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生长在这里的老树，我已经活了将近几千年了，太多的人和物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发生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现在的记忆力差得要命，本来我想把我这几千年的各种见闻都向大家说个清楚，可是，我老了，我发现我现在说话都有点力不从心，抖抖索索的，我总是会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的过往，别人都听烦了，我还在唠叨着，脑子不好使了，我真的老了……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哦，就从我新生的那天说起吧。
我还很清晰地记得是谁把我种植到这片土地上的。那是千年前的一个夏日，那个小女孩，不，按照当时的叫法应该是小姑娘，她和她的娘亲一起扛着铜铸的锄头刨开了这个坑，我的小脚丫便被她们们按在了这里，他们给我浇水，给我松土，本来奄奄一息的我就被她们母女俩给救活了。等我长得更茂盛一点，她们还会帮我修剪枝叶，打理头发。那是的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喜欢听故事，我的主人——小姑娘母女，就在我的跟前搭起了一间茅草屋，她们孤儿寡母是来这里逃难的，小姑娘的父亲被当时的君王给害死了，她们俩就逃到了这个荒僻的地方过活，这些都是小姑娘的母亲告诉我的故事，夜深燥热，不能安眠的时候，小姑娘母女就会到我的脚下乘凉，母亲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搂着自己的女儿，背靠着我，讲着各种动听的故事，当然，小姑娘的母亲所讲的那些故事我大都记不清了，毕竟那是几千年发生的事情了，要是非要我说出几个，隐隐约约可以记得大概就是虿盆和炮烙之类的了，记得当时小姑娘还在深远的长夜里被吓得哭出了声音。
那时，我白天会享受到最充足的日光浴，野兔和梅花鹿会在我的脚下一蹦一跳的，它们啃食着我的根茎和树叶，好像给我抓痒一样，到了夜晚，我的期待就是希望能够听到生动和玄乎的故事，看着女主人或喜或悲的表情，听她诉说着不幸的遭遇以及对君主的咒骂。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听不到生动的故事了，女主人死了，她的女儿也成了大姑娘，女主人被埋在了我的脚下，我听见了她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哭着，我也伤心极了，可是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把自己的树叶全部抖落下来，表达我的哀伤，盖住女主人的坟墓，我会永远陪着女主人。我吸收着女主人的养分，一日日茁壮地成长。
再到后来，我的小主人也不见了，最后一次我见到小主人时，她已经满头的银发，衰老到极致，拄着拐杖来到我的身边，嘴里不清晰地喊着母亲，之后再未见过她，我跟前的茅草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塌，消失在尘土里。
这就是关于种植我的那对母女的一些记忆了，很散碎，却也深刻。
之后，我无牵无挂地生长了起来，我看到过姜太公在东边的那条河里用直钩子钓鱼，孕妇惨被剖腹，以及长达两年没有下过雨的世界。
又过了几十年，我脚下的土地经历了一次血流成河的洗涤，牧野之战发生在我的眼前，方圆几十里都是一片血的世界，尸体铺满了红土地，我吸收着血腥的养分，枝叶都被染红了。我对第一次遇到这种血流成河的景象很是吃惊，甚至还嘲笑过人类真傻，到了后来见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战争年代，曾有人把刚出生的孩子放进我温暖的树洞里，写上书信，希望经过的人看到后能够收养这个孩子，可惜后来孩子被狼给叼走了，我却不能制止狼的行为，我拼命地抖动我的枝叶想吓唬走那只狼，可是它根本不买账，还用爪子划伤了我的树皮，我无能为力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没有眼泪，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一棵没有感情的树。
我长时间都是一棵没有主人的树，我既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唯一的用处可能就是能够提供荫蔽吧，我的身边曾经有过几户人家，他们对我也是很好的，即使我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到了冬天他们还是会给我围上一层厚厚的稻草，让我温暖地活下去。可是有一年。突然下了十几天的大雨，这几户人家连人带屋子都被冲得无影无踪，我又回到了没有人类相伴的时代。
