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白天不懂夜的黑

让热水尽情冲刷身体,

升腾的蒸汽将我包裹。

让热水尽情冲刷身体,

使身和心一同变得暖和。

不久手臂上就能隆起结实健美的肌肉,

我将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回到家里,我呆在浴室把身体洗了两遍,手和脚趾都起皱了才出来。再去厨房往喉咙里灌了几口冰牛奶之后,我连裤衩子也没穿地迅速扑到床上躺成个“大”字型。这一天简直能顶我半年的运动量了。我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受到一股震动,紧接着电话铃声在我耳边猛响。

我很久没使用过手机的通话功能,你不接,对方便识趣地不会再找过来,这是人情世故一部分。非常明智。往往只要一次这样的机会。我把手机放离自己,等到又响了五、六下,确认对方已经挂掉才重新拿起来。当睡意散去,意识渐渐苏醒,杜茜亚那些温柔的话语依旧萦绕在耳边,与她亲吻时的感觉更加让人难以忘怀——这就是“重生”吧。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终于点了回拨。

电话立马接通了。

“喂?”那头吵得要命。

“喔,站长,知道我是谁吧!现在方便吗?”

“没关系,你说。”

“白天在街上看到个熟悉背影,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通常我很不喜欢别人问我过得怎么样,因为总是找不到合适语言回答。有次我随口应了句“糟透了”,对方居然关切地开始追问:“抱歉啊,请问您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这场面可真够让人沮丧的。不过这次,我觉得自己终于有资格来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说:

“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了。”我觉得他能觉察到我身上变化。

“我也过得相当滋润。”这个呆子。“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出来,我刚好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

“老实说,我准备睡觉了,改天也行吧。还有事儿吗?”

“那个,下周的同学聚餐你打不打算去啊?”

“不知道,到时候再决定啰。你去不去呀?”

“你要去的话我肯定去啊,很多人都约好了要去呢,非常热闹。”

“让我考虑考虑吧,只要能去我就去。”

“变色龙刚回来就被我和琛哥灌趴下,他正扬言要报仇雪恨呢,咱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琛哥?从没听过,谁是琛哥,他算哪根葱啊?”

“嗐,我搞混了,我意思是,你必须得去。”

“老爷子也去吗?”

“老爷子也去,呸——”这家伙连忙改口,“他难说了,我操,你、你没听说老爷子的事儿吗?”

“没有啊,他怎么了?”

“……”他压低嗓音,他的话被一阵喧嚣嘈杂声盖住。

“听不清楚,再说一遍?”

“……”

“还是听不见。”

“癌症!妈耶,你肯定是咱班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可能,别来这套啊,你是不是正录着音呢?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

“我说的是真的呀。”

“你敢发誓吗?”我仍半信半疑。

“好吧,都是假的,他能活到九十九岁。”

“就算那老帮菜老拿咱当小孩子糊弄,你也不至于要这么咒他吧?”

“总之我没骗你,结肠癌。”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滴汗珠滚过我太阳穴。

“话说回来,他来不来又怎么样呢,我们是那样对他——”

“你现在在哪儿啊,”我打断他,然后腰杆一挺从床上坐起来,“卡拉?”



时针即将转到十二点,我最终还是套上身衣服出发了,我们本来就是黑白颠倒晚上有劲儿的人。我沿着来时的路走,朝着闹市的方向进。

我同卡拉最近一次碰面是准备吃口东西就各回各家的,可他喝了点儿酒就收不住了,眼泪汪汪开始倾诉衷肠,都是一堆胡话,什么“看破红尘”,“只有男人间才能够彼此理解”。我甩开他老远,保持距离,我俩就这么顺着空马路蹒跚前行,直到看着街灯一个个暗下去。对啦,那次也像今天一样是个大雪天呢,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的确过去了很久。

卡拉是谁?他是个怎样的人?

