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头

逃不出你的视线

1

夜已深沉,几点星子稀疏散布,放着冷光。

秦由随着蒙管事急匆匆的步子不急不缓地沉静行走,姿态悠然超尘可距离却一点儿也没落下。

他要去蒙府办件小事,驱恶鬼。

这个时辰点出门办事,饶是秦由,也微觉困顿。

经过府南河万里桥时,依着旅店昏黄的灯光,秦由在水面看见了一个曲折的人影,在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忽的铺展开来,清晰无匹。

秦由抬头,旅店旁隐在黑黢黢林木下有一处颓圮的小宅,那个人正坐在青石阶上,直勾勾的望着秦由和蒙管事。

秦由只稍微扬了下眉,脚步未滞,转眼随着前面的蒙管事已过了桥,回头再望去,视角变换,却心下微诧,那人仍旧坐着,但身后的宅子却有些不同寻常,一只扇着长耳朵的飞头正凌空盘桓,发出阴厉而暴虐的尖细叫声,透着一股隐秘的兴奋,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飞头盘桓的地方必有将死之人,可那黑沉沉的看着都能嗅到霉烂气息的小宅子,却不像有人住的模样。当然,秦由诧异的是,那游魂竟然如此安然地呆在飞头的眼皮子底下,而飞头也没扑上去。

秦由若有所思,心底暗自盘算,面上却无半分显露。不多时,两人便已到了蒙府大门,古雅精致的五彩琉璃灯悬在两侧,愈发衬出这门后的死寂与沉冷。吱呀一声,蒙管事推开了门,当先进去。秦由轻叹一声,也立即跟上。

来之前秦由对蒙府的情况就略有耳闻,说是蒙府已故的老爷子害了无辜苗女的性命,却不料那苗女有些门道,现在被苗女的鬼魂给缠上了,家宅不宁。

秦由越往里走,府中弥漫出的那股阴冷绕骨的怨气也越来越浓,可当秦由想仔细查探一番时,那股子气息却又避忌似的退散得若有若无,这倒是秦由这么多年遇上的头一回。

蒙家现在的家主瘫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面色灰败,说话的声音像是风中吊着的烛火,飘乎乎的,胡子随着他的嘴唇一抖一抖的,见到蒙管事把秦由领了来,颤巍巍地撑了身子同秦由说话,交代了一番缘由,眼里带着秦由常见的惶恐,惧怕,颓丧,绝望,以及被折磨已久而带有的神经质。

秦由静静地坐在一旁,敛神低眉,把蒙老爷的话听完,道,“容我先看看,若不负期望,三天之内即可解决。”

其实并不需要三天,不过秦由对这宅子里的东西有了些兴趣,毕竟秦由活了那么久,太乏味了。
蒙老爷像是嗓子眼儿里噎了东西,憋不出话来,只拿一双眼睛瞪着秦由,脸上渐渐浮出一层红光,就在秦由提步打算出去转转时,蒙老爷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急声道,“真……真的可以慢?能驱走?”

秦由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到贵府先转转,不必跟着我。”

蒙老爷诚惶诚恐应是,点头哈腰间秦由看见他秃了一半的头,在金乌三足盏的光亮下,亮闪闪的活像个府南河桥头上磨光了的石墩。蒙老爷自然对秦由有求必应,不必多说。

2

夜仍沉沉地坠着,星光倒似明亮了些许。

蒙府占地宽广,秦由慢慢踱着从东园绕到西园这边,也用了些时间。然,府中虽大,却有些破败的景象,应是事发后管理不继所致。

秦由看着西园一脚,那里荒草丛生,枯枝横斜,异常幽暗,同别处并无多大不同。

秦由盯了那地方一会儿,神色轻松,只嘀咕了声,“藏得也太简陋了吧?”语落便抬步走去,拨开的枯枝败叶间立马浮出一股湿腐的味道,让人直皱眉,但很快秦由便看见了那几乎同草石长在一起的废井。

秦由掩了口鼻,指尖聚了线火光,探头往废井内部看去,井内壁上滴落着湿滑的青苔,黏腻一片。井底仍拘着水,在微弱亮光下只觉得漆黑粘滞,了无生气。秦由着一探头的动作像是惊动了什么,死水表面忽的抖动了一下,一阵阴厉的风直逼秦由脑门,秦由往后一退,避开了去,草叶簌簌摇落,井又变成了原来掩映的样子。

