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显得特立独行。他大概六十岁上下,他的脸和那些个在田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人一样,干巴巴的,象风干了的红枣核儿。一件汗衫松松垮垮地贴在皮肤上,分不清灰色还是黑色。裤子经过一番拍打,似乎很干净,仔细看上面还留有大大小小的泥巴印儿,脚上是作活人家穿的解放鞋,里面是没有穿袜子的脚,一直延伸到脚踝的裸露的皮肤发着清冷的光,一副刚从田地干完活回来的装扮。
他佝偻着背,沉重的农活把他的背压成了弧形,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这弧形就这样定型了,他的背再也直不起来。他的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一只手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另一只,他走得不急不慢。既不象刚进城的年轻人,眼睛里放着光,瞅着两边亮堂堂的店子看了又看,也不象有些老年人,来到县城走两圈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头晕目眩。他睹定是见过世面的人,迈着从容的步子,象走在自家田埂上一样,轻松,自在,然而他的眼睛从来不被热闹所吸引,只是抬着步子,轻快而又结实地走在人行道上。
走到横街的时候,一辆汽车挡住了他,他站住,等汽车开过,但是那车主人好象在打电话,车子开得极慢,旁边一起等车的年轻人等不及,轻快地贴着车身走了过去,又一个红衣女子背着黄色小包带着听不见的惊呼声轻身掠过。老人淡定地等着,他等车子过去他才过去。车子停了五分钟,他就等了五分钟,车子开走了,他先左右打量下路况,确认可以行走后,便继续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了过去。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县中医院门口的公交站台,才停住脚。
这是个好天气,二四八月天,到处乱穿衣。身体好的穿短袖不觉得冷,身体差些的穿件罩衣也过得下去。今天进城的人尤其多,中医院站尤其多人。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象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淮海路,深圳的华强北,是个黄金地段。无论去老街还是新街,不到五分钟的距离就可以走个来回,东西两边的村民采购完东西后,只需站在这里等车,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站台上的人无一例外背着大包小包,他们愉悦地脸庞被太阳不冷不热地照射着,发出闪闪夺人的光芒。尚在襁褓的孩子们抱在年轻妈妈们的手里,有的好奇地睁着骨溜溜的眼睛,无论哪样都看着欣喜,有的却是睡着了,发出匀称香甜的呼吸。一对看上去象姐妹的姑娘议论着今天在哪个服装店看到的衣服,一个说,那件红色衣服我穿着老了七八岁,另一个接嘴说,哪里,不过真不显年轻就是了。
老头站在人群的角落处,双手仍然熟练地交在背后,他淡淡地看着对面一家金店,看了许久,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有一刻,他的头会转向右边,那是公交车驶来的方向。他的眼睛有点浑浊,但并不影响他看清驶来了一辆公交车。人群开始往外挤,公交车还没有停下,车门边已经攒动着十几个黑色或黄色的人头。有人大声嚷嚷,别挤喽,别挤喽。一个背着大包小包五十来岁的烫着狮子头的中年妇女占在首位,她的大包小包帮助她抵挡了来自左边右边的冲击,居然稳稳地站在了最前面。车子停下来,过了半分钟,前门和后门相继缓缓地打开,下车的人说,先下先下,上车的人什么话也不说,低着头往上挤。这样便出现了几分钟的混乱,骂娘声,尖叫声,孩子的哭啼声在空中飘荡,等老头上车的时候,车厢内已挤满了人,还好老头瘦小,勉强站了上去,车开动了。
老头不再那么淡定了,他的空间很小,手象鸟的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车门,怕一个晃动就要跌跤,旁边的人呈半圆形包围着他,但各自保持着距离,避免身体接触,站在他正前面的一个年轻少妇一直用手掩着鼻子,眉头自始自终没有松开过。老头往后站了站,把脸朝向车外。
车子象条吃饱了的大鲨鱼,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在大海里遨游,它的肚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食物。这些食物最终都将化成粪便排出体外,但在这之前,食物们还需要聚在一起发生某些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现在,这辆车子的状况就是这样。那个最先上车提着大包小包的妇女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绊起了嘴,原因是妇女的大包小包让站着的小伙子的脚无法舒服的伸展。两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严重的干涉,由于语气控制不当,引发了更为激烈的言语冲突。他们互相说着脏话,把对方的祖先问候了遍,然后又进行人身攻击,年轻小伙子说妇女是个老X,妇女称小伙子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不一会儿,中年妇女显然占了上风,她干净漂亮地吐出了许多听着叫人发笑的骂人话,最后把那个年轻人骂得抬不起头,瞅着有个空位便坐了上去,战争暂时得以平息。
太阳走到西边去了,车上的人渐渐少了,每一个人都有了座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老头坐在位子上,重新恢复了他的淡定样。车子驶到伏溪村,一个挺着圆球一样的孕妇在站台招手,车缓缓停了下来。孕妇艰难地把一只脚抬上车,一只手抓着车把手暗暗一使劲,另一只脚也跟着上来。孕妇稍稍站定,抬眼看了看车厢的情形。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乘客的脸,发现没有一个空位。司机冲着车厢内大喊:谁给这位怀了细伢子的孕妇让下座。没有人回话,司机又说了一遍,那个狮子头妇女突然开口说话:“现在年轻人素质真是低”,一边说一边往后看,那里坐着的是先前和他吵架的年轻人。坐在后排的年轻人自然知道说得是他,气呼呼地说,“要让也是坐在前面的让,你没缺胳膊没断腿为什么不让”,狮子头象水进了油一样,哧啦一下站起来,后生仔,说话要长脑子哈,你爸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后生来。眼看着一场恶战即将爆发,老头蓦地起身招呼着孕妇,来,来,来,这里坐。孕妇看老头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此起彼伏,象连绵的青山一样有着深深的长长的线条,她犹豫着,老头又走向前去扯她的衣袖,坐吧,坐吧,我马上下车了。孕妇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脚,慢慢地坐了下去。狮子头看到此景,不再理会年轻人,口里象是吃了个虫子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年轻小伙子不自然地把脸扭向了窗外,过了会觉得不舒服,又掏出手机来玩手机。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一束西下的阳光照在老头干巴巴的脸上,皱纹里没有洗净的泥土因着阳光的照射闪闪发光,黝黑的面庞因而也具有了别样的光彩。老头稳稳地站在车门口,两眼迷离地看着窗外,窗外有绿色的土地,抽出嫩芽的杉树和柳村,灰色柔软的土地,低头吃草的老牛,在夕阳的照耀下,这些东西象是穿了一件由光作成的衣服,显现出与别的时候不一样的美来。
车停了。狮子头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下车前,狮子头站在老头旁边,站了两三秒钟,但是老头反而往车身里头站去,作出让狮子头先下的姿势,狮子头愣了愣,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待走到车下还回头看看了车内,不知是不是还想看下那个年轻人。孕妇也在这站下车,她走到老头身边又说了声谢谢,老头点点头,没有说话。等下车的人走完,老头坐在了刚刚狮子头坐了的座位上。他小心地伸展着他的双腿,刚刚站了会就有点吃力。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一连一星期趴在他女人身上,制造出的一长串的欢乐。“老了,老了”老人心里想。
“停车、停车,”一个急切的男声突然响起,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可能是因为玩着了手机,过了站才发现。年轻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车,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