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月的第二个周一来临之前,杨小东还是充满希望的,多指公司花了一大笔钱把他经营了两年的公司收购了,还在多指公司内免费提供了一间办公室给自己使用,这意味着这两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今天就是约定付款的日子,他激动得鼻子有些发酸,就像这两年吃过的苦都汇聚到了鼻尖。在多指公司给杨小东准备的位于东州市中心18楼的办公室里,从干净的玻璃窗往下看,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喜悦感,杨小东点燃了一只烟,看着冉冉升腾的烟雾,他感觉自己的明天肯定和这烟雾一样,虽然上升得曲折,但必定是上升之势。
多指的马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腊黄色的脸上并不轻易显露出表情。她拉了把椅子在杨小东对面坐下,熟练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气,手指弯曲,娴熟的用无名指弹了弹烟灰,烟雾顿时四散开来。当初杨小东决定把公司卖给众多竞购者中的多指,除了马总免费给自己办公室外,另一个原因就是马总娴熟的抽烟技巧让他觉得马总是个豪爽之人。
“小杨!我最近投资了一个项目,手头比较紧,我们先缓一缓?”马总率先开口,身体前倾,一双眼睛忽然睁大,盯着杨小东的眼神亲切而坚定。“这个月底,我保证。”
杨小东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从十八楼跌到了一楼,那种失重的感觉让自己心慌,从九月敲定被收购到现在,自己幻想的一大笔钱,像是一下飘远了。“马总,这……这不是说好的今天吗?”杨小东一下子变得有些结巴。
“小杨,你放心,我这么大的公司,不可能少你这点钱!”马总又往前凑了凑,顺手递给杨小东一支中华烟,然后头绕着办公室看了一圈说道:“这两周,你就可以开始在这里开始你的二次创业,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嘛!”
杨小东一下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应对了,大吵大闹显然是不行的,他有些沮丧,就像要吃到嘴里的肥肉,突然没了。但现在怎么办呢,除了等。想到这里,他觉得马总的眼神的确也有几分真诚。人都有着急用钱的时候,也就再等两三周而已,杨小东安慰自己道。
“那行,马总,就月底吧!”
马总有些赞赏地拍了拍杨小东的肩膀,右嘴角拉出了一个向上的弧度,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腊黄色的脸上也泛出了油光。
接下来的两周,杨小东就坐在这间十八楼的办公室里,六个工位,两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个柜子,这是他再次创业的家当。他坐在靠窗靠墙的位置,一转身就能看到楼下那些像积木堆砌的参差不齐的建筑,他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马总的员工们进进出出,这时他有一种那就是自己员工的错觉,不过偶尔也会看到马总,这时他又开始在心里算计今天是不是月底了。从二十五号开始,杨小东就在思索这个问题,究竟哪一天才是真正的月底,一次次的他总会说服自己,三十号才是真正的月底,因为这一天,马总肯定没借口可找,肯定会把钱给他。
所以三十号,是杨小东的大日子,他到公司时甚至门还没有开,他在走廊里抽着烟,来回数着步子,当数到快三千五百步时,开始陆续有人来上班并打开了门。
杨小东习惯性地看了看窗外的积木建筑,然后坐在位子上,打开电脑,漫不经心的看着新闻,眼睛时不时的瞟一眼大门,想着一会儿会是马总先开口还是自己先开口,自己怎么开口好呢?其实还是马总开口好,她会不会直接让人抱着那些钱放在自己面前,哈哈,不过这么多现金其实也不太好,还是转帐安全。杨小东想到这,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
上午十二点,马总还没到。
也许今天马总很忙,杨小东想。但今天是约定的付款日,她不应该忘的,一点钟她还不来,我得给她打电话提醒一下。
一点,马总还没到。
杨小东有些坐不住了,嗖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望了望,又悻悻的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是真的忙吗?我得给她打电话!杨小东拿出手机,按出马总的号码后,他又犹豫了,她会不会在见客户,打过去会不会影响别人。他有些瘫软地坐在椅子上,这是有可能的,还是再等一会儿吧,两点,两点再不来,我一定要打这个电话。