蒙老爷说这口井便是当年苗女的弃尸地,现在阴魂不散,殃及家宅安宁,请秦由务必驱除。现在看来,这蒙老爷还瞒了很多事啊。

秦由冷笑一声手指微动,井底里突地迸出一束幽蓝的火光,诡异地跳动着,极有规律,仿若人的心脏般律动。火光出现的一刹那周围霎时蔓出无形的气流,微弱却源源不断的窜进暗处。

秦由静静地站在原地,微微扬着脸,像是在谛听天语。跳动的火光印在他脸上,明暗不定,诡异的静谧。

未几,碰上东西折返的气流一道道钻入秦由眉心,他脑子传来微弱的刺痛感,秦由捏了捏额角,眨了眨眼,脑中模糊的影像渐渐成了轮廓,却是人形,秦由大惊,目光也严厉起来。

难怪这口井死气缭绕,怨气不散,原是有心人的利用?但那人形轮廓似乎重叠着什么看不分明,秦由压下心中薄怒,还是打算去看看,若真是这府宅里的勾心斗角,提醒声就罢了吧。

依着湖上的抄手游廊走到尽头,点了灯盏的花树下延伸出一条青石小道,像是专为迎人而设。秦由穿过花径,又过了一道月洞门,抬眼便看见一栋雅致的双层竹楼。灯,还亮着。

按整个蒙府的布局来看,这里应该是内院居所了,只是不知这宅中人是谁,不过,都是秦由要找的人。

秦由抬头看了看天,夜快走尽,晨光微露一线,空气中的水珠也厚了起来。是该回家睡一觉了。

秦由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般轻轻巧巧的落在二楼窗台上,闪身进入。

有个女子正在对镜梳妆,白衣素服,腰侧弯出一只鲜红欲滴的梅花,如墨长发披散身后,看不到脸。但她显然察觉到有人闯入,但手中动作未变,仍把玩着青丝。

“你这般闯入,却不怕于礼不合?”

那声音如丝般绕进秦由耳中,他竟然有几分恍惚,总觉得面前这幅光景如火光般抽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并不答话,只是手中捏诀,他现在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见他不答,又从镜中看见他的动作,也似失了耐性,回身闪扑过来,面目可怖,来势凌厉,秦由甚至看见她眼里丹寇上寒光一点。

秦由不退反进,手指舞动间,决已抛出,一声尖利如鸟唳的声音从她胸膛穿透而出,青石小径上烛火惊的一跌,黑影闪过,正是老爷同管事几人。

那女子被秦由的决打得跌伏在红木妆台上,对着秦由,像是回不过气来,眼里蒙着一团紫气,寒凉浸人,脸被拉长,隐约有黑线蔓上脸颊。她仍不消停,猛烈冲击着秦由打在身上的决,一个不留神竟让她甩出了一条胳膊,秦由心头一跳,本是在五步开外淡漠的观望,现下也只得欺身上前,一手大力地攫住那女子甩出来的胳膊却不防她一头撞上自己的胸膛。阴寒的劲力自然穿不过秦由的皮肉,但足以让秦由对她重新审视。

秦由空出来的一只手凭空扭出几道极细的光束,流窜间结成一点,玄奥的气息净化了不少阴毒,一下点在女子额间。

秦由低头看去却正对女子阴恻恻的眼,她忽地咧嘴无声笑了笑,说不出的诡异。登时秦由心头警铃大作,却为时已晚,她的发丝忽地铺天盖地兜头罩下,秦由顿时眼前一黑,有几道发丝割了血惊着缩了回去,女子面庞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又立马转为愤恨。

秦由虽失了视觉,但仍保持镇静,按着女子额心的手顺势绕了女子脖颈找准一处穴位狠力按下,发丝立刻暴退回缩。这回女子比之前更为痛苦却没发出一声痛呼,秦由怔愣之间,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

蒙老爷及管事几人冲了进来,他灰败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怒意但他眼底却仍是怯懦的,不堪的,夹杂着深深的焦虑,因此他好不容易集聚起的力气,板起的面孔在秦由看来与之前的并无半分不同。