当年课间一起上厕所时候,我俩并排站着,吹口哨,我盯着他那地方看了好久……别误会,我指的是鸡巴啦,跟他的尺寸一比,唉哟,我那玩意儿哪配叫老二啊,就这么舍不得出来见人吗?尤其当我注意到,他可能因看透我心思,哼笑一声,露出得胜式的表情一边把尿呲得老高时,我觉得我这辈子不会再找人比鸡鸡了。

卡拉有个雄壮生殖器,但并不妨碍我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二逼,虽然反过来在他眼里,我的形象是差不多一样。嘴上不饶人,逮着机会就毫无缘由地相互黑一把,可我们真是一对不错的哥俩。

卡拉在市里读大学,专科,离咱高中校园只有一站路远。那地方毫无声望口碑,本地人都不一定个个听说过,他去了(没得选,不去不成啊),学的美术,好像是啥平面设计之类的,他极少主动谈论自己的事儿,我也懒得问。以我对他了解,他不是这块料,维持生计的手段而已。书读不好就走艺术,什么舞蹈啊,绘画啊,乐器之类的,子女教育这块,大家都这么搞,活生生成了一条退路。是它不配吗?我热爱音乐,沉迷单押的我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一名rapper——来自阿姆托梦的认可;此外我还自觉有点绘画方面的天才,记得小学美术课,老师总夸我画得像毕加索呢。若干年前,高一才上不到半学期的我跟家里人商量过,说自己想去专门的美术学校,当个艺考生,我连纸、笔都买好了。斜背着画板去山间河道写生,那模样真酷。父亲很不乐意,他非要唱反调,高谈阔论起自己十五岁当学徒的经验,他给出理由则是:学美术将来不能吃饱吃好饭。我当时没有太坚决,画不成就画不成呗,从结果上来看,他错得有够离谱,他并不比一名普通中学生高明多少,毕竟我现在哪口饭也不太能吃上了。至于卡拉,轻轻松松便踏入艺术行当,可我从来不羡慕他,因为我再清楚不过,那一系列由他身上背负的残酷诅咒。

虽说多数现代人离了Wi-Fi就活不下去,但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卡拉称得上网络这一电子海洛因的真正受害者。

卡拉本来会是名前途无量的孩子。他当初考取咱高中时候的分数每科都名列前茅,从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来,却揽下中考状元的头衔,与建党九十周年的新闻共享了当天都市报纸的头版。了不起!可他自甘堕落,一有时间就玩儿,浪费自己学习上的天赋,成绩下滑得厉害,越来越差劲,只用不到一年时间就跌到跟我处在一档了。我常取笑他,问他记者什么时候能再来一趟。真的,他们真的应该来做一次登门采访。

我俩成绩都不怎么好,他总说自己三门理科的一、两门勉强还可以,怎么怎么样的,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其实只能算凑合。我俩最有默契的地方就是每次语文考试的分数,简直称得上灾难了。抬杠十年功,老爷子曾说过,我和卡拉打嘴仗的水平跟我俩答题目的水平是成反比的,否则也不会结下如此深厚的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友谊。

先来讲个笑话吧,可能你们早就听烂了,但我必须得讲:

——爸,我回来了(逃)……

——诶,我问你,你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这次没考好,考了个倒数第一……

——倒数第一!你丫平时不总考倒数第二吗?

——是呀,我成绩一向很稳定,我从来只考倒数第二。可是、可这回考试的时候,由于倒数第一那孙子拉稀,没来,我的成绩就从倒数第二垂直掉落到倒数第一了。

有次月考的前一天,卡拉把课翘了去打游戏,被他老妈冲进网吧逮个正着,给下了狠手,几乎是一路挨着棍子打回家了,于是第二天也不得不缺席。我成了最大的倒霉蛋。公布成绩时候,老爷子顺口讲了刚才那笑话,逗得下面人哄堂大笑,他为他的幽默感扬扬自得。亏我每次填完卷子都担心自己会考满分呢,风头谁爱出谁自个儿出去,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在刻意营造这样哗众取宠的效果才给我打那么多“×”的。老头儿嘛,就喜欢不厌其烦耍这种老把戏,并且自得其乐,要不念在他平常待我还不错,这事儿我绝对跟他没完没了。对啦,我跟卡拉提都没提过,卡拉不知道老爷子拿我俩开涮的事儿,否则他会拼命恶补,好超越我,然后借此贬低我,让我独自出尽洋相。他一定会这么干,因为他就是这么贱一个人。

