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像没意思了,王川最爱玩的手机从早上就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吃着同一个被子。王川本来也没有换被罩的习惯,床单和枕套也早就油腻得像一道放了很久变了质的饭菜,可是他又分不出这到底像是什么菜,他一点也不会做饭。墙角里堆满的泡面盒大概是在这间狭窄的出租屋里除了床以外仅存的家具了。
他站在窗边盯着这一切。
十五楼的风从关不严密的窗隙里发出口哨般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长了一双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头皮,并且撩拨着他仅剩无几的头发,有几根从后脑勺飞起来,飘到前面遮住眼睛,假装茂密地和睫毛交会。王川原本是很享受这种感觉的,用颇为纤细不像男人的手指轻轻地挑起那几根头发,然后眯眯眼,看众生像蚂蚁一样从堆满汽车的道路中忙碌地穿行。并且总是幻想在楼下某个十字路口会有一场挣扎到令人惊恐,麻怵到骨头里的车祸,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
原本是这样的。
他在上午十点半左右还和网友约好了一场王者荣耀的叫嚣,那名叫张阿三的南方人总是在语音里操着一口粤语普通话,并且玩游戏的时候还喜欢吹牛逼,这让王川很看不惯,他甚至幻想过,在南方某个街道的某个路口会出现他的尸体,然后他会在语音里极为惋惜地表达一下沉痛的哀悼,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寻找下一个队友。很遗憾的是他三个月没找到新的队友了,他把这归咎于张阿三,也同样害怕张阿三哪天真的暴毙街头。他总是这样纠结。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一些,中午十二点不知不觉就来了,王川一直盯着这个巴掌大的房间,就那么站着,错过了他幻想中的车祸和他原本应该沉浸的一场游戏和张阿三的吹牛逼。
简直太没意思了。
这种感觉就像突如其来的针扎,从眼底开始,捅到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的器官里,迸发出来的不明液体带着情绪和悸动环绕在整个屋子。王川的笔记本电脑在另一个方正的角落里,原本的他会拿它起来,在开机之前用胳膊或者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再把吃完泡面的嘴唇撅起来吹上那么一下,尽管这可能会让牙齿里的某些方便面残渣又喷落在键盘上,但是至少他认为这是干净并且可取的。这也是他非常在乎的。他会轻轻地敲击这世界上最纯洁的按键,打出制片方或者出版社所要求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有时候还会憋着气写上一大段句子,不带一个标点符号,比如,胡倩走在沙漠里的时候风是横着往北吹的她的头发也会往北一直延伸到绵延的祁连山脉把整个沙漠一分为二像一把不带刺楞的刀,这像是挑战着什么,强迫症一样规束着自己。他在创作的是一篇十几万的压力文,他喜欢这么称呼它,每当他开始敲击的时候,那些油腻和纸盒般的生活仿佛消失了,他的压力也仿佛随即而至,因为他要让胡倩从盲目地走进沙漠到勇敢的走出沙漠,并且走的理直气壮,果敢,智慧,不拖泥带水,不犹豫,不垂头丧气,并且有教育意义,什么教育意义,王川目前还没有弄明白,他也不着急,毕竟胡倩还有三分之二的沙漠要走,前提是她不死,不被抢劫拖到仙人掌丛里,不被外星人掠走。这确实是一种挑战,他时刻这么要求自己,并且以那些人的评判标准评判着。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手机里除了张阿三也并没有什么人会在他耳边一直念叨,更何况是某个著名制片人或者知名的出版社,例如芳华,例如阿凡达,例如矛盾文学和诺贝尔。他陷入了平静的慌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个人感受,他可以做到用眼皮上下的扩张来掩饰内心滚烫盛不下的生活碎渣。
这种没意思变成了极为迫切的某种追求,是哪种追求他也不知道,王川慌乱的没有节奏。胡倩在沙漠里还没有摸着头脑,他大概只写了三万字左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维系下去了,胡倩会很可怜地呆在原地,任凭各种旋转的风沙侵袭着。想到这里,他觉得他很不负责任,不知道是对于胡倩还是他自己,或者是错过一场王者荣耀的张阿三。