秦由只是冷冷地回望了一眼,来势汹汹不知所为的蒙老爷一行却登时失了气势与果敢,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显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焦虑和不安。

秦由心中的疑虑被他们古怪的举动加深了,心中纳闷但手下力气却不减,正准备将手下女子收服,不知怎的却对上了她的眼,霎时心中若有一道迟缓的惊雷蓦地炸响,紧接着从她的眼中坠落,呼啸的穿过云层与夜幕最后跌落在一弯清湛的秋水里,被一根虬劲的枯枝直接给刺穿了心肺。秦由心神大骇,似乎这么长久的年岁里有什么混混沌沌的东西立时就要喷涌而出,一时失了劲力,手一松,那女子头一歪倒在了妆台上,咚的一声,寂静的响起。

她晕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由有些失态,目光有待惊骇久久不能回神,手仍维持着原先的姿态,只是早已失了力度,待到蒙老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已是不妥,不着痕迹的撤了绕着女子脖颈的手。

“她是谁?”秦由目光中的凛冽和逼问让蒙老爷有些无所适从,目光闪躲。

“她是……她是在下的独女。”蒙老爷声音里的迟疑让秦由有些不满,但蒙老爷还是试探着问,“可是小女发生了何事,让先生……”

秦由心下生了些厌恶,但还是将实情一一相告,只听得蒙老爷一惊一乍的几近咽气。

秦由告辞后在踏出蒙府大门时耳朵不受控制的动了动,他十分无奈的听到了蒙老爷同管事的对话。

“他居然跑到了宛儿的闺房!真是!我们还是别请……”

“老爷,不行啊!之前那么多先生都死在了府中,没人敢来了呀……”

3

天已将将明了,青石街道给雾气濡湿了浅浅一层。

晨的清气和刚才一事已让秦由的些微困顿烟消云散,他沉思着缓步前行,越发的觉得怪异,那女子的最后一眼完全不似之前,清湛的很,是人的眼睛,同他一直跟着的一个女子很像,但他跟着她太久,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了。

在都城的花朝节时,他在水下看见了她放河灯的样子,合着手,眼睛却直直的盯着水下,莲花灯都已经飘走了她却还盯着原来的水面,秦由当时甚至觉得她不是在看水,而是看着水下的自己。

自此以后他便跟着她。她有时候只远远地看他一眼,有时候却直接忽视恍若路人,但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就像本能,觉得她十分重要。可他活得太久,怎么想也是一片混沌。最后直视蒙宛的那一眼,秦由还以为是她。

经过府南河万里桥的时候,秦由又看见那个坐在石阶上的游魂和盘桓着尖唳的飞头。那男子直勾勾的看着飞头,似乎呆了些哀伤,而那飞头却把耳朵扇的更欢快了。天已经亮了,那颓圮的宅子却不见任何动静。

秦由回了之后倒头便睡,被蒙管家急急切切的锤门声给震醒时已是日落时分,灿烂的红霞一直烧到天边,白日里的热度也降了下来,余温熨帖着肌肤,舒服的直让人想叹气。

“何事如此着急?”

蒙管事见秦由不温不火不慌不忙的舒惬模样,憋着的话立即像连珠炮一样轰了出来。

原来,蒙府死人了,死的还是蒙府的小婢女。秦由只得跟着蒙管事再次匆匆忙忙的赶往蒙府,但秦由走到府南河万里桥的时候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她,秦由顿住了步子。

她手中拿着一只山上的红梅,甚至还冲着秦由笑了笑,秦由不禁受宠若惊,刚想开口,她却与他擦肩而过,未有半分停留。而蒙管家见他此时此刻还有遐思已是怒容满面。秦由无奈,只得跟着蒙管事走了。但脑中却她的笑却一直挥之不去,末了想着想着竟觉得那笑容越发的高深莫测。再一回神抬眼便见到蒙府悬挂在两侧的五彩琉璃盏熠熠闪光,脑中的笑却忽然换成了蒙宛成鬼的样子,倒是自己把自己惊了一跳。

