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砚冰躺在安乐椅上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是能够回想起在他十八岁的那年,那一场风筝大会,还有因为风筝而牵扯出来的那位女子,她明眸皓齿,吐气如兰,盈盈笑意至今还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经高兴的乐了起来,满嘴的牙都掉的差不多了,笑起来像是破了窗户纸漏风的的木窗模样,惹得旁边照顾他的佣人一阵奇怪,这老爷子,一个人偷偷乐啥呢?
八十四年前的一个春天,十八岁的秦砚冰因为一场风筝大会认识了沈研墨,其实最开始被沈研墨认识的不是秦砚冰,而是纨绔子弟江海。当时的秦砚冰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因赶上风筝大会在旁边为放风筝的人群写诗,收取一些笔墨钱来养活肚子,江海赏了他一些银钱,并让他题诗一首,随后就把这个风筝放了出去,岂不料风筝飞出去没多远,就断了线,江海连忙命人去寻回来,秦砚冰也跑了过去,他想拿这个赏钱,家里,还有需要吃饭的老人。
沈研墨是因为那只断了线的风筝与这个外在的世界开始联系的,断了线的风筝随着大风四处飘扬,好巧不巧的落在了沈家沈研墨所在的宅院里。
那日沈研墨正闲来无事,在家里诵读《诗经》,正读到卫风里面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刚好看见一只断了线的青鸟风筝不偏不倚的从她院落的上空落下,那青鸟全身青翠欲滴,一对黑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炯炯有神,伸展开的双翼丰满有力,乍一看,仿佛真的是从天而降的神鸟。
不曾想那青鸟正好落在院落里的梨树上,此时梨花盛开,满树白色的银花熠熠生辉,那只在树上的青鸟更加显得神态辉煌。
沈研墨连忙找来一只青翠的竹竿,欲将那青鸟风筝挑落下来,可是风筝卡在了树杈上面,薄薄的一片纸又岂是那么轻易能够挑落下来的?忙碌了许久不得其果的沈研墨不经有一丝恼怒,用竹竿狠狠的敲了几下梨树枝,一时间梨花纷飞,清香布满整个院落。
陆游的《村居书喜》里面有一句叫做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青鸟倒像是通了人意知道不能再闹了的样子,顺着纷飞的梨花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痴痴发呆,生着闷气的沈研墨的脸上,沈研墨一见风筝落了下来,不禁转悲为喜,破涕为笑,那一笑温暖了整个院落,感动了整棵树的梨花,落花轻拂过她的面庞,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这一幕,不禁让躲在门角前来讨要风筝的落魄秀才秦砚冰看呆了,她苦苦等待了十八年的女子,不正是此刻站在院落里梨花树下手拿风筝笑若春风的那位佳人吗?
只见沈研墨拿起风筝一看,脸上不自觉露出绯红一片,恰似那三四月间盛开的漫山桃花,娇艳欲滴,煞是好看,秦砚冰一时间躲在门角看呆了,又立刻明白了是什么缘故让庭院里的这位女子绯红满面。
原来风筝上写的是一首出自《诗经》国风里面的一首诗,名为《蒹葭》,这首诗原被认为是用来讥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来巩固他的国家,或惋惜招引隐居的贤士而不可得而作,今人则多认为是爱情诗。
那天恰逢纨绔子弟江海命秦砚冰写上一首古人的爱情诗到上面,秦砚冰心高气傲,正感慨自己有才而不得志,那些碌碌无为之人却整天花天酒地,风花雪月,不由得心生不满,又不好违背江海的意思,于是提了一首《蒹葭》上去,暗中抒发自己不得志,没有遇见能赏识自己的伯乐。
沈研墨虽说自小就喜欢读书,但是家中长辈都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怎么支持她,让她念完四书五经以后就没有让她继续念下去了,尽管十分渴望学习,但她还是没有像多年苦学的秦砚冰一样拥有丰富的知识,也仅仅是把《蒹葭》看做了一首爱情诗。
适逢青春萌发时期的少女,偶尔也从丫鬟们那里听闻一些关于情爱的故事,每每听完之后既有对《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婉,也有对《焦仲卿和刘兰芝》的遗憾,虽然他们故事的结局并不光明,但还是挡不住适少女对爱情的迷恋,就像黑暗永远挡不住人们向往白日的光明。
沈研墨仔细一看,光第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让她内心加速跳动了起来,她也读《诗经》,知道诗中的含义,再看题这首诗的人的书法苍遒有力,入木三分,一定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物,自古美女爱英雄,像这样书法苍劲,又能在风筝上题这样诗句的人一定是才子英雄了,将来必有大成就,沈研墨心里这样想到,脸上不自觉的又红了几分。
