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进大观园,足足写了三回,从刘姥姥谎谈承色笑到贾母两宴大观园再到行酒令再到品茶栊翠庵再到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不仅通过刘姥姥的眼光重新审视了大观园里的各色人等,也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人对刘姥姥不同的反应。这种反映既体现了社会阶层的差异,更体现了一个人的心境和心里状态。
其实她们讨厌的是自己
我要重点说的是黛玉和妙玉,对,就是她们两个。在贾母和王夫人怜老惜贫理念的引领下,贾府众人对刘姥姥虽说有戏谑之意,但并未曾口出恶言,除了黛玉和妙玉。如果说黛玉说刘姥姥还可以称之为“雅谑”的话,妙玉对刘姥姥极端的态度则着实让人费解了。
这个问题我琢磨了很久,某日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悟到了答案。黛玉和妙玉讨厌的其实是自己。
黛玉和妙玉有什么共同点吗?
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是有文化的大小姐,都自视甚高,都寄居贾府,寄居的原因是自己的原生家庭没落了。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一个家庭由盛转衰的过程,大抵是可以看见世人真面目的。这句话套用到二玉身上,再合适不过,她们由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沦落到寄人篱下,一定有巨大的心里落差,这落差是她们心底最痛的伤,因此从不拿出示人,她们疗伤的方式一是读书写诗,一是修道。但伤毕竟是伤,总会借由一些契机表达出来。而刘姥姥的到来,刺痛了她们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刘姥姥来贾府就是“打抽风”的,想靠着贾府这棵大树乘个小凉,这与二玉在贾府的尴尬位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当然林黛玉算是投靠姥姥家,又有姥姥的宠爱,算不得多尴尬,妙玉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就显得尴尬,更要命的妙玉把自己看得相当高,连黛玉在她眼里都是俗人,所以妙玉的心里落差更大,她对刘姥姥得态度也就更极端。
心理学上把这种行为叫“投射”,就是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但迫于一些理念,又不能接受自己的不足,那么人就会把自己的不足投射出去,投射的对象可能是身边任何一个人,表现方式则是表达对那个人某种行为的不满。
比如你有一个信条,“人必须勤快”,虽然你努力去勤快,可有些时候仍是有惰性的,这点惰性在你看来是不允许的,于是自己和自己打架了,当你看到别人懒惰的时候,就像看到了那个懒惰的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攻击那个在你看来懒惰的人。这种攻击,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至少减少了内耗。所以,“投射”也是人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弄清楚了这一点,人的很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当你攻击别人某一点的时候,其实是在攻击自己,那正是你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黛玉的玩笑不好笑
现在来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一下。话说宴会间刘姥姥听到悦耳的音乐,不禁手舞足蹈起来,黛玉说,”当日舜乐一奏,百兽齐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这是一个高雅的玩笑,有文化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笑点,文化素质低的人一般GET不到,我就不觉得这有多好笑,无非是嘲笑刘姥姥姿态不雅嘛,岂不闻古语有云”笑人齿缺者狗窦大开“,就算是高雅的嘲笑,嘲笑者的姿态也不见得高雅。
这是黛玉第一次嘲笑刘姥姥,第二次黛玉说”他是哪门子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后惜春说奉老太太旨意,要作画,不仅要画园子,还要画人物,正发愁不会画呢,黛玉就给出主意,你不会人物没关系啊,你会虫草就行,就把昨天的母蝗虫画上,就很好,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此言一处,众人哄笑,湘云竟笑得从椅子上翻下来。