再次踏进竹楼时秦由看到的确是这样一幅景象:蒙老爷把蒙宛亲昵地搂在怀里软声软语地安慰,胡子一抖一抖的都快贴到蒙宛的脸上去了。蒙老爷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而蒙宛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看不清表情。

蒙老爷看见秦由时眼睛缩了一下连忙同蒙宛拉开距离,随机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反倒落了痕迹,脸色有些不好看。

秦由也懒得戳破,漠然的瞥了一旁低垂着头的蒙宛一眼,开口道:“那小婢女是给梦魇害死的。这宅里头人命经年累积,怨气太重,脏东西自然多了,一多了,人可就不好过活了。”

蒙老爷面色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可能将井里头的脏东西除了?”

秦由冷哼一声:“蒙老爷,依我看,您这位‘女儿’才是招引了这些东西的源头。井里的那些物事不得门道,本兴不起风浪。”

蒙老爷料想秦由知道了已知道了些东西,索性也不在遮遮掩掩,硬着头皮解释道,“先生莫怪,蒙宛非我亲生女,只是碍于蒙府历代祖宗留下的一些规矩,我不能纳她为妾,因而对外如是称,实在是无奈之举,并非有意欺瞒,望请先生见谅。”

秦由却只问,“她可是那苗女的孩子?”

蒙老爷眼里露出些惊骇,面色变了几变,不知秦由为何知道,不及多想便喏喏应是。

“蒙老爷,”秦由顿了顿,眼似利光般睨着不说话的蒙宛,“您就没发觉这位宛小姐有异状吗?”

蒙老爷绕是脑子再笨浊也明白了秦由话中的意有所指,目带惊恐,身子瑟缩了下,“先生的意思是……宛儿已经被恶灵附体了吗?”蒙老爷像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声调提高了不止半点。但秦由却眼尖的发现蒙老爷坐在榻上的身子却没挪开半点。

果不其然,秦由心中暗道,又听见蒙老爷开口了,语带凄凉,“宛儿自十岁以后便性情大变,时而狷狂魔魅,时而柔婉淑静。有时发作的厉害了会直扑人噬咬,后来府中也开始频频出现异象,因此延请了许多高明的法师先生……”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蒙老爷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秦由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想让蒙老爷难堪罢了。

当秦由提出要和这位宛小姐单独呆一会儿的要求时,蒙老爷惊疑不定,面色不虞,干瘪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还是看了蒙宛几眼后离开了。

蒙老爷甫一离开,蒙宛便笑了起来,抬头看着秦由,带着戏谑:“你开始烦这件事了是不是?他的确很烦是不是?”

秦由看着蒙宛笑吟吟的模样感到些许头痛,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他听见自己沉声道,“是你杀了那些驱鬼的先生?”

蒙宛轻巧的跳上房梁,坐定,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脚,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她居高临下的睨着秦由,半晌,好笑道,“唔,对啊,我还准备吃了你呢!”

“是真的!”她认真的强调了一遍。

于是蒙宛再一次变化了,丑陋而狰狞,不知道这幅样子蒙老爷有没有看见过。

有了上次的教训,秦由根本没给蒙宛机会近身,直接一掌把她拍在了地上。

蒙宛摔得龇牙咧嘴,也懒得再攻击,索性躺在地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曲起的膝上,目光放肆地看着秦由。

“你抢了原本宛小姐的身体吗?你还未能将她的魂魄完全吞了吧?”

“你想见她了?你不就看了她一眼吧?”她有些吃惊又有些鄙夷,随即却狡黠一笑,带着神秘,“至于能不能吞了她的魂魄呢……唔,那可是你决定的,不是我。”

秦由忽略她的不相干信息,“你是那苗女的孩子,所以害了蒙府这么多人的性命?”

“哈哈哈,你可真可笑,”蒙宛嘴角带了嘲讽,“你是和我同样的存在,只不过你早早的过上了人的生活,连习性都和人一模一样了,居然主张起‘正义’来了,是这样说的么?‘正义’?”