现在的老头老太太都显年轻,老爷子当时就六十二了,一点儿看不出来,大肚腩,圆滚滚的脸。我去他家里坐过几次,吃饭点,东坡肉,那么腻一块,他一人吃了一大碗。服了气。他退休过一回,但他教书四十载,对讲台实在有感情,退休后的日子也天天到学校来,一到上课铃响他就在走廊瞎球转,跟个幽灵似的,时不时还脸贴在教室窗户上朝里头巴巴望着,吓人一跳。卡拉认定他是故意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太有这种可能性,这胖头龟花招可多了。总之校长着了道,把过气大爷调回原来岗位上,他教我和卡拉语文。

所有那些搞教育的杂种都一个鼻孔出气,中国的教师更是他妈世界第一流的傻逼,学习不好的话,不光说明你能力有问题,连品德也会遭到否定。老爷子……姑且算作半个好人吧,至少从来没有因为考试成绩的事儿跟我翻过脸子,他反而鼓励我,说我其实有些长处,只是这股聪明才智没找对地方施展才显得有那么些糟糕。不愧这老家伙年纪活了一大把,总算有点眼力见儿嘛。可他曾经还说过,卡拉有一身不得了的天赋。

为什么偏偏是卡拉会被网瘾给戕害呢?

尽管没具体统计过,不过印象里一提到青少年网瘾,人们无不认为这是种无可救药的堕落,怪孩子不争气,我觉得这就是狗屁。今天我张嘴就来了,至少我观察身边那些常年混迹网吧的家伙里,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绝对的一个,就是家长太无能。未成年人网瘾的症状只是家庭关系存在问题的一种体现罢了。为什么越是来自寒门小户的小孩越容易受到网络世界诱惑?他们父母讨生活就累个半死,哪还有多余的力气管孩子呀。应对现实无力,艰苦的成长坏境,缺乏管教与束缚,整个家庭能给子女带来的就只有苦啦。放任他们,殴打他们,总得不到关爱,只有通过网络世界去寻找自己精神上的满足,沉迷于虚假幻想与廉价快乐中。反倒是一些出生在富裕之家的小孩被培养得见多识广目标明确,更懂得借助互联网上的知识信息升华自己,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失败的父母绝不会反思自己为何失败,把责任全部推卸到自家心智尚未成熟的后代身上真是太方便了。卡拉面临的问题则尤为复杂。

我第一次与卡拉打交道是在一节体育课上,当这个看上去巨能装蒜的高材生问我要不要一起打乒乓球时,我正趴栏杆上看漫画。我抬头白他一眼:“乒乓?什么年代的运动,咋不找你爸去呢?”然后他就冲过来踢了我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没爸爸。

卡拉以前是有个妹妹的,他俩关系很好,他很维护她,直到六年级时妹妹由生父给接走,他则从此跟着妈妈一块儿生活。从卡拉的只言片语里,我推测他爸爸是个放荡不羁的老烟枪加赌鬼,这种男人一般早远离早顺当,反倒是他妈妈先被个在夜场上班的公主撬墙脚,所以我总能从卡拉身上感受到一股怨气。

相依为命的母子俩。卡拉的妈妈,一个坚强女人,前半生忍受着贫穷等各种不幸的折磨,将一个原本小康之家的财产一点点变卖殆尽,最后只剩下一所旧房子。也许是为了不让独自抚养他的母亲失望,也许是为了向抛弃娘儿俩的父亲证明自己,卡拉做到了,他完成得很好,值得每个人替他骄傲,但他中考中取得的夸张成绩都是因为攒着一股子狠劲,等时间过去,这股憋屈的记忆慢慢消退,加之来到新环境后精力被许多稀罕玩意儿给分散,他分数自然而然就一落千丈了。