他终于动了,他疯狂地跺着脚,手舞足蹈地疯癫起来。
他想去抓他的那床墨绿色的被子,但是他又看到了他的手机躺在上面,如果他就这么狂躁地去拉扯,手机必定会掉在冰冷的地砖上,然后他将会像上次一样在夜市上找个贴膜的小摊换个屏,尽管比市场价便宜大概二百块钱,他还是手舞足蹈地理智了,用脚踢翻了他摆好的泡面盒子。五颜六色的低矮的圆桶盒滚落一地。他尝试过很多口味和品牌的泡面,在这方面他曾经和张阿三也争吵过,他觉得康师傅的泡面是大众的泡面,好吃是好吃,但是吃起来没有灵魂深处的吸吮感,因为太普通了,所有城市的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像是康师傅亲自建造的,并附上所有口味的泡面。不止车站,小卖部,商业街,景区,浴室,棋牌室,酒吧,随处可见。他甚至曾经幻想过在公共厕所的手纸盒里也藏着一个康师傅的泡面盒,会随着你抽拉纸巾的同时在里面滚动着你的食欲。王川不喜欢这些大众的东西,他骂张阿三是南方土蛮子,可是现在来看,散落一地的泡面盒,也都是康师傅的。
王川开始觉得虚假了。
他分不清了一些东西。他的眼镜只有二百五十度近视加五十度的散光,按理说哪怕是他把眼镜摘掉,贴近了,他也应该能够看清一个人的模样。可是他已经把脸完全贴在了门口墙边的镜子上,还是觉得看不清自己。天气并不好,风刮过来一片黑色,窗隙好像也变大了,有一种力量挤了进来,让他的头发飞在了头顶上。准确的说是悬空着,联结头皮的部分可怜地像一只只蝌蚪的尾巴,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王川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试图让细长的刘海再耷拉一下,均匀地遮住眉毛,遮住眼睛,遮住这个世界。可惜的是无济于事操纵了这个世界,王川突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黯淡的皮肤与已经失去张力松弛下垂的眼角,这矛盾的视感冲突让他觉得这绝对不是真的,不是镜子坏了就是镜子坏了,别无其他解释,于是他打碎了镜子。否则,这会让他更快地丧失某种责任心,胡倩的路还没走完,是要走下去的,必定需要一个干净,纯洁无暇,纤细美丽的王川来完成这一切。他是这么想的,自始至终都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是刚才疯狂的跺脚,还是捶打玻璃的破碎声,把什么人吸引了过来。
门响了,门铃是试图响的,发出低哑的没电声后就变成了清脆的敲击。这跟键盘的敲击声是不同的,王川很清楚,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种声音了,手背手指手关节与一层尘灰的金属门板之间的碰撞和摩擦,他都听到了心里。他拉开卧室的门,更加狭窄的客厅里是更多的塑料袋子,包裹着一堆堆杂物,用过的和没用过的。他走过这些杂物,站在棕色的入户门前,盯着银色边框的玻璃猫眼。
门还在敲击,声音变得失控,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出彩的句子,猛地一顿击打键盘的局促。王川被吓到了,他把重新戴上的眼镜摘掉,眯起眼凑近玻璃猫眼,试图去发现门外那个不知男女,也不知为何敲门的未知世界。
他的睫毛贴在了玻璃上,感觉很凉,接着眨了一下眼睛,他什么也没看见。玻璃猫眼是坏的,整个玻璃浑浊地像混进了某个小动物的尸体,边缘可见的残丝血管纠缠着皮毛。他下意识地退了回来,脚被一堆杂物绊倒,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塑料袋上。袋子里发出毛绒玩具挤压的噗噗声,一直绵绵不绝。他想不起他什么时候丢的毛绒玩具,应该是一个布娃娃玩偶,原本应该是送给一个女人的,或者女人的女儿的,他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甚至他完全没见过这个女人,她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儿,她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女人。总之他丢掉了这个玩偶,尽管它还在王川的出租屋里的屁股地下发出着席卷回忆的长鸣。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但很快,门外的敲门声和王川屁股底下的玩偶声都停了。
然而,王川一动没动。
他的生活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