秦由看着她狷介的模样并未被激怒,她这幅模样和死都不怕的姿态勾起了秦由很遥远的回忆,不愉快的回忆,秦由直觉的皱眉,“我查清一切后,会杀了你。”

蒙宛开始锤地,笑声从胸膛里透出来,像是一股无形的波浪,她颠狂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平息下来,看着秦由定定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秦由。”

4

第三天一早,秦由便到了蒙府。他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把那口井净化了,至此,也算是完成了之前的约定,虽然秦由清楚这是表面功夫,只要那只鬼活着,这宅子就不会安宁。可蒙老爷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了,一双浑浊无光的小眼睛里露出欢快的神情,以及一种急切盼望着秦由赶快离开的心切。

秦由二话不说提步便走,但将将要迈出蒙府大门时,他碰上了蒙宛,她手上拿着一只沾着水的红山茶,目光清湛静婉又带着一股淡漠,是真正的蒙宛。然而,不知怎的,秦由却突然想起了那只鬼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秦由”。

“你在看着谁?另一个我?”蒙宛的声音很轻,像游移的尘埃,但秦由立马回过神来。

他认为她的表述很奇怪,于是没有回答。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蒙宛说。于是秦由没走成。

蒙宛走到那口废井前停下,好像她是站在一片繁盛的花园里似的。

“你不要好奇,千万不要,我会告诉你的。”

秦由有些静默,虽然心绪万千满腹狐疑,但蒙宛那双眼睛没有骗人,几乎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他认为自己很难抗拒。秦由又想起了她在桥上的粲然一笑,如梦似幻。而且她有我想要的信息,秦由看着蒙宛对自己说。

“那只鬼现在已经和我一体了,但是她太强大了,越来越强大。”

秦由有些不明所以。

蒙宛似乎很虚弱,但她说下去的欲望很强烈,“不过你弄错了件事,那只鬼才是苗女的孩子,因为苗女死的时候孩子已经成形了。”
她似想起了什么,笑容有些微妙,但她的眼睛仍然清湛。秦由听见她说,“都说是已故的蒙老爷子虐杀了苗女,但其实是蒙老爷因爱生恨,错手杀死了她,故老爷子是给他的荒唐行径给气死的。”

秦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仍不清晰,这些宅子里的事让秦由泛起了一阵恶心,但看见蒙宛那双眼睛他又平静了下来,左右他也活了那么久。

于是秦由问,“那你是谁?你怎么同……”

但来不及了,秦由看见蒙宛的眼睛变了,紫气森然,根本看不清瞳孔,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凑到秦由跟前仔细的研究他,“秦由,我们饿了吃人同人饿了吃肉没差别吧?但我呢,不像你,我是小姐,不用我动手,自有下人送来伺候我,可怜的秦由啊!你以前是怎么变成人的呢?”

秦由没有如她想象中的被激怒,他轻笑一声,如天晴雨霁,有些玩味的看着这只无法无天的鬼。她竟然企图用他的过去来扰乱他的心智,真是不明智。但看着她一副天不顾地不顾的促狭模样,他竟也没有第一时间收拾她。

“蒙宛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那只鬼跳到前方,往花园那边去了,转瞬变只留一个模糊的影子,只听得她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有声音远远的传来,“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可怜的秦由。”

秦由看着她的身影变小变模糊只剩一个大致的轮廓,却也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影立在一片红梅中,红艳艳的颜色像火一样的烧的他别过眼去。

秦由又改变了决定,明日还是来瞧瞧,看是否能再遇上真的蒙宛,从而获悉一切。

秦由慢慢地晃回家,午日的太阳灼在身上就不那么可人了,但街上行人不少,吆喝声也增添了积分热闹,街边有小童嬉戏相逐,他们背后发着光。

走到府南河时,秦由忽的想起了那个游魂,似乎有两天没看见他了。

秦由以手搭棚,抬眼看去,这样的日光下,他的视力也有所减弱,扫了几眼才看见那个游魂,此时他正贴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可怜,他也正定定的望着这里,目光似哀求。

秦由心头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只飞头上,它在游魂不远处的阴影里扇着耳朵,不耐的磨着牙齿,发出类似呼噜的声音,似乎察觉到有人看着,飞头耷拉的眼皮子一下子掀开,见是秦由,立马上下扑腾起来,牙齿泛出尖利的冷光,绿莹莹的眼睛兴奋的盯着秦由。

秦由运了目力仔细看了看那边的情景,发现那游魂眼里的哀伤绝望愈发的浓了,似乎极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

秦由想了半瞬,还是决定去问问。

但秦由顿住了步子,因为秦由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万里桥的那一端,秦由疾步向她走去,看着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秦由心里有种轻快的情绪充盈心间,似乎下一秒就能飘飘然的飞上天。

她竟然没走开!她竟然站在这里等着他!