我觉得这挺正常一件事儿,没有人是注定要优秀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比如在下。他的待遇就有点不同了。高一高二过去,他几乎门门落在后头,没能完成别人一厢情愿的期望成了附加在他身上的罪行,好几科老师都对他有股不满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恨意了。这挺让人匪夷所思的,学习好坏不应该是学生自己的事吗?我们彻头彻尾会成为怎样的人,我们要度过怎样的人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你要穿高定,戴名表,打扮得人模狗样出入CBD的写字楼,还是去工地搬砖,每个人为自己负责,轮到这帮家伙操哪门子心啊?他们手段也够阴损,不会明着说:“我对你很失望,你该行动起来了”,而是变着法儿羞辱你,说些讽刺的话。他们最喜欢那种言听计从的学生,你只需要听他们告诉你该怎么做,该怎么想。当只温顺绵羊的感觉如何呀?某次联考结束后的等待成绩单打印的班级会上,当正处更年期的班主任对着全班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卡拉妈妈昨天是怎么在电话里向自己诉苦,讲她同时兼三份工把卡拉拉扯大,还一个劲道歉,那一刻,我真有种想要跳上去把这婆娘痛扁一顿的冲动。总能听到学生因不够用功而被指责被抱怨,却鲜有人对他们受过的心理损害有所提及。

成为完美反面教材的卡拉,被抛弃的孤儿。偶尔几回他变得努力了,从可怜的末游爬上去,可持续不了多久,又蔫儿了回来,效果很差,再达不到期望,他也就越来越不愿意学习,于是成绩更加下滑,最终索性放弃。严厉刻薄,用冷言谩骂打磨学生软弱的内心,提高升学率,至于学生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师才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功成身退了。卡拉没有一身全金属外壳,他就是被这些刀子似的嘴给毁掉的。

我班上后来分数最高的,是个长相猥琐,总顶着一头杂草的丑八怪,他绰号“变色龙”,毕业后去了清华。都说相由心生,他长着一张爬行动物的脸。变色龙跟卡拉是从同一个偏僻旮旯被挖过来这所高中的,说起来,他以前还算是卡拉的小弟呢,他俩的关系,嗯……就好比黑老大和马仔吧。我头回见到这厮就觉得古怪,他简直像条内裤一样黏着卡拉,后者做啥他也照着模样学啥。那时候开学才没多久,卡拉仍稳稳占据着第一的宝座,变色龙永远超不过,总是偷偷在那里埋头苦干。

变色龙有严重的鼻炎,会经常止不住打喷嚏,而且一打就老半天,有时候课都没法正常上了。有个午休——不是五月底就是六月初,因为每个人只穿着半截短袖——变色龙一路打喷嚏回到宿舍,可两点钟他再赶来教室时候,居然还在打,笑死我了。下午的第一堂是历史课,教我们历史的是个从师范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她翻书习惯用食指和大拇指钳着。当时课上一半,她注意到变色龙表情举止有些怪状,显然变色龙这种成绩好还肯用功的类型是最受老师们重视的,方便树立榜样,于是她走到他座位旁俯下身寒暄几句,以示关心。这时候高潮部分来了:本来就在课堂上忍耐许久的变色龙被她这么一宽慰,人一放松,直接没憋住,整出来一发大的,从口鼻里喷出一堆蛋清色浑浊的脏巴拉几的东西,全部打到她脸、脖子和黑色套裙上。我近距离所见,印象深刻。有个男生很贴心递了包纸巾过来,想帮她擦一擦。她全程瞪眼瞧着,突然“嗷”一嗓子发出杀猪似的狂叫然后举起双臂,疾步如飞,一礼拜没再回来过。沉闷枯燥的气氛消散,全班同学迎来一段久违且并不短暂的自由时光。每次这种打破常规的体验都让我们新鲜坏了,有的人站起身互相开玩笑逗乐,有的人兴奋地在座位间穿来穿去,卡拉甚至能够从容溜出去补一顿正儿八经的午餐吃,变色龙仅凭一己之力完成了这项伟大壮举。他也由此获得一个新绰号,非常有气魄——“凯撒”。