这时候从门角透过门缝一心想看清楚个究竟的秦砚冰不住的把眼睛往门缝里瞅,刚刚看的时候脸和们隔开了距离还好,此刻脸贴在门上使劲往前钻,谁知道这院门偏偏没有锁,他一使劲就把门给撞开了,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跟女子打过交道,一时间呆在门前手足无措。
沈研墨手持风筝一门心思正想象着这位题诗人该是什么模样,谁知道忽然听到门后有响声,回头一看,竟然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出来,只见这男子虽是面目坚毅,身材高大,但看起来却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一看就是食不饱力不足之人,哪里是能够懂得这样的诗句和写出这样字体之人,和她心中刚刚想象的那位才子模样完全沾不上一点边儿。
“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沈研墨一阵愠怒,看着眼前唐突闯进来的人。
“我——我——我我我我是来拿风筝的。”秦砚冰平时口舌多么伶俐,如今却说句话却都结结巴巴。
“这风筝是你的?”沈研墨听闻此言,心里猛然一紧,难道这诗和一首好字还真是此人所做?这个样子看着不像啊,她连忙出口问到。
“不——不——不不不,这风筝是江家江公子的。”秦砚冰听闻此言忙道不是,好在第二句话算是不结巴了。
“既然是人家江公子的,就让江公子来拿,你来作甚?”沈研墨跟一般人家女子不同,从小性格就跟男孩子似的,看着秦砚冰结结巴巴,胆子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反倒教训起秦砚冰来。
“是是是,我这就回去告诉江公子,让他来取。”秦砚冰也没想到他的身体竟然会这么听眼前这位女子的话,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嘴巴已经不由自主的说出了口,本想和这个女子多呆一会,如今也不好反驳说不了。
江海闻言风筝落到一户人家的小姐宅院里去了,再一细打听知道是沈家的沈研墨,不禁喜不自禁,素闻沈家二小姐沈研墨生的貌若天仙,惹人钦羡,今日幸亏风筝落到她的家里,才能得一见,不由得感叹风筝断的好,断的妙!
江海一路小跑过去沈家,急着和沈研墨见面,这边沈研墨的心里也在焦急的等待,脑海里想象着这位江公子是什么样的才子模样,可是天不遂人愿,等到她一见到江海,内心的期望已经凉了一半儿,原来这江海从小在家娇生惯养,玩世不恭,好吃懒做,生的肥头大耳,眼小如鼠,好生生一头硕猪模样。
沈研墨自小就爱才子佳人,想着这江公子长的虽不如人意,但才华还是有几分,就和江海聊了几句并把风筝归还给他。其实江海哪里有什么才华,全是刚才在路上一个下人给他出的主意说沈家二小姐自幼喜爱诵读诗书,让他立刻学着背上两首诗一会儿说不定用得上,秦砚冰不得已又教了他两首简单的,这才把沈研墨糊弄了过去。
话说秦砚冰和江海回去以后就开始在家里对沈研墨日思夜想,怎奈何秦砚冰家徒四壁,想去提亲都不可能,江海在家里想了几天之后就立刻怂恿自己去母亲去沈家提亲,沈家的家长想到沈研墨也不小了,江家出手也阔绰,两家又门当户对,也就答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根不给还在犹豫中的沈研墨一点选择的权利。
秦砚冰此时正逢家里老人去世,悲恸不已,又听闻江海和沈研墨成了亲,不由大吐几口鲜血,草草处理了老人的后事,简单收拾了几件行囊,远走他乡去了。
沈研墨和江海成亲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江海一事无成,不学无事,再一打听,原来那诗竟是那个潦倒的书生所做,再一会想那书生模样,比这江海好了不止千百倍,不由得生气苦闷,多日病床不起,江海成了亲之后对她不管不问,内心不由得更加凄凉,没几年,就去世了,江海照样花天酒地,玩世不恭。
秦砚冰远走他乡以后来到了京城,偶然在进京路上认识了前来赴任的冯白石,冯白石素来重视人才,喜好结交文人墨客,和秦砚冰一交谈,看出他的有才学之人,又建议他去赶考,结果秦砚冰一路通过了乡试,又通过殿试直接成为了进士,被安排在京城任职。
忽一日他又想起了沈研墨,又恰逢朝廷安排他去远方赴任,正好路过江家的宅院,遂进去查看,江家府邸的一种老小诚惶诚恐,不知他来是何意,一番叙旧之后,秦砚冰偶然提起沈研墨,却不料听闻沈研墨已经去世多年,内心顿感凄然,潦草离开,遂去赴任。
后来他就在自己的宅院前种上一林梨树,在梨树上系上青鸟风筝,待到阳春三月,他坐在门前品着清茶,看着洁白的梨花和那翠绿的风筝,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沈研墨站在树下,翘首探望,面若桃花。
我们总是能够在某个安静的时刻去想起自己在那最灿烂辉煌的岁月里,那些陪伴自己走过当时以为是最漫长的路程的人,那些灿烂的事迹就像流星划过,只是偶尔还会在我们的心中想起。
生命中的每一场相遇、离开,都是极小概率中的一丝偶然,感谢生命中遇到过的那些人,有的人陪着我们一起慢慢长大,有些人似露水年华,不管怎样,都值得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