她手中拿了一只红梅,那颜色似乎能滴下血来,秦由有些惊异,觉得这颜色太过极端。但秦由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表情如远山般淡邈,一下子就让秦由的心静了下来。

但她似乎有些变了,她的眼里明显出现了一种让秦由不安的东西,霎时便有些惊恐起来。在她面前,秦由的惴惴不安并没有刻意掩饰,她看着他甚至轻笑了下。

“你一直跟着我,走了那么多年,现在我要离开了,你还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秦由想象了无数种这句话说出的场景,但听到了仍然觉得不真实,秦由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同样的不真实,“你要去哪儿?我当然同你一起。”

“那我们现在就离开吧。”她话语柔婉清扬,但秦由却惊了一下,破天荒的有些窘迫,他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你能不能等我几天?我有件事还没办完。”

她走了。

秦由有些失神落魄地回了家,她看秦由的最后一眼让秦由惊心动魄,总有些不安焦躁的情绪,抑或一种恐惧感滋生出来。当晚秦由被梦魇住了,醒来时满头大汗,浑身发冷,窗外的月光正发着清冷的光,室内大块的黑暗。秦由看了半晌的黑暗穿衣出了门。

再次站到竹楼外的时,夜仍很粘稠,但竹楼的灯如料想般的亮着。
里面的人是蒙宛,不知是否秦由今日的情绪波动太大,他竟觉得蒙宛的背影像极了她。

当蒙宛转过头来的那一瞬,秦由甚至觉得两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你在看着谁?另一个我吗?秦由。”

秦由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决散了。

“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蒙管事的女儿。”

上次蒙管事为了小婢女的事匆匆的来找他去蒙府,却不料让秦由撞见了蒙宛和蒙老爷的亲昵举止之时,秦由便开始怀疑。

蒙老爷正是不想让蒙宛非她“亲生女儿”的事暴露,又怎么会那么不小心的随意任人闯入?蒙管事是好心找自己去搭救宛小姐却办了坏事,正是蒙管事的身份,才让秦由大大方方的进了竹楼,撞破了这一切。若非如此,蒙老爷哪肯这么干脆的承认了蒙宛并非他的“亲生女儿”。

那只鬼是苗女的死婴,是有人使她附在了活婴身上她才得以存活,这活婴……蒙老爷对外称蒙宛是亲女儿,自然不可能是蒙老爷的女儿,且秦由总觉得使苗女死婴活下来的人,必是只想这死婴活下来,这样看来的话,蒙管事对蒙宛的格外关心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因此秦由便有了这个猜测。

没想到蒙宛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一说法。

灯盏上的烛火发出一声细小的哔剥声,秦由心底有些发凉,嗓音里透出些苦涩,“那那些死了的人……”

秦由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抬头便骇然发现一双紫气森森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就盯着自己了。

这只鬼已经越来越不怕自己了,她甚至跳到秦由跟前歪着头状似气恼道,“你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这样变成人的?难道你是真喜欢这个蒙宛而不是我?”

她滑稽地指了指自己,却发现指的都是同一个人,于是叹气道,“但你说要杀了我,也没有杀啊!你在等什么啊?秦由。”

秦由在她唧唧咕咕一通后,竟然还是没能捏起手中的决,他想,现在再杀她,会不会把蒙宛也杀了。他一开始便不该拖的。

秦由慢慢开口,“你说你从小是被伺候长大的,那个人是不是……”秦由话音未落就被砰的一声踹门声粗暴的打断了。

门口站着一人,蒙老爷。

那只鬼调皮的凑到秦由耳边悄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秦由。”她顿了顿,复又道,“你明天过来,我告诉你。”

说完她便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站着,一双眼睛欢乐的在秦由和蒙老爷之间打转。

蒙老爷被激怒了,灰败的脸上一片铁青,毫不客气的将秦由请了出去。

天亮了,有鸡鸣声远远传来。

5

秦由再看到她时,她手里什么也没拿,秦由抑制住心中的狂喜追上去,可她一直往前走,秦由怎么也追不上,总有那么一段清晰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秦由的呼唤声她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见或者不想听见。

就在秦由心生放弃的念头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清冷的问他,“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秦由顿住了,他的狂喜冷却下来,话语里带了些恳求,“马上。马上我就能同你一起离开了,我现在就去解决这件事,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的表情有些远,不知她是否唔了一声,秦由疑心那是自己的幻觉,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么?”