两点,马总到了。杨小东的心就像被猛敲的鼓一样剧烈的跳动起来,剧烈得像是要跳出胸腔一般。但是马总并没有朝杨小东走来,而是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杨小东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却是一脸的失望,他在犹豫是否应该立刻去找马总,找她谈谈今天履约的事情。但又觉得她刚到公司,会不会有一些事情要先处理呢。这样一想,杨小东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再给她一个小时吧!这么久都等了,杨小东安慰自己,如果她不找我,我立刻去找她。
杨小东坐在墙角的位置上,一会儿打开手机,一会儿又把手机锁上屏幕,扔在一边,忽而又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无数的小洞,像是无数只眼睛正望着他闪烁着的渴望的神情。他揉揉眼,站起来立在窗前,又去看那些积木般的建筑,漫无目的的东张西望着,他似乎能听到秒针的滴答滴答声。
三点,杨小东站起身,快步走出小办公室,又缓步向马总办公室走去。马总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只见她两只脚搭在一起翘在办公桌上,脸向上仰着,叼着一支烟,两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同时,烟雾也一阵一阵的升腾。她的办公桌上凌乱地扔着几支笔和几本账簿,偌大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烟头,有的还在冒着烟。杨小东轻轻敲了三下门框,然后又轻轻叫了声马总。马总头向门稍稍歪了一下,斜着眼睛看了看杨小东:小杨过来坐。
杨小东在马总对面的椅子坐下,还没开口,一支烟就从对面飞了过来,像乒乓一样在桌上弹跳了两下后掉在了地上。杨小东弯腰把烟拣起来,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并没有点燃,他艰难地用两只肘撑着椅子的扶手,用力的往椅背上靠着。“马总,上次您说这个月底付我钱的,您看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杨小东声音有些沙哑的说。
“小杨”,马总伸手把嘴里的烟取了下来,斜着眼睛看了杨小东一眼,“我这个月收购了一家公司,花了一千万,现在资金流动性非常差。”她接着把并未抽完的烟在烟灰缸里使劲的揉了揉。“你的钱,得到12月底才能给你。”
杨小东的脸抽动了两下,他并没有想到这次马总的回答这么快速这么干脆。他有猜到过今天拿不到钱,但没想到这么快,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被她按在烟灰缸的揉捻的那支烟一样无力。他感觉额头上有汗涔出,嗖的一声,他站了起来。“马总,你不能这样不守信用。”
马总腊黄的脸难得露出了一些笑容:“小杨,我可没说不给你钱,况且,你仍然可以继续使用那个办公室的。”
杨小东没想到马总居然这么轻松的回复自己,完全没有欠钱的那种沉重感。透过扭曲升腾的烟雾,他觉得马总的脸也变得扭曲。“这样的结果,我在这办公室肯定也待不下去。”杨小东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马总,这样的话,我只有走起诉这条路了。”
马总双脚忽地从桌上撤下,两肘撑在桌上,双手把玩着烟盒,脸上仍挂着谜样的微笑:“办公室你来或不来,那是你的决定,至于起诉嘛!小杨,你终归还是太年轻!”说完整个身子向弹簧一样弹躺在椅子上继续说道:“从起诉到判决再到执行,你这个过程走下来,也许十二月底都完不成。”
杨小东看着马总镜片后有些凌厉的眼神和满不在乎的笑脸,后悔两个字就像重锤一样不停砸向他的脑袋,砸得他头昏眼花,那许多和马总彻夜长谈的日子就像是一万年前的传说一样虚无飘渺,诚信是传说,将心比心也是传说,有的只是江湖,就像自己快要淹死,还有人要上来再蹬上一脚。
“那我还是起诉!”杨小东说完便转身离去。
“这便随你了!”身后传来马总长长吐着烟气的声音。
杨小东终究没有起诉,他担心真如马总说的,到十二月底仍没有下文,更担心的是因此激怒马总,会直接导致自己的钱更难拿到。但杨小东还有更难过的事,他也欠着别人的钱,他本是期望拿到卖公司的钱去还债,这下算盘算是打空了,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别人的催债,尽管那些催债的人催得是那样温柔。
他在街上游荡着,自从公司卖掉后,他一直困于讨债中,也无法找到一个方向,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杨小东!