他来,他喷,他(把我们)解放。

真是发人深省啊,靠天分得来的财富,来得轻松,去得也快。真正的成功,你得经历无数忍耐、艰辛、痛苦,这样才能从一轮轮竞争中脱颖而出。难就难在这里。世上的天才其实多了去了,却总是被努力的人给干掉。知子莫若父,我是看着卡拉把一手好牌打烂的。



我步行十分钟来到他告诉的地点,这里连着万达往南的第二个十字路口。以前这条不长不宽的街道上提供消遣的场所还只有零星几家歌舞厅,而且主打服务对象是大爷大妈们,一到天黑这帮老东西就涌进来,吵得像泼妇对骂或者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小丫头,已经五十多岁了。自打前两年一个靠提供消费信贷和抵押偿还业务发家的大老板投资市中心,各种吃的玩的地方连成一片,这里顿时成为倍受年轻人欢迎的遍布酒吧和Club的一条街啦。

越过斑马线顺着人行道右转走了大概一百米,周遭灯光明媚,我远远就看见卡拉和一帮穿着单薄的小太保模样的年轻人挤在马路墩子旁边谈笑风生,中间夹着几个差不多风格穿搭的靓妹。她们大冬天露出一大截脚脖子不会感觉冷吗?我还注意到其中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看上去挺眼熟,不过不怎么记得起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混入这伙人群里。最前面两个自以为很颓的货色轻蔑睃了我一眼,他们贼头贼脑,相互比划推搡,跟在传递暗号似的。我继续放慢靠近的脚步,此时卡拉聊得正high,直到离他两步以内他才发现我。他目光迅速转移到这儿。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不够意思啊,从不联系我,莫非是找个地洞躲起来了?”他情绪高涨,拍拍我肩膀然后把我粗鲁地拽过去,“有关注刚刚开打的联赛吗?”

“没有,不怎么看了,每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

“我也一样。”他侧着脸,一副坚忍不拔的表情,神完气足从嘴里吐出一管烟,身后是一家同样烟雾弥漫的网吧。“还认得这位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向我刚才留意到的那个身材酷似弥勒佛的汉子,只是后者长着一张阴曹地府当差的脸,“当初跟咱们一所学校的,毛夯!”

噢,对啦,毛大力嘛。他是我们中学校园里有名的混混,扛把子大哥,我曾经还在学校前门巷子口那家台球室被他和一小蹦豆子合伙欺负过呢,倒灶玩意儿肯定对这茬没了一点儿印象。我悲惨的台球初体验,也成了生平唯一一次。

我当时是想趁着暑假结束前去爽一爽,潇洒地掏了钱领到球杆。

“让我俩陪你一起打吧。”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霍比特人是这么对我说的,几乎同一秒钟我手里球杆就被毛大力给抽走了。他整套动作利索连贯,丝毫不拖泥带水,像坐在自家马桶上,突然起身夹断。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一记重杆,已经炸球进袋啦。我之后更加没碰球杆的机会,非常气愤,看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去了。俩个王八蛋。

毛大力消失过一段时间,有传言他进了少管所,还有人说他是入了少林寺,要被这疯子来个曲径通幽……我一世不英明,却也不想临老被人开了花。放心,我绝不会去招惹他,咱这副脆身板可受不了那点儿惊吓。

我冲毛大力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一定很能打,结实的胖子,眼神中也透露出凶狠。

“你那儿有烟吗?”

“啊……什么?”

“烟!”

“烟?”