在我将近一千岁的时候，我的脚下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件。
记得那是一个全国都在修长城的的年代，我的脚下被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很多士兵押解着几千个穿着文雅的人，统统推进了我脚下的这个巨大的坑中，把他们都给填埋了，还在我的身旁烧着了数以万计的书籍，差点把我的身体给点着了，也是因为这件事，虽然我吸收了超级多的养分，可是我的叶子一整年都是萎蔫着的。
我也曾经历过一次刻苦铭心的爱情，那位帝王，也就是你们后世所说的汉文帝，曾经到乡野巡视遇见过我，文帝的心最是仁厚，他见我孤零零地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就命令他的园丁为我移植了一位美丽的树新娘。
“这是一棵什么树，纵我博览群书也未知晓？”文帝询问着他的文武大臣，随行的人环顾左右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一棵什么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一千年前我的女主人将我种在这里，并未告诉过我来自何处，我是什么品种，我只感觉我是一棵没有感情的树，眼泪都不会流。
“这绝美的乡间，岂能有孤树，待朕为这棵树做个媒，许一棵香樟树种在它的脚下。”
从此，有了帝王的媒妁之言，我这棵千年的古树就有了妻子。
我不再感到孤单，在这个广袤的田野中，妻子时时刻刻都在陪伴着我，她也在始终如一地照料着我的起居。清晨的露水格外地香甜，我的香樟树妻子会把收集的露水喂进我的嘴里，风儿吹来，她会与我聊着各种家常，我们一起欣赏这个世界戏剧般地精彩演出，然后唏嘘一番。我的妻子十分地顽皮，没事总是喜欢挠我痒痒，一到中午就能听见她的枝叶刷刷刷地蹭着我的老树皮。
没几年，地面上生出了我们的好多儿女，细芽绿枝条，我的这些孩子们显得格外可爱，我用宽大的臂膀搂着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棵树。
时间的车轮在一点点向前赶，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又重新翻了个新，我的媒人——文帝去世了，文帝的儿子也去世了，他的儿子的儿子也去世了，整个王朝也都被埋在了尘土里。我从未想过我的妻儿会离开我，我总以为他们肯定会像我一样长寿，熬过一个又一个千年，可是他们终究还是离开了我，我在想，为什么那时死去的不是我这棵老树。
一场大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田野，红通通的光直冲天边，这火迅速地飞到我的面前，瞬间把我的叶子都烤干了，疼痛让我哧哧地冒着汗，我拼命的搂着我的妻子和孩子，并向着大火发出警告：
“火！火！火！不要伤害我的妻儿，快滚开，冲着我来！”
这些残暴的杂种非但没有听我的话，反而烧着了我的枝叶，变得更肆无忌惮。
我实在不想再回忆下去了，每每想起那种惨绝人寰的生死离别，我的心都在滴血，我现在好像又感受到了那种大火吞噬骨髓的疼痛，以及我的妻儿向我求救，我却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求求你们了，让我平静一会。
……
大火之后，我昏迷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场久违的暴雨将我唤醒，可是我的妻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他们化成了灰烬，被我抱在怀里，被雨水打散。我的身体也大都被烧毁了，我这棵一千年的老树，仅剩一点新芽，在雨水的呼唤下又活了，可是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毕竟我也活了一千多年，足够了，我的妻儿，是那么的年轻，我想哭，我却哭不出来，我是一棵没有眼泪的树。
一晃眼，几百年又过去了，我的身体又渐渐修补成了原来高大的模样，孤独重新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侧眼观看着人世间的不断更迭，真是一场场精彩的好戏。
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对着我拉了一泡屎；孟德曾躲在我的身后，逃过了别人的追击；那个不知天下百姓为何不食肉糜的君主曾派人挖走了我的一块树皮，想尝尝树皮的滋味。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已成了过眼云烟，我还是站立在这里，他们呢？
