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下午重读了《局外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坐下来写点什么。我对加缪有种特殊感情,或者说,是思想上的挣扎吧。一年前,初读《局外人》,曾对加缪的荒诞哲学产生误解,消沉了很长时间。直到半年前,读了几本存在主义的著作,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当然”,有多么幼稚。关于这段心路历程,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所以就不赘述了。
《局外人》是我大学阶段,第一本重新阅读的书。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曾强调过“重读”的意义。他说,“在成熟的年龄,一个人会欣赏更多的细节、层次和含义。”的确,处于青少年阶段的读书人,总是更像个探索者。面对一部作品,青涩的我们往往只会发出赞叹声,却很难生成独到的见解。而重读就是极好的弥补,它使我们重新挖掘一部作品的价值。反观我自己,这半年,阅读文本的能力确实提升不少,眼光成熟许多。我也很庆幸,自己一年前没有写《局外人》的书评。那时文笔太糟了,写出来,反倒会对不起这本书。
加缪的《局外人》是个中篇,尺幅不大。可作为加缪的成名作,其地位是相当特殊的。它对现实荒诞性的揭示,对存在主义的文学化表达,奠定了加缪一生的创作核心。在本书1940年5月完本之后,加缪又马不停蹄地写就了他的哲学随笔集,既著名的《西西弗神话》。虽然加缪的本意是阐明自己的哲学思想,但我们完全可以把《西西弗神话》视为《局外人》的“注解”。故事中默尔索的形象,与“荒诞人”几乎重合。同样的《西西弗神话》也是打开加缪其他作品的钥匙,比如:《鼠疫》。只不过《鼠疫》着重讨论的,是一个群体面对荒诞处境的可能反应,与《局外人》的个体视角横向比较,倒是相互补充了。
以读者的眼光,我们常常认为伟大的文学作品是横空出世的。就像我们总是误以为历史是爆炸性的事件,却忽略了它缓慢发酵的过程。据本书译者柳鸣九先生补充的资料,《局外人》在创作上,其实是经历过前期准备的。加缪曾创作过一部未出版的小说叫《幸福之死》。该作品与《局外人》有不少相似之处,从主人公的名字,到一些基本的故事情节,均有雷同。由此可见《局外人》的创作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提炼、加工后的“再创作”。结合加缪当时二十多岁的年纪,我觉得这种写作上的精益求精,值得敬佩。
本书的写作技巧并不繁复,可以说是平铺直叙的。根据有限的阅读经验,我个人认为,加缪并不痴迷于对叙事技巧的探索,结构的创新,他更看中的东西是小说的思想内核。加缪的语言是相当干燥的,乍一读,其实缺乏吸引力。可只要你坚持读上一会儿,就会被他简洁、精确的笔触所吸引,继而跟随他的讲述展开思考。“智性”是加缪小说的魅力所在,我觉得这一点毋庸置疑。
《局外人》的技巧固然传统,但在章节划分上,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加缪的匠心。本书共分为两部,其内容是泾渭分明的。以“默尔索杀人”这个事件为转折点,小说几乎是均分为两部分。前一个部分交待事情经过,拉近了读者与默尔索这个角色的距离,并作为后文“审判”中的证据。后一部分则聚焦在法庭对默尔索的审判上,具体地描绘了整个过程,并以默尔索被判处死刑告终。对此,我的感受是,加缪不单单想让读者接受他的想法,而且他希望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形成自己的判断。对默尔索这样一个特殊角色来说,不同读者的结论,真可能会大相径庭。由此,我们就必须分析一下默尔索的人物形象。
小说中的默尔索是个古怪角色,如果非要用四个字来形容,我想“麻木不仁”是最恰当的字眼。乍看之下,默尔索是个对生活满不在乎的人。他在母亲去世后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对葬礼都有些厌烦。对女友的结婚请求,他也只是用“我都可以”来搪塞,根本不放在心上。默尔索在挑选朋友上也毫无原则,和一个皮条客成了莫逆之交,只因为对方想和他做朋友。默尔索并不是个讨喜的角色,我想阅读完本书之后,会有相当一部分人讨厌他。认为他冷血,或者对生活不负责。
但我想说的是,仅用世俗眼光来理解默尔索这个文学形象,未免太过肤浅。就像武断的把《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当成“败类”一样。将默尔索直接归类为“冷血动物”,无疑会错过本书的精华之所在。这就牵扯到小说的主题,同样也是它的题目:“局外人”。我认为“局外人”这一主题,是通过两个层次来体现的。
第一个层次是“社会的局外人”,或者说“法庭的局外人”更为恰当。在小说第二部的审判中,默尔索几次三番地想为自己辩护,却被律师阻止了。法庭更愿意倾听旁人的证词,倾听检察官对默尔索的攻击,倾听律师代劳的辩护,没人对默尔索的想法真正感兴趣。以至于默尔索在小说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可以说,人们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当然可以说,被告的辩解并不重要,法庭自会给一个公正裁决。但从故事走向上看,一切又并非如此。根据小说第一部分的描述,我们对默尔索杀人得出的结论是“正当防卫”,有过失,可罪不至死。可在法庭上,检察官却把默尔索描述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就牵扯到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内容,检察官利用证词,极力地把默尔索的古怪性格,描述为一种冷血杀人魔潜质。他从道德上攻击默尔索,用近乎诡辩的方法,影响了陪审团,说默尔索“没有灵魂、没有人性”。如同默尔索的律师所说,“这就是这场审讯的形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而就是这种偏激的解读,最终把一个罪不至死的人,送上了断头台。
