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川从来没想到,在24岁零8个月的时候,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盲人。
她从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来到现在所在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花香袅袅。她记得那里是晃瞎眼的阳光,沁人心脾的海水。那里雪白的洋楼像一群雕像。那里的人操着温柔的口音。可是她在某个年轻的年纪里离开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这里空气中碎屑弥漫、阳光都不再澄澈,耳朵里夜以继日嘟嘟的声音,鼻腔里藏着无数灰黑的粉。她在最后一段时间里拼命记住了这里鸽子飞过城墙的影子,千年的红色建筑下宁静的水,老人遛着狗,咿咿呀呀的京戏声。
紧接着,她记得自己在手术台上睁开眼睛,头发全无。她本以为能看见电视剧里雪白刺眼的灯光。可是一切都是黑暗,好像一种讽刺的虚无。没有无奈,张小川想,就好像自己二十多年来都为成为一名盲人在准备。她曾经遍览那么多风景。都不会忘。
唯一遗憾的是,当手机的铃声响起。她知道,胡木的字字句句,她再也看不到了。
胡木没有和她一起离开家乡。那是一个像星星的男孩,她想。有洁净的味道和芬芳的声音,脑子里有一整片浩瀚的宇宙。她曾经是如此热爱胡木的拥抱,她着迷一样爱他的声音。自从离开之后,她在电台里日日听见他的声音,果决、清凉,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那些,和专属于她的时刻,完全不同。
张小川,你什么时候回家。你什么时候回家。胡木问过千百万遍,在张小川失明后的日夜,胡木还发来许多微信。最大的音量也不能给张小川带来光明。但是她的呼吸一直由此维持。妈妈给张小川念出每一条微信,她在想象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胡木执拗又沉默的样子。他一直是个倔强的男孩,独立又坚持,出色得谁也比不上。
他一直在等自己回家。张小川想。他爱我昔日明亮的眼睛,爱我像一头欢快的小鹿,爱我彼时无遮无拦的笑声,爱我们初见时刻不经意的对视。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家。
于是,张小川认真地沉默。思考着,爱是怎么一件事。
爱是早安,爱是晚安,爱是一蔬一饭,爱是共有的家。爱不是无能,爱是付出,爱是勇敢,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如今,张小川想,爱,也许是抉择,是放弃,是让他永远的沉默,是超脱。
张小川的触觉一天比一天敏锐。她几乎摸到发烫的手机,就能想起胡木认真的眼睛和鼻梁。这大概是一种神奇的天线?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他会以怎样的步伐走在那座城市里忽而下雨的街。他偶尔想起自己,想起愈发沉默的自己。那是失明带来的病症。他在背向自己越走越远,像一株挺拔的小树,阴影那么长。张小川想伸手,可是她看不见。
胡木说,爱是什么?爱是需要,是每天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的脸。
张小川也闭上眼睛,假装眼前的黑暗是睡眠所带来。胡木的脸是深刻的痛,是一种离不开的缱绻。可是。
胡木说,张小川,我不爱你了,再也不需要你了。张小川轻轻地笑着。这些,只能用声音来传达,用记忆来安慰,用仅剩的知觉来猜测,来维系。爱究竟是多么严苛的考验,也让人忽然简单,忽而为难。
张小川在黑暗里说,不,我不让你走。
然后,记忆就此终结。
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他的声音,像一匹银白色的帛,我都能看见银线铰丝稍稍叠起的花纹,密布在他声音顺滑的质地上。他说,今天我们一起听一段声音。然后海浪的声音缓缓上升,间或几只海鸥划破白色浪花,周而复始的海浪逐渐涌上来淹没他的声音。他的眉眼逐却逐渐清晰地逐渐浮现在一片黑暗中的我眼前。他理应有这样的五官,粗黑的眉毛,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有心形的嘴唇。他应该会有温柔的味道鲁莽的手指,像一团炽烈的风。他的脸和声音一样,好看得清脆,滴滴答答。
我在深夜里抱紧手机,根本无法抑制想要拥抱他的欲望。我觉得他一定柔软得像一段时光,或者强健得像一串音符。拥抱他的感觉就像抚摸世界上最好的丝帛。
后来,张小川听到胡木结婚的消息。她已经无法想象,有家的胡木会有怎样的意气风发,他的妻子是怎样的美丽温柔,能给他一个舒适温暖的家,一定像鸽子窝,柔软的,洁白的,好像能延续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不止这一生。
这时候,张小川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听不到声音。她突然觉得,上帝是对自己如此仁慈。上帝让她曾经置身其中,却又恍惚度外。她脑子里繁盛的想象力好像盛放出一整片宇宙。那里面,属于张小川的星星仍然在不停地旋转,光带迷离,一切故事都没有结束,所有泪水都尚未开始。张小川还能看见胡木醇厚的眼睛,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张小川说,现在,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