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辈子最为自豪的就是生养且拉扯大了四个板头儿子和两个闺女。许是孩子生多了且月子未做好,从我们记事时起,母亲就是病恹恹的。
老家有句俗话,弯腰扁担难得断。病恹恹的母亲老来反而活得越来越康健。倒是那走路快如风,脚掌能踢飞路边石的父亲却因为高血压死在担水的菜园里。而今,母亲八十多岁了,坚决地一个人生活在老家。每逢双休,我们都回去看望母亲。这样的日子是母亲的期盼,我们更是当作节日。一到这日子,母亲的小屋充满了欢声笑语。
每次临走的时候,母亲都会把我们送到路口,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把身体搞好,好像我们在外就是吃苦受累,她的身体比我们还好得多似的。她还把我们平时送给她的东西,错开了再塞进我们的车子里,我们不要,她反而生气。我们收下,她才幸福的舒展了满脸的皱纹。
母亲在家没闲着,在屋后开辟了一方菜园,种起菜来。母亲说还是自己种的菜好吃!本来我家有着几分地的菜园,但母亲却从来不去,大概是因为伤心她的老伴我们的父亲就是从那离开人世的。
屋后的菜园开辟出来,母亲可是费了九龙二虎之力。屋后原是一片石砾地。母亲硬是一颗一颗地把嵌在地里的石子石头撬出来,又用石块废砖头垒起围墙,就是一块巴掌大的袖珍菜园了
这样的生土是没有什么肥力的,种不出好菜。于是,母亲紫筢来了别人不用的草屑,烧起火粪。母亲烧火粪很在行,她把菜园里的生土堆积起来,中间再扒出长长的凹堂,把稻草压在底下,上面放上碎草屑,再用钉耙把两边的土抓上来压在草屑上,然后才是点着下面的稻草,让暗火三天四天的烧着生土。一次回家的时候,正逢母亲在烧着火粪 。母亲见我们回家,立马在火粪里塞进几根山芋头。到得下午时,母亲掏出山芋来,乐呵呵地对我们说,先来吃吃烧山芋吧,保证你们香得舔到了鼻子。别看母亲火粪里烧出来的山芋黑乎乎的像焦炭,但撬开来,却是黄酥酥的,香气立马弥漫了整个屋子。
母亲烧出来的火粪,黑油油的,像是一把就能捏出油来。母亲把火粪均匀地撒在地里,种起菜来。从此,每到周末,饭桌上就摆上了母亲亲手种出来的时令蔬菜。那种滋味总能唤醒我们已沉睡多年的味蕾,让我们胃口大开。而母亲看到我们大口吃着万更是格外欢喜,一缕我们少年时常见到的疼爱表情又洋溢在她的脸上。这时,我总在想,有母亲真好,不管年纪多大了,在母亲面前我们都还是孩子!
春去冬来,从秋到夏。母亲的菜园总是上演着舒展着时令蔬菜的姿态:挨挨挤挤水灵灵的是一畦绿色的小白菜;提着绿灯笼红灯笼的是高大的西红柿;挺拨着身子,腰间挺开苞衣露出金黄棒子还拖着黄色胡须的是高高的玉米;藤蔓爬上围墙并在墙上卧上硕大的黄色或青色的大瓜的是南瓜和冬瓜。而丝瓜好像最是调皮,藤蔓窜上树梢,却从那上面垂下几根弯弯或直直的长瓜;豆角呢,从母亲给它们扎起来的竹架上垂下瀑布也似的长帘,红的,青的,或是青中洇着红条的豆角,煞是让人喜欢。每逢我们回家时,母亲的菜篮子里和地上都整齐地摆着青葱的蔬菜和瓜果。婆媳们就蹲在地上围在一起择菜,话着家事,说着大人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情况。
收获是喜悦的,母亲菜的味道也是独特的。母亲为了让我们每周都能吃上她种的菜,她心细着呢,手勤着呢!母亲说,种菜,就要常去看看它们,上菜园一天三次不为多。棵子歪了就要扶正,渴了就要送上一瓢清水,地力瘦了就要培上一点鸡粪猪粪。蔬菜瓜果才能叶绿果红。另外呢,每种蔬菜的脾性也不一样,小白菜挨挨挤挤不要紧,豆角就要二三拃种上一棵,等到长出嫩头时就要在边上插上架子;南瓜冬瓜的根部要培上大大的土墩,这样藤蔓才能伸得长,瓜儿结得大。
母亲说起种菜经好像很轻松,其实我们知道,母亲经营这一方小菜园也是很辛苦的。有一次种扁豆,这周,母亲靠墙根栽上了扁豆秧,下周回来,母亲就在每根扁豆边上插上了棍子,半个月后棍子上就缠绕着绿色的藤蔓。而老天似乎在考验着母亲的意志,刮起一场大风,下起一场大雨。等到我们赶回家的时候,那长长的藤蔓无精打采躺在泥水,没有了生气。而母亲正一棵一棵将扁担藤重新扶上棍子,用稻草轻轻的扎起来,好像是在扶着刚走路的孩子。看到母亲汗流满面,我们急了,请求母亲不要再劳累了。母亲却正告我们,种庄稼种蔬菜不是绘画绣花,有风雨才会有庄稼和蔬菜,有风吹雨打蔬菜瓜果才有嚼头。你们别急,下周回来,扁豆就会爬起来了。果然,下一次回来,屋顶上就开满了扁豆紫色的花朵。母亲笑了,我们也乐得笑了,屋顶上的花朵也应着我们的笑声印证似的舞蹈起来。
母亲的小菜园不光给我们每个双休提供了佳肴,每每还让我们带走一些。常常在我们不经意间,母亲就悄悄地给我们准备好了蔬菜,捆成一把把的小白菜,扎成长条的豆角,红彤彤的西红柿等等等等,都被均匀分成几份,让我们带回城。母亲不光送给我们菜,还教我们烧菜。比如烧干扁豆,母亲就说这道菜最好要用咸肉来烧,咸肉的油炼出来再放入开水泡好的干扁豆,小火焖上,火侯到了就是一道好菜,咸肉的香,干扁豆的润着实使人大快朵颐。这时候的母亲是幸福的,这时候的我们是心酸也是幸福的:有母亲真好!除了母亲不会有人再这样惦记着你了,尽管你们也做了父亲母亲!
