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天一阁,在余秋雨的散文的朦胧记忆中清晰地走到了我眼前。所有文字的描述都是一种揣测、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夸张和记录。只有真正接近文字描写的对象,我们才能产生最为精准化个性化的价值判断和爱恨情仇。
我一踏进天一阁,这个被称之为“南国书城”的文化重镇,就被它的幽静雅致深深吸引。我可以面对几棵树、面对一池绿水长久悦目,内心会慢慢澄澈,杂念顿消。我喜欢天一阁主人范钦的书桌,书桌上虽然空无一物,但我仿佛感受到东明先生一心问道、矢志读书的志气盈屋满室,那份志气辐射宇宙,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灯塔,数百年来一直照亮着天下读书人前进的道路。
天一阁创始人范钦不是圣人,他是一个致仕的前兵部右侍郎,对自己一生界定的身份却是一个读书人。他厌倦官场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致仕之后便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部投入到沉浸到收藏保护图书、读书写作的事业中去。他可能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家族规定竟然让天一阁拥有450多岁的历史。几年时间可以养成一个习惯,几十年时间可以形成一个传统,那么数百年的时间能凝固成什么呢?那就是文化。天一阁不仅仅是保存传统文化中的典籍,其本身也成为了文化地标,成为了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为什么那么多豪门贵族如过眼云烟,为什么有那么多建筑机构昙花一现,偏偏这个民间藏书楼却能延祚四百五十年?我想,这是一个值得反复深思和挖掘答案的一个问题。范钦的家规非常有意思:如果他的后人破坏天一阁或者让阁中图书外流,那么得到的处罚将是逐出家族,那样的处罚,在封建社会可能比让肉体消失还要严重。被驱逐出家族,除非你开宗立派,那死后变成孤魂野鬼。规定中还有一条非常有效,那就是要打开天一阁,必须要族中几房的当家人全部到场才能打开,因为需要所有当家人的钥匙一起用才能打开。据说,一个钱姓大家闺秀为了想到天一阁看书,不惜下嫁到范家。即使嫁到了范家,居然没有资格上天一阁看书,几年之后抑郁而死。
那么,谁有资格上天一阁看书呢?那都是天下名士,准确地讲都是天下最出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或者杰出的政治家,前提是都是天下最有名的读书人。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有资格上天一阁读书,现代的大诗人郭沫若曾到天一阁读书。上天一阁读书的人至少是在浙东地区首屈一指的文化精英、思想翘楚。在封建时代,天一阁是天下读书人梦寐欲至的地方,能上天一阁读书,无疑是人生的一大事。能到天一阁读书,便是对你拥有一种极高的文化地位学术地位的肯定和褒扬。想想吾等乡野匹夫,如是生活在那个年代,即使识得几个字,甚至还拥有等同于现在博士的头衔,但根本没有上天一阁读书的资格,最多也只能在高高的围墙外远远的仰望里面黛瓦白墙。天一阁数百年的坚守和坚持,天一阁数百年的高标准和严规定,使它成为东南学术殿堂,也是鄞县成为浙东学派的发源地的一个重要原因。人们说,天一阁是东南文脉的发源地之一,一点也不为过。
一位文人在讲述天一阁故事的时候,说:“天一阁如此沉痛,如此宁静。”我还要加上“如此神圣,如此震撼。”为什么神圣,天一阁早已成为读书人朝拜的殿堂,其神圣不是过誉。为什么震撼,四百五十年的坚守,或者说四百五十年中范氏家族居然没有出现败家子,或者说三百年间居然没有遭遇天灾人祸,这简直是一种人间奇迹。其实,天一阁的命运多舛,在近代差不多遇到了灭顶之灾。太平军攻破宁波城,天一阁的后墙坍塌,遭遇小贼偷盗,许多珍贵的图书竟然当做废纸论斤而卖。幸亏有识之士慧眼识珠,买下珍藏,结果在凇沪会战中遭遇大伙焚烧,荡然无存。民国期间,上海书商派有武功的盗贼黑夜潜入,隐身于天一阁房梁之上,饥饿时以枣充饥,接连偷盗珍贵古书不知多少册,最后其中的大部分又被外国商人购去。抗日战争期间,宁波遭遇日军飞机的轰炸,古书损失严重。到一九四九年,天一阁的古书只剩下一万三千册。徜徉在宁静雅致的天一阁景区,难免唏嘘感叹。虽然国家管理的天一阁号称拥有30万的古籍,我推想,其中珍本孤本不会很多。
我喜欢天一阁幽静的环境,古木参天,树形婀娜,犹如迎风起舞的少女。院落间的池塘,绿水静流,一泓泓清泉滋养着文人的心田。所有的仿古建筑或者原建筑,除了藏书阁封闭高耸,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其它的建筑大多通透,不让人产生拘束之感。在百鹅亭前,一所房子里陈列的是我的最爱,可以说是稀世珍宝级的文物。有冯承素、褚遂良、赵孟頫等大家《兰亭序》摹本的石刻以及拓本。我只能用眼神抚摸着冯承素双钩填摹而成的兰亭序的每个圆润挺拔的笔画。沙孟海临摹的兰亭序明显有自己的风格,只是有些形似。赵孟頫临摹的兰亭序太规矩,没有黄羲之的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其中,最好的摹本还是冯承素的双钩填摹本。居然,天一阁还珍藏着石鼓文的宋拓本。书画篆刻大师吴昌硕就是凭借对天一阁石鼓文拓本的临摹而成为书写石鼓文体书法的一代宗师。
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天一阁其实很普通,普通得不能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它 的独特之处是——一楼到二楼是没有楼梯的。除非有人给你楼梯,你才能爬上二楼,就算到二楼,所有大门紧闭,你也无法进入。所以,我推想,民国期间上天一阁盗书的贼肯定有飞檐走壁的轻功。
另外,值得一看的是秦家祠堂的戏台,那绝对是木雕艺术的珍宝,绝对是我平生所看到的最精美的木雕戏台。特别是盘旋收束的戏台穹顶,有着皇家建筑的档次,无怪乎一个小小的戏台要花费几万辆白银。
天一阁里真正摆放图书的地方,羞涩谦让地缩在一旁,到并不像戏剧里的主角,那古书画博物馆干脆大门紧锁,你只能看着它十几米的高墙,没有任何门窗的高墙。成为景区的天一阁,我总觉得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缺乏勃勃的生机。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喜欢天一阁的幽静和疏朗。我真希望自己成为宁波人,最好成为天一阁的图书管理员。
(涛声依旧作于2018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