秦由心急如焚可嘴却突然笨拙起来,只想说马上就能一起走,但她显然没听进去,于是干着急的问她,“你要到哪里去?我办事马上去找你好不好?”

她带着些怜悯和同情望着秦由,说了一句秦由听不懂的话,“你又要回来了。”

秦由只感觉铺天盖地的慌乱要将自己淹过去,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没说出来,嗓子眼里直有干涩的冒烟的分。

她又说,“你会在这里看到我的。”

秦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自己说的话,也不等她的回答便转身飞快的向蒙府跑去。经过府南河的时候,他匆匆瞥见那个游魂跪在了地上,浑身裂痕,马上就要破碎了。而宅子上的飞头顶着烈日飞的起劲,秦由甚至看见了它长长的哈喇子折射出晶莹的光。

秦由跳进竹楼里时微微喘着气,额上也蒙了一层薄汗,但他目光晶晶亮的盯着蒙宛或那只鬼,当她转过身一副餍足的样子冲着秦由笑时,秦由瞳孔一缩,他看见她嘴角边淌下暗红粘稠的血,往下看去,震惊的发现妆台后直挺挺的一双脚横在那里,蒙管事。

秦由只感觉眉心突突的跳,她克制的问,“拿那么多条人命把你喂大的,就是蒙老爷是不是?”

蒙宛嘻嘻笑着,眨了眨眼,“你昨天就知道了,今天为什么还过来?你要就蒙宛?”她露出思索的样子,“你连你自己都不肯去救更何况是一个只保留了我眼睛的蒙宛?你是因为我,对不对?现在你得愿望要破灭了,因为……”蒙宛阴恻恻地笑起来,眼睛没有任何变幻,只不过以往的清湛完全替换成了狷狂。

“你看出来了,我已经完全是人了。但你既不能如愿以偿地跟着她走,也不能如愿以偿的看到蒙宛同我融洽的合成一体,成为你想看到的样子……因为,我可不愿意。”

蒙宛手指微动,秦由不受控制地跪在了地上,府南河的游魂痛苦的听到自己身上又多了一道裂痕,整个人摇摇欲坠,终于蹦的一声清脆一响,四分五裂。

“我也不愿意。”蒙老爷的声音响在秦由的头顶,声若洪钟,秦由已不能作出任何反抗,他的头骨碌骨碌的滚到一旁,撞上蒙管事的鞋底才晃了两晃停了下来。

“哎,我不想这么早吃他的。”蒙宛的声音十分惋惜。

“哼……我可是不想再看着你们两个……”

……

盘桓的飞头叫的越发瘆人,在那游魂崩裂的一刹那欢快而又暴戾的尖唳一声俯冲下去,穿透瓦盖,尖利的牙齿瞬时撕裂皮肉,血沫四溅,骨头被咬得嘎嘣嘎嘣作响。

整个世界像烛火一般一下子被扑灭了,一片漆黑。

她站在万里桥上听着那骇人的咀嚼声不知在想着什么,咀嚼声方歇,她便看到天上几颗疏落的星子黯淡的亮起,明明灭灭,而那河边的倒影里也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游魂,他坐在颓圮腐烂的宅子前边,坐在青石台阶上一动不动,盘桓的飞头又开始凄厉瘆人的尖唳,远处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人急匆匆的走在前面带路,愁云满面,一人跟在后边意态悠闲却一步不落,他要去办件小事,驱恶鬼。

她看着那个老宅子,又看了看蒙府的方向,感觉到自己的另一面正在被他的意识不自觉的制造出来,她叹了口气,心力交瘁,“你什么时候才会跟我离开这里呢?”

(完)


作者:易木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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