由于屋后的菜园太小了,母亲能送给我们的菜毕竟有限,有时还会断供,母亲就觉得对不起子女似的,怪不好意思的。但母亲有办法,上横埠河河滩上去,找野菜!
横埠河是我家乡的一条大河,发源于大别山的余脉一一三公山。流经我家门口这一段河滩是满滩的鹅卵石和沙滩。天地钟秀,河上有着许许多多可供食用的野菜:沙滩石砾中星星点点长着蒲公英与马兰,水深处有着一拉就满河都扯动了的菱角菜……。
今年春上,我回家见到母亲的门上铁将军把门,我知道母亲是上横埠河挖野菜去了。我三步并成两步赶到河滩,只见横埠河中一带白水在跳跃着歌唱,蒲公英,黄花开,星星点点地眨着眼睛。远远的看到有个身影。赶到近处,才发现是母亲戴着毛巾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小铲子挖着野菜,她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着,这一棵好,叶嫩根大,吃起来满口抢口!只见母亲右手的小铲子楔入沙地,一棵完整的蒲公英就连根带沙地浮了出来,左手就拎着蒲公英甩了甩菜根上的细沙,扔到竹篮里。等到我叫着母亲时,母亲才从忘情的劳作中抬起头来,边说是儿子回来了,一边举起竹篮向我炫耀,看,都挖了半篮子蒲公英马兰荠菜了!我的好母亲吔!我一声叫,眼泪禁不住模糊了双眼!
回家路上,母亲给我传授野菜的吃法做法,她说马兰荠菜最好都要焯一焯水,马兰要炒着吃,荠菜切碎了用肉丁炒熟了,是自古以来的好饺子馅。蒲公英,炒着吃也行,晒干了做成茶泡水喝更好,能防蚊虫咬,能清热解毒。我的母亲不光是简单的给我们送菜,还在时时刻刻地想通过菜肴来保健我们的身体。
又一次回家,仍是铁将军把门。我直接撵到横埠河边,母亲正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在河里拉着菱角菜。竹竿前头绑扎着铁弯钩,母亲拧动着竹竿,铁钩上立马团起老大一团菱角菜,瘦小的母亲正吃力地拉着,我赶紧上去帮忙拉扯起来,母亲感觉手中竹竿轻了,回头一看是我,高兴地笑了,说,这个礼拜有新鲜菜吃了!
我和母亲挑回菱角菜,择呀掐的,忙了一上午,弄得全身都水淋淋的。做午饭时,母亲示范似的给我们做了这道菱角菜:她先在烧红的铁锅里放上香油,然后放入拍碎的蒜指和青辣椒片,在油中跳上几跳,最后哗啦一声倒入菱角菜,大火猛炒几下,一盘水生生的炒菱角菜就做成了!当天午饭,这菱角菜就成一道最抢口的菜,一会儿就被吃光了。
日子就在母亲给我们种菜寻菜送菜的时光中幸福地拉长着,母亲许多的生活经验也在不知不觉中溶进我们的习惯中和血脉中,母亲的爱劳动的习性无疑就是我们这个家族得以延续的生存密码。其实,我也知道世上的母亲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儿女。但是,每当我咀嚼着母亲种出来的菜肴时,我都在想,这就是母亲独特的滋味呀,让人永不忘怀。
那天回城,我回过头来,看见母亲的屋顶上又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我晓得,那是母亲在准备我们下一次回来的饮食!
泪眼朦胧中,依稀觉得那缕炊烟就是母亲也是故乡召唤的手臂。此刻,我的血管中澎湃起了横埠河的涛声,当然还有母亲大小菜园里蔬菜生发出来的拔节声。母亲已经把故乡的基因深深种植进我们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