她最好的纪念!一个人不论经历了多少的痛苦与磨难,多少的伤心或失望,时间不会停止,生活还得继续。我们要在泪水中学会坚强,在悲伤中汲取力量,勇敢地面对未来的路。孙儿不哭,你还有翁妈,我们一起加油!”那个年代是翁妈用她那智慧的话语,指引着我前行的道路。翁妈手把手教我给弟妹洗衣做饭、喂猪喂牛,还教我筛米和缝补衣服。翁妈的言传身教,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让我在后来的风雨中勇往直前,更加坚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痛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失去,让人感到无助和绝望。在我的记忆中,翁妈很少生病,有个头痛脑热的,她就去山里采几种草药煎汤,连续喝几天就好了。翁妈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伯父去世后,一向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的翁妈倒下了。无论身边的亲人如何安慰,她的内心像被尖锐的刀割破,痛苦无边,难以平复。因为失去了儿子,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翁妈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97年的秋天,翁妈安详走完她悲惨而辛劳的一生,享年82岁。
翁妈一生平凡而卑微,苦难是她人生的底色,但一路走过,她为生存、为家人、为父母兄弟、为希望,用尽了个人绵薄而伟大的力量,又给了我们孙辈和曾孙辈无尽的慈爱。翁妈离世已有27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来每当忌日快要来临的时候,我总会梦见她,仿佛她从未离开。梦醒后忆起她生前的点点滴滴,总让我不禁潸然泪下。翁妈去世两年多我就离开了家乡,我这个游子不管走到哪里,每年清明节、中元节、除夕夜我都会提前给已故的先辈写好封包,节日当天的晚上,我就到小区的十字路口给她们烧纸。每次我都破例叫一声翁吗,问她在那边和外祖爷、外祖婆、舅公以及阿公过得好吗?不管她能否听得见,我都会问一声。
翁妈青年丧父、丧女,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些世上最为悲惨的命运,怎么就全落在了她的身上?翁妈的一生,我永远无法忘怀。今天,我在这里发文来怀念我的翁妈,愿她泉下有知,她的孙儿仍然记得她那慈祥的笑容,她那艰苦朴素的一生,更有那鲜为人知的痛苦经历。
翁妈,您是我心中的明灯,您早已化作星辰指引着我在人生路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