谈及与法庭相关的题材,19世纪的法国文学已然做过不少探索。从《悲惨世界》里因为偷面包入狱的冉·阿让,到《红与黑》里对于连·索雷尔的审判。对这一题材的摹写,法国文学所做的尝试,的确相当全面。但加缪却从更富现代性的角度,切入了这一主题,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觉得《局外人》和卡夫卡的《审判》有异曲同工之妙。与19世纪剧烈的阶级冲突不同,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在20世纪初的法国社会,物质不再是第一矛盾。20世纪的核心问题是意识形态之争,虽无直接关联,但加缪也把自己写作的关注点放在人的精神状态上。他对默尔索入狱后心路历程的描绘,无疑体现了这种关怀。加缪批判了当时的庭审体系,对这种将被告当成“局外人”看待的审讯,持否定态度。这便是小说的第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次,我把它称作“思想的局外人”。前文中,我已经简单描述了默尔索的怪异性格。此处,我想自己需要再补充一个内容。即小说中的默尔索是个无神论者,他自始至终拒绝向神甫忏悔,坚称自己不信上帝。他与神甫的对话,是我们打开这个层次的切入点。在小说最后,被神甫激怒的默尔索喊出了这样一段话:
大家都是幸运者,世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哭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沙玛拉诺的狗与他的妻子没有区别,那个自动机械式的小女人与马松所娶的巴黎女人或者希望嫁给我的玛丽,也都没有区别,个个有罪。雷蒙是不是我的同伙与塞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这有什么重要?今天,玛丽是不是又把自己的嘴唇送向另一个新默尔索,这有什么重要?他这个也被判了死刑的神甫,他懂吗?
这个段落很关键,是理解默尔索的钥匙。在此处,默尔索几乎是对自己过去的古怪行为,一一给出了回应。他的意思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凡人终有一死,二是生活中的大事小事都没有“意义”。想要理解这两点,我们恐怕要结合一些哲学思想来谈。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曾甩出过一句名言“上帝已死”。这句话撼动了基督教的道德标准,使人不再相信普世存在的道德和法律。此类虚无主义使西方社会在思想上产生深切恐慌,进而影响了后续一系列新哲学思想的产生。而一战后,兴起的存在主义就受到了尼采的影响。作为存在主义文学家,同样也是哲学家,加缪以旧有思想为依托,形成了自己以“荒诞—反抗”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在《西西弗神话》的论述中,他说人生的本质是荒诞的,这种荒诞是“非理性和非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也就是说,世界的无理性与人类对理性的追求造就了这种荒诞。同样,不可回避的死亡,也是荒诞的源泉。(我目前对哲学的认识还比较浅薄,如有纰漏,欢迎大家指正。)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理解默尔索这个人物了。他本质上是一个存在主义者,认为世界的本质荒诞,人的所有挣扎终归死亡,似乎没什么意义。单这一点就已经很难被人理解了,可偏偏的,他又坚持无神论。由此,怪人、罪人、不信神,这三个帽子成了悲剧的助燃剂,将他送上断头台。
思想上的局外人,就体现在这里。默尔索坚持自己的思想,不去迎合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成为了一个疏离于传统之外的人。根据小说的描绘,默尔索的本性并不坏。他忠于职守,做事一板一眼,对朋友也很仗义。他唯一的缺憾就是“脑回路清奇”,使得别人不理解他。的确,是个有悲剧色彩的小人物。
另外,加缪通过默尔索传递的是一种消极的存在主义。他的消极体现在,只阐述了“荒诞”这个单一部分,而没有体现“反抗”。这也直接导致了我一年前对存在主义的误读,把它当成一种消极哲学。默尔索是个听天由命式的角色,他的行为总是流露出无力感。可能加缪的目的是加深这个角色的悲剧色彩,所以才把自己的哲学片面呈现出来吧。
在小说结尾,默尔索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期待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其消极情绪可见一斑。我想,如果真有小说中的世界存在,我一定要把加缪哲学的后半部分,亲口讲给他听。
毕竟人生再怎么荒诞,也不至于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