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牛首山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沉睡,沿着山往上走,有一条山道直通山顶。半山道上有个亭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朝代开始就有了的,站在这亭子里,正好可以将建在山谷里的村子收在眼底。风林安站在亭子里已经等了很久,周仁笼着手站在一旁,两人都不作声,像是在等着谁。山上不比平地,到了晚间湿气重,而且容易起风,风林安素来怕冷,所以披着件丝绵的斗篷,上头还绣着两团盘菊,淡黄色的丝线,看得出是一等一的功夫。
快到子夜时分,山道上来了辆马车,赶车的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不错。
“东家,好像是我们等的人到了。”周仁说道,风林安转过身去,马车也已经走近了,赶车的伙计跳下车,左手提着把剑。周仁挪了两步,站得离风林安更近了些。
“风林安拜见宣王殿下。”风林安跪拜在马车跟前,周仁也一并跪下了。
李怀洲从车上下来,子建搭了一把手,先前还问过宣王,这么远去见谁,宣王都不说,没想到走了这么远来见个商人,还以为是什么绝世高人,徐子建想到这里略微有点失望。
“二位请起。”李怀洲吩咐道,“让风老板久等了吧,我的马有点老,走山道慢了些。”
周仁扶着风林安站了起来,风林安拱手回道,“宣王素来自律,如若不弃,在下可送陛下两匹八部良驹,都是纯种波尔萨,耐力好,也耐寒。”
“风老板客气了,在下的老马跟了我多年,跟着我有了感情,习惯了,不劳风老板费心”李怀洲看着风林安,接着说道,“子建收到风老板的书信后,我立刻启程赶来,片刻都没有耽误,希望风老板将当年事情如实相告,怀洲定当信守诺言。”
时间刚过中秋,月色皎洁,从半山腰望向村子,寂静无声,有几户闷着的灶火没有全灭,烟道慢丝丝的飘出几缕青烟。
“多好的景致啊,”风林安没有直接回答李怀洲的问题,“这样的景致我多年没有看到了,不知道宣王殿下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了。”
李怀洲站到亭中,顺着风林安的方向望去,山色秀美。“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有所念,这些景色再美,与我也没有太多意义。”
风林安看了李怀洲一眼,眼前的宣王宣王卸下金甲软猥,额前也有了几缕白发,再也不似当年威震八部的飞将军那般锐不可当,但眉宇间英气仍在。风林安隐约的觉得眼前的人跟自己很像,但具体哪里像,却又说不出来。
周仁笼着手站在亭子的左侧,徐子建一脸无所事事,路旁正好有块石墩,他一屁股坐在上面,从怀里掏出一块酥饼,自顾自的在那吃起来,周仁看了徐子建一眼,徐子建看他时又赶紧别过身去,假装没有看到。徐子建也懒得跟人多烦,哼了一声又掏出水壶,咕嘟咕嘟连喝几口,好似几天没进食一般。
亭子中,宣王李怀洲与风林安并排而立。一个月前,风林安差人送给李怀洲一封书信,告知李怀洲今晚相见,信中只写到与当年事有关。书信是有高手夜行宣王府送到的,而且手法极高,字迹用一种奇特的药水写成,这种药水写成的字迹顶多只会存在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过后,便会消失全无。这封信被卷成小卷装到细竹筒中扔到徐子建房中,待子建听到声响追出去时,人已消失在无边夜色里。李怀洲见到书信之时,便打消了多年的疑虑,因为他知道,如果海棠不在人世,就没有什么筹码能够跟他李怀洲谈条件。而这封信的落款,写着江左风林安。
“宣王一定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我决定联络宣王陛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宣王立刻便能明白海棠郡主尚在人世。此刻,想必宣王陛下也在想,我风林安是如何做到,又有何所图吧。”风林安没有看李怀洲,慢慢的说道,“在下相信宣王的为人,无论怎样,今日风某人应该不会死在徐将军的剑下。世人都知道我风林安是严相的人,殿下想必心里也很明白。”
“风老板,您应该知道,自宫变之后,我从不参与朝政。”李怀洲看着风林安的双眼。
“在下明白,可能也是这一点,也正是海棠郡主不愿意再现身的原因,今日,我将海棠郡主所在告知殿下,只求殿下答应一件事。”
“风老板请讲。”
“风某人只求殿下能向皇上进言,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主动与八部开战。尤其今明两年。”风林安说道。
听到这里,李怀洲有点疑惑,风林安作为大成第一商贾,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谋的大成与八部间相安无事?其他别无所求?李怀洲来不及多想,马上就问道,“那可否告知海棠的下落。”
风林安转过身看了下周仁,周仁也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周仁从怀中掏出一枚烟火,蹭的一声打向夜空,片刻后,山脚下村中数十支烟火腾空而起,原本宁静的夜空瞬间照亮,村子的全貌一清二楚。
亭子的左手边,弯弯曲曲亮起来一路火把,照出一条小路,延至山下。“殿下请随我来。”风林安做了个请。
徐子建看到突然出现这么多人马,赶紧跳到李怀洲跟前,手握剑柄,“风林安你想干什么,殿下信你,除我之外未带一兵一卒,你这小人,居然敢设下埋伏,你可知按大成律法,你这视同谋逆,诛九族!”