叫住他的是个中年男人,身穿笔挺西装,两道浓眉犹为显眼,正是泰立公司的居总,也是杨小东还在做之前公司时的同行。这几个月憋着的闷气像是找了个出口,杨小东和居总在茶馆里整整聊了一个下午,居总觉得错过了收购杨小东公司的机会,杨小东则后悔太过着急以至低价把公司卖给了多指,居总邀请杨小东加入泰立公司并承诺以高工资,杨小东则了解到马总从市场摆摊到成立多指公司之间悠久的黑历史。杨小东揪着自己的头发,内心五味杂陈,如果此刻世上有后悔药,无论多少钱他都愿意买来试一试。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可以去泰立公司上班了,也不用这样天天无所事事了,这可以让整个人正常一点。
上班的日子虽然无趣,但日子总算回归正途。一个月后,杨小东意外地接到马总主动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已经安排会计打款了,杨小东感觉心像是要从胸腔蹦出来一般,马总终究还是说话算话的,虽然和居总聊过后觉得自己卖亏了,但现在钱总算收到了。他打开网上银行,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双手有些颤抖的输入账号信息,但界面上的账户余额依然显示着一个圆圆的零,他脑子一阵昏厥,仿佛整个房间都快速旋转起来。他瘫靠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住了神,用有些无力的手拿起手机,拨通了马总的电话。
“小杨,钱收到了吧?”马总有些热情洋溢的语气让杨小东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没有!”杨小东听到马总的语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毕竟打款也是要时间的。
“会不会是会计打错了,他后天从老家回来,我让他查一下!”马总的口吻变得有些不肯定。
“不能现在查一下吗?”杨小东心里一紧,担心事情又发生变故。
“必须要用到U盾才能查,你稍后再刷新下,如果今天没到就有可能是他打错了。”
“马总,你想下办法吧,已经不是一次了,我今天就要急用钱。”当马总的口吻变得更不肯定时,杨小东也更急了。
“好的,你等下再看看,我下午到公司处理。”没有等杨小东做出回应,马总就挂断了电话。
整个下午,杨小东对着屏幕不停刷新,不停刷新,但那个圆圆的零的数值仍没有增加,那个圆像是个黑洞,牢牢地吸住了他。而他再给马总打电话时,却始终是忙音,他搞不明白,今天这事为什么会发生,让他快速高涨的心情又快速冷却下来。但他搞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马总根本不会主动付他这笔钱,清楚了这一点,他倒有些释然。他准备在过年前的这一个月里,安心工作,在过年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多指欠自己的钱讨要回来。
在过年前五天,杨小东一大早就去了多指公司,他走进宽敞的大厅,这当时让他兴奋的建筑,现在却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马总不在,杨小东在多指坐了一天。
第二天他去得更早,马总依旧不在,第三天依然如此,而且拨打马总的电话也是忙音。此时的杨小东,感觉前面就是一条完全不知道终点在何方的路,一条他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他觉得这三天的经历,比自己之前经历的任何一天都漫长,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秒的颤动,那颤动就像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一下一下挑拨着他的神经,而他却只能承受着。他很想像个泼皮无赖一样,把这个办公室可以砸的东西全砸了,甚至点一把火,把这地方给烧个干干净净,以此出一口恶气,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他憋了一口气,他要去马总家堵门。
杨小东混进马总住的小区时,晚七点的东州城已经漆黑一片,站在马总家的楼下,星星点点的灯光中,马总家却是一片漆黑。杨小东点了一只烟,刺鼻的烟气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用力的裹紧大衣,举起手上的烟,百无聊赖地看着烟头上快速燃烧的火星和稍纵即逝的烟雾,觉得有些恍惚。这时有人发来消息,委婉地问他何时可以还钱,他打着哈哈说正在讨债,接着拍了一段视频给对方发了过去。他不知道对方心情如何,或许也和自己一样失望。他若有所失的左右看看,楼下已是空无一人,跺了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心中泛起一些凄苦,自己何时成了这番模样?抬头看着无尽深邃的夜空,除了黑暗,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那些催自己债的人,此刻是否也正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也看不见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