看来作者对这个玩笑还颇为赞赏,就连这一回的回目都是“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不过我读这一回,从来没觉得好笑,真心不好笑。如果非要给黛玉扣一顶“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大帽子,我也觉上纲上线了,就是觉得拿别人的短处取笑,挺无聊的。可能作者认为只要是林黛玉开的玩笑都是好的,甭管是刻薄人,还是打趣人,我却从没觉得这等精致的玩笑好笑。可能与作者三观不合吧。
黛玉取笑刘姥姥的一个前提是“他是哪门子姥姥”,刘姥姥的确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姥姥,但贾府众人从贾母到王夫人再到宝玉探春等,贾府真正的主人,不是都承认了刘姥姥的“姥姥”身份吗?偏黛玉不认,不合情理吧。
黛玉对刘姥姥身份的敏感正是对自己身份的敏感。虽然在我们看来,黛玉在贾府又无可比拟的优越,老太太宠爱,宝玉喜欢,就连贾府三春都打靠后站,可多愁善感喜欢挑刺的黛玉感受到的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拿宝玉挨打一回来说,黛玉站在树荫下看到凤姐等人一拨一拨地去看望宝玉,马上就感慨有父母的人的好处,随即就联想到自己命苦,不免又哭了一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一回,又刻薄道:”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我觉得周瑞家的那次的确没有厚此薄彼之念,她送宫花的顺序是方便,这本来不是她的事,她只想赶紧送完,回家歇着,所以她选择了一条最短的路线,刚好黛玉所处的地方在那个路线的最末端,仅此而已。但黛玉就感觉到人家轻视了她,周瑞家的也被憋得一个字没吐出来,悻悻地回家了。
所以黛玉对自己在贾府的身份有高度的敏感,即便是贾母给她再多的爱和关注,也打消不掉她的顾虑。
不过黛玉才思敏捷,一贯喜欢开玩笑,用赵姨娘的话说”见一个打趣一个“,宝玉、宝钗、探春、湘云、袭人哪个都被她打趣过,如今打趣一个俗人刘姥姥,也可以理解为惯性使然,倒还勉强能接受。
妙玉看人下菜
妙玉的行为就过了。话说贾母带领众人去参观栊翠庵,一贯清高的妙玉,亲为捧茶,所用的茶具应该都是上好的瓷器,什么”成窑五彩小盖盅“。贾母喝了一口,就递给刘姥姥尝,刘姥姥一饮而尽,还说味道太淡,浓些就好了。妙玉就嫌这杯子被刘姥姥喝过了,让人放在外面,还是宝玉一时大发善心,说这杯子你扔了也是白扔,不如就给那贫婆子,让她卖了也可度日。妙玉同意了,然后又说,幸而这杯子我没用过,要是我用过,就是砸了也不能给她。
这个逻辑,我实在不能接受。 刘姥姥有那么不堪吗?不过妙玉向来以”高洁“标榜,刘姥姥一介村妇,当然不入她的法眼,但如果她能一视同仁地高洁,我倒觉得还不错。看她对待贾母的态度,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我忍不住要用”巴结“这个词。
话说妙玉看到贾母来了,笑着往里让,贾母说要吃茶,她就忙去烹茶,还亲自捧给贾母,当然还不忘用一个很高级的茶杯。贾母很任性地说,”我不喝六安茶“,妙玉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妙玉这么个不染尘埃的槛外人,竟然把贾母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我倒不清楚她是在槛外还是槛内了。按说贾母也不是仙风道骨之人,按妙玉的标准,不过是个富贵俗物罢了,她怎么对贾母这么上心呢?
看来妙玉很是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的。妙玉本是仕宦出身,好像和贾母素有些瓜葛,家道没落以后,就在贾府的栊翠庵带发修行。栊翠庵,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庵,而是大观园中的一处风景,妙玉在这里也并非真正悟道,而是以悟道之名,行寄居之实。
一个带发修行的身份掩盖了没落小姐的尴尬,寄居贾府的日子和自家无忧无虑的日子应有天壤之别,一路走来,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小姐的身份再加有文化,使他无法放下身段,像一般人一样讨好贾府主人,可事实上,她在贾府的生存状况可能全凭主子的一时好恶。一个趋炎附势谄媚讨好的自己,她是无法接受的,于是她只好标榜的自己的高洁,自己的不同流合污,他愈标榜,内心的矛盾就愈剧烈。
这一切都被带发修行的幌子所掩盖,刘姥姥的到来刺痛了她这一根敏感的神经,于是,她对刘姥姥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
其实她厌恶的是自己在贾府的尴尬境地。
黛玉也好,妙玉也罢,其实都是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子,伴随着家道的中落,她们的命运愈发扑朔迷离,当时的社会留给她们的生存空间并不大,甚至非常逼仄。在这有限的生存空间里,她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活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伤痛,和美好的希冀。尽管她们显得别扭,但仍不失为可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