风林安微微一笑,打手一拱,“徐将军真会说笑,就算借风林安十个胆子在下也不敢,况且,在下敬佩宣王殿下由来已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再者,风某人已经没有什么九族可诛了,唯有项上人头一颗,若是徐将军喜欢,拿去便是。在下请宣王殿下见一个故人,晚间山道湿滑,光线昏暗,我唯有布置些人手,清理道路,安些火把路引,万一宣王有个闪失,那我风某人可就真成了大成朝的第一罪人了。”
“子建,不可放肆,”李怀洲拍了拍子建,“你啊,这么多年兵法全白读了,要是风老板存有此心,刚在在来的路上安排些人手便是,再不济,就在这暗处草丛里埋伏上一队弩手,就算你徐子建身手再敏捷,怕是也救不了我。”
“哼,”徐子建收起剑,“你最好老实点。”
“宣王殿下请。”周仁上前引路。
从小道上下来大约只花了一柱香的时间,一行人便来到了村中,李怀洲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风林安可能看出来了李怀洲的困惑,说道,“殿下不用担心,村子中的人,家畜,在下已命人设了迷魂香,一夜无梦,直至天明,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来过这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连声狗吠都没有听见。村中风林安的人马都着黑衣,带着面罩,背向而立,人人手中持一火把,腰间别着明刀。
风林安推开一间院子的大门,李怀洲走了进去,这间院子总共只有一进,左手另有间柴房,草顶砖坯,比着看到的其余几家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能看出修补的痕迹,估计是前人留了的老房子改的。
李怀洲有点紧张,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当年一片乱战之中,凌沧殿燃起大火,三弟自决,残余的叛军知道没了退路,做最后的拼死挣扎,混乱之中,李怀洲身中两箭,一处在肩胛,一处在腰间,虽不打紧,但以后想骑马射箭绝不可能。风骑前后冲杀,勉强护着李怀洲与李植离开,刚离开不久,凌沧殿便燃起大火。事后,在剿灭叛军,清理凌沧殿的过程中,仅仅只发现了一具尸首上有大量金水固结,而且是男性,这必是三弟无疑,因为当时三弟率军入午门,靠的就是海棠金牌出入,其他人等身上不可能有这么大份量的黄金,照此推论,当时同样中箭而亡的海棠郡主应该也会被发现,然而武官们清理出全部尸首却都没有发现,结论只有两种,一是海棠郡主根本没有将金牌带在身上,二是有人在起火前将金牌拿走了,李怀洲宁愿相信后一种,因为只有后一种,海棠还有可能活着。
“殿下,我等就不进去了。”风林安站在门外禀告。
李怀洲没有回答,他推开门,堂屋的布设很简单,桌上放着一只盒子,不知里头装的是何物,另外靠门口的地方有一架纺车,上头有尚未完结的棉麻布匹。
李怀洲来到东厢房,里头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盖着的被上都是补丁,徐子建打着火折,点燃桌上的蜡,李怀洲端进一看,是李如风!李怀洲大惊,他怎么会在这里。李怀洲立刻转身,赶紧跑到西厢房,推开房门,里头床榻上睡着的正是海棠。子建也过来了,大惊,“这不是海棠郡主吗?她不是已经...”
李怀洲挥手打断,擦掉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子建,今天的事情万不可对第三人讲,尤其是陛下。”既然海棠不愿意回到宫里,那就让她在这里吧,只要她一切安好。李怀洲有点不舍,又有点释然,他看着眼前的海棠,突然想起门外头风林安还在。陛下动用那么多人马,他李怀洲亲自在外找寻,风林安到底是什么人,到底用了些什么手法才能封锁消息,这些事情严相知不知情,又到底跟严相有什么关系,千头万绪,看来只有找风林安一问究竟了。
李怀洲出了屋子,院子外头风林安背身而立,周仁站在一旁,几个护卫打着火把都背着院子。“风老板,非常感谢,在下定当信守诺言,向皇兄进言,但我有些问题,还需风老板告知一二。”李怀洲来到风林安身边。
风林安并没有看李怀洲,说道“恐怕宣王殿下想问的并不只是一个问题吧,在下是商人,商人是做生意,讲究分寸,也知进退,在下做的这单生意已经兑现承诺,宣王方才也已给了在下承诺。至于其他的问题,在下确实知道一二,但我不该讲,也不能讲,请宣王殿下谅解。”
李怀洲点点头,海棠尚在人世就好,好过一切,“好,你不愿多讲也好,希望风老板多费心,替我照顾好海棠。”
“这是一定。”风林安继续说道,“天色已经泛青了,我风某人今天已经做了不该做之事,殿下,为了海棠郡主的安危,您应该知道今天既是相见,又是再一次诀别吧。”
“你,再说一句我立刻送你上路。”电光火石间,徐子建已经拔出剑,架到了风林安肩上。
风林安并没有躲避,反而大笑一声,“徐将军好是直率,宣王慧眼识人啊。”
“放下,”李怀洲吩咐道,“这几年我跑遍了大成,只是不愿意相信海棠就这么走了,如果当年我早一点向父皇袒露心意,也不至于到今天。要真那样,起码我跟海棠还能一起过段日子”
“殿下不必难过,命数有时候是由不得人的。”风林安说道,“走吧,天已经放亮了,我们都得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