然后毛大力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盯了我足足三秒钟,决定无视我,扭头继续与旁边的人说话。是个狠角色。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里,真担心卡拉会把他们一个个轮流介绍给我。之前那对把风的喽啰这时也凑近偷偷摸摸跟他说点啥,三人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那了。我冲卡拉比划了几个简单手语,含义大概是:“过来,就咱俩,要么我滚。”等他稍微整顿好表情,我拖着他硬生生分出条道。

“要是能验货还好。”(这话听了使人震惊。)“我一哥们儿,想不开去跟别人搞网恋,结果到奔现才发现对方是个水桶,痤疮爬满一张大饼子脸上,噗,真是太惨了。对了,你交女朋友没有?”

“没有,还是孤家寡人。”我倒不尴尬,重出江湖是需要点时间的,“你呢,进展怎么样?”

“只要你跟着毛大力,身边就有泡不完的妹子。”卡拉说出这不要脸的话的时候模样既得意又轻佻,可丝毫引不起我妒忌,抽烟、喝酒、纹身的女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你居然沾起那种拉皮条的人的光了,真是有够堕落。”我话说得不重,却被他用肘子用力撞了一下。

“大点声儿呗,有胆量当他面说。”可能他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故作神秘状,“瞧见那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没有?”

我撑大眼眶,顺卡拉努嘴方向窥到人群靠边缘站着个脖子上套着夸张颈托的老哥,一只腿上还打着石膏,使人联想到大型车祸现场。

“有天他心血来潮,想把鸡巴叼进嘴巴里,于是关在房间把身体对折,脑袋使劲往下压。”

“接着编吧你,鬼才相信呢。”

“真的!等他妈妈听到一阵绝望痛苦的叫喊,撞开门看见他时,里面的情况已经一团糟啦!”

“我操,那他成功了没有?”

“什么?”语气很有种神气。

“他舔到没,自己的鸡巴?”

“当然,他几乎是一路挨两颗蛋蛋猛扇着被推进急救室的,脖子和腰全折了,人差点儿变成三截。哎哟哟,真是二百五一个。”

“那还挺厉害,跟搞行为艺术似的。”

“可不是嘛,这里云集了真正的艺术家们。”卡拉叫嚣着,又悄悄指向另一边一位肌肉鼓胀的寸头,“他,毛大力爹和他后妈生的,半夜喝昏了跟电线杆子唠一宿磕,情到深处,舌头还给粘住,之后只能发出‘阿巴阿巴’的怪声。他已经一整天没敢开口说话啦,哈哈哈。”

我感叹地摇摇头。

卡拉变得庸俗了,没想到他已经沦落到与一群神经病混球打交道。我有讲过卡拉经常在课堂上表演蓄力,用他裤裆里那只“手”把拉链给解开吗?这招是他从别人分享的暗网视频里学来的,据说熟练后能做俯卧撑……别吃惊,更牛逼的还能弹出来赏你嘴巴子!如此变态行径现在看来实在太检点了。毛大力的头马,打石膏的色情狂,泡健身房的秃子,聚在这儿的都一帮什么怪人呐。但是话说回来,我自己的情况又好到哪里呢?三年大变样,三年时间能把一个人毁成什么模样,我面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则是下一个,我现在有多糟糕就有多不想见到他。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故意掏出手机晃荡一眼,“这趟来主要找你确认点事情就走。”

“别着急呀,咱先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我也有正事要问你。”他这会儿倒殷勤起来了。

我甩去个脸色,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他重新挤回到层层人堆里,先捅了捅最中间毛大力的胳膊,俩人勾肩搭背互相打了几个哈哈,接着他又跟几个所谓气味相投的哥们儿碰了碰拳,然后抽出身来。

我原地伸腰舒背打哈欠,卡拉用手比划了个箭头,指向飘满孜然辣椒和葱姜蒜蓉香气的街角,我点点头,两人结伴朝着马路对面的方向快步前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175评论 5 46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674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151评论 0 32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597评论 1 26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505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7,969评论 1 27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45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18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227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13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214评论 1 32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928评论 3 31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12评论 3 30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1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48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228评论 2 34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772评论 2 33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