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莎士比亚最为经典的戏剧,《哈姆莱特》在问世后四百年间长盛不衰,在可预见的未来之中,它也将必然被一再地搬上舞台,给一代又一代的观众以感动,以思考,以katharsise。
这次我们和晨山学校双语部永无岛教室(六年级)的孩子们一道,在杭州大剧院观看国家大剧院演出的《朱生豪的哈姆莱特》。看剧,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心理期待。于我而言,所好奇的是:编剧会如何将朱生豪的故事跟哈姆莱特的故事结合起来呢?
我自己做了一些设想,感到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难的事情。如果说是《丑小鸭》,那么安徒生的人生(以及所有成长型的人生)都符合丑小鸭的成长原型,因此要把戏里戏外融为一体虽然不一定容易,但也有迹可循。如果说是《犟龟》,那么各种各样的人都阻挡不了我们对一个事情坚持的脚步,最终总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庆典,与现实人生结合的路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哈姆莱特》呢?哈姆莱特可以说是被抛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处境之中,不得不肩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然而他一再地延宕,最终走向更大的悲剧。那么编剧会如何把“朱生豪”与“哈姆莱特”结合起来呢?
没想到编剧结合的不是“朱生豪”与“哈姆莱特”,而是“朱生豪”与“《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作为朱生豪的想象,作为戏中戏在舞台中央上演,朱生豪的病榻则放置在舞台右斜前方。此时朱生豪贫病交加,正在翻译《哈姆莱特》,有一个如奥菲利亚一样美丽的女友宋清如;此时中国正处于抗日救亡的隆隆炮声之中。这样,戏剧以朱生豪的现实生活——翻译《哈姆莱特》、评论剧中人物以及和女友的交谈作为线索,串起《哈姆莱特》戏剧原著一幕幕呈现。
戏剧在炮声隆隆中开场,接着书稿散落一地——正如朱生豪的真实经历——译稿数度毁于战火。朱生豪病中惊坐起:“我要把小福丁布拉斯排在第三位!”这意味着小福丁布拉斯成为第一主角哈姆莱特和第一反角克劳狄斯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而在原剧中,小福丁布拉斯只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作为丹麦国外患的制造者而被国王提及——由于老福丁布拉斯跟老哈姆莱特按照法律和骑士精神的比赛输了,所以依约割给丹麦一块地。老福丁布拉斯死后,小福丁布拉斯想要进攻丹麦夺回那块地。第二次是哈姆莱特前往英国时路遇一个年轻将领率领的军队,最后得知那是小福丁布拉斯准备波兰争夺一块不毛之地。第三次是剧终时哈姆莱特、雷欧提斯以及国王和王后都死了,小福丁布拉斯从波兰得胜归来,正好碰到此一场面,继承了丹麦王位。可以说,小福丁布拉斯只有最后一次才是真正上场直接演出。这样的次次要角色为什么朱生豪要提到第三主角的位置呢?
因为同样作为王子,面对为父复仇的重任,小福丁布拉斯起初骚扰丹麦确实有些鲁莽,但在遇到阻挠之后并没有放弃目标——为一小块土地与波兰兵戎相见,那一小块土地显然是取之无用的,他的目的要么是想通过演练增强自己的作战能力或影响力,要么是假途伐虢——因为他攻打波兰需要途经丹麦。可以说,小福丁布拉斯缺乏勇(包括力在内),但是他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刻意训练,从不忘记自己的目标。但是哈姆莱特呢?他并不缺乏勇(包括力在内),他是个击剑高手,并且对雷欧提斯的挑战一点也没有退缩。他也不缺乏智(包括谋在内),在被克劳狄斯遣往英国时,他巧妙调包,借英王之手杀掉克劳狄斯的爪牙而自己脱身回国。然而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复仇?为什么他要一再地延宕?
延宕的反义词是果决。
所以,当朱生豪说“我要把小福丁布拉斯排在第三位”,他的潜台词应该是“哈姆莱特,你为什么一再延宕?为什么不像小福丁布拉斯那样果决?”这是因为当时中国正处于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之中,特别需要的是小福丁布拉斯,而不是哈姆莱特。
话说回来,莎士比亚的本意是肯定小福丁布拉斯还是哈姆莱特呢?我们不能说否定小福丁布拉斯这样的人(品质),但是显然哈姆莱特才是第一主角。虽然小福丁布拉斯幸运地成为最后的人生赢家,但这并非判断他是否主角的依据。哈姆莱特死了,谁不为之动容扼腕呢?鲁迅说:“悲剧是将那有价值东西的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显然,像《伪君子》这样的戏剧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而《哈姆莱特》是将那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啊!哈姆莱特的延宕,恰恰就是莎士比亚所要肯定的“有价值的东西”!那也正是欧洲启蒙运动所提倡的东西!
但是,在国家命运生死存亡的关头,朱生豪想要不同于莎士比亚,想把小福丁布拉斯的价值提高——这是正常的,甚至是正确的——不然的话,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又谈何启蒙呢?特殊时期,救亡优先于启蒙。如果编剧带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确实可以写出真正的《朱生豪的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不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而是朱生豪在抗日救亡的处境中重新创造的哈姆莱特。
正如萨特写的《苍蝇》中的主角是体现其存在主义思想的俄瑞斯忒斯,与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不同。这不是“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
然而编剧最终没有顺着这样的开头走下去,写成《朱生豪的哈姆莱特》,最终还是成为了《朱生豪与<哈姆莱特>》:舞台中央遵循莎士比亚原著演出《哈姆莱特》,朱生豪只是翻译(想象)并评论之。甚至他在开头所赞赏的小福丁布拉斯的戏份比起原剧还缩减了:全剧到哈姆莱特倒地而死、霍拉旭感慨就结束了,小福丁布拉斯连一次都没有上场。
编剧的用意大概是致敬朱生豪——他确实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译者。他不仅翻译得信达雅,而且为了方便中国读者,打破了按写作年代编排的次序,分为喜剧、悲剧、史剧和杂剧四类编排,自成体系;他宁愿贫穷,也不愿为敌伪效劳,仅靠微薄稿费维持生活;他的译稿曾数度毁于战火,又重头来过。这样的人,是永远值得我们致以崇高敬意的。只可惜,目前这样的一场《朱生豪与<哈姆莱特>》既不能充分表现朱生豪,也使得原本流畅紧凑的《哈姆莱特》被频频打断。探索永远是值得鼓励的,然而效果如何是一个事实。请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