我也曾受过很多人的咒骂。他们觉得我作为一棵树，不能开花，也不能结果，在他们饥饿时，只能啃食我的树皮，我作为一棵树丢了树的脸。于是一块篆刻着烫金大字的牌匾就被挂在了我的身上——无能之树。
直到她出现了，恭恭敬敬地为我上香，为我平反，为我祷告，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神一样的存在
“这棵树如此繁茂，为什么要被叫做无用之树？”
“启奏陛下，这是南北朝人刻写的牌匾，因为这棵树不能结果，不能开花，当时又处于饥荒，不能解决吃饭的问题，尽管枝大叶厚，也只能是一棵无用的树。”
她不高兴了，怜悯地看着我，为我所遭受的待遇感到不平，转身对着身后的人说：“各位臣工，这棵树不该承受这样的骂名啊，此树枝繁叶茂，荫庇百米，想我大周国富民安，正需要这样的大树来保家佑国啊。”
于是，我被当做一棵吉祥树来看待，完全摆脱了昔日的骂名，我的枝叶上都绑上了红红的绸带，挂上了铃铛，风一吹就叮叮作响。我真是风光极了，我又成了一棵最有价值，最高贵的树。
每年的三月初三，帝王们都会摆好了延席，供上猪羊，点着香火，把我当成一棵神树来祭拜，我周围的原野也变成了皇家的园林，我就是这园林中最亮眼的一棵树。
这短短的几百年，所有你们认为高贵的人儿都曾跪拜在我的脚下，那位帝王曾搀着他的贵妃来向我祈祷，希望能赐给属于他们的一个孩子，我哪会这个，等到那位贵妃在马嵬坡死去我也没能如他们的愿，我真是枉做了一棵神树，不，我怎么忘了，我只是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而已，曾经那些向我祈祷寻求祝福的人们，我一件也没有为他们办到，好在，他们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中了，要不然我会心生愧疚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身边的皇家园林被毁坏了，我又变成了一个平凡孤独的老树，我所处的环境真是令我心惊胆战。
从我身边路过的女人们都突然长起了小脚，我的身体这么大，他们走路慢腾腾的，离开我都得好一会，女人们都被锁在自己的家里，很少能有单独抛头露面的机会，一个恶心的家伙不顾我的疼痛，居然还在我的身上用刀刻写着“存天理，灭人欲”，这种伤害我的行为真是令我恶心，最令我感到心寒的是，那个家伙还公然诋毁之前为我平反的那位女帝，骂她是妖妇，我听了真是被气的枝叶乱颤。
我突然感觉我进入了一个压抑，呼不出气，凡事都要谨慎的时代，他们规定我的枝叶必须要按照他们规定的方向去生长，否则就要惩罚我，我屈服了，他们说如果我长出额外的分枝，就会把我砍了烧柴，我不怕死，只是死在这个时代，我太不甘心，我要再活几百年，逃离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心力憔悴，我不想再去追忆，也没什么值得让我追忆的，因为站在一棵树的角度，它是我这三千年来最没有乐趣，最不精彩的几百年。
我又活了很久，一位伟人横空出世，一个新的时代又来了，我这棵老树就被发现了，然后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他们把我当成国宝级的文物。
“重大发现，我们通过高科技探测到这棵树至少应该有三千年了，这是一棵古树，它一定见证了无数的历史更迭，我们要好好保护它。”专家们发现了我这棵老树，并上报给国家，我就成了重点保护的对象，可是他们一直有一个疑问，我到底是一棵什么树呢？
我不禁笑出声来，几千年来，无数的人想知道我是一棵什么树，连我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地无情，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流，谁又能告诉我呢？
“找到了找到了，我们发现了一处古商朝的陵墓，找到了巨大的发现，这是一棵铁树，不会开花，不会结果，墓中记载，世界上只有这一棵铁树，铁树苗是用眼泪和血液培育而成的，铁树注定一生都是孤独的，孤独而生，孤独而死，并且，他永远不会流下眼泪。”考古专家们兴奋地说着，“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棵铁树呢！”
他们终于为我解开了身世之谜，原来我这棵老铁树注定一生都是孤独的，我生下来的目的也就是看潮起潮落，看历史更迭罢了，我一阵酸楚。
“咳，咳，咳……”，我捶打着胸口，我真是感觉自己老透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从未开过花，结过果，眼泪也没有流过，我无牵无挂，我知道，我的宿命就是冷漠不语地继续观察着我身边的一切吧，我向上天祈求着，希望我能稍微打破一下自己的宿命，等到我老死在根基的时候，我也能为我，为你，为这个世界流一滴眼泪！
(文|杨楼 版权所有，盗用必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