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那个写《牡丹亭》的汤显祖。
汤显祖是明代万历那个时代的人。出身书香门第,这人跟东邪黄药师一样,是个全才,不仅于古文诗词颇精,且通天文地理、医药卜筮诸书。34岁中进士,当过几年官。后来便回家去写剧本了。
汤显祖的作文写得非常好。科举考试,主要是议论文。我曾说过多次,说这个议论文、散文等小文章写不好,如说直接写出好的小说,那基本不可能。一些小的事理事件都掰扯不清楚,何况一部小说中得综合多少小事。
当下的多数小说,尤其网文,彻底沉沦为编故事,狗屁不值,满口胡柴,作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汤显祖是在三十四岁的时候中的进士,前面的多次考试,主要是因为他拒绝了张居正的拉拢,汤显祖虽然同意张居正的改革方案,但对这种腐败的行为很是鄙视,自然,张居正当朝时期,汤显祖屡屡落榜。索性自己读书写作玩,当时明朝有什么“前七子”“后七子”,影响很大,属于政府文人操控的文坛集团,主要的号召是复古风,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汤显祖很不服气,觉得他们写得差。便把他们写的诗词的抄袭篡改古人的地方全部用红笔勾出来,说是“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也就是这些狗屁才子写诗词,无非是将古人句子改头换面而已,说他们的文章是“等赝文尔”,也就是说你们写的这玩意儿,跟假文章没区别,别人也没办法。
他不反对好文章,也不拘泥,他非常佩服大才子李贽。李在狱中自杀后,汤显祖作诗哀悼。《明史》说他“意气慷剀”、“蹭澄穷老”,很能概括他的生平。
汤显祖的高考作文写的非常好,下面选他两篇高考作文看看。
第一篇作文出题是“其君子实”。
稍微解释一下,科举考试,是命题作文,这次的题目就是“其君子实”,这是《孟子.滕文公下》里面的话,“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汤显祖却很有意思,他的题目很有意思,叫《其君子实 小人》。汤显祖的手法很神奇,主要是玩出入游戏,就是出笔入笔,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用,看其一笔入,一笔出。何谓一笔入一笔出?即是一笔缩,一笔伸;又名一笔落,一笔起。很多人说,八股文章讲究“起承转合”,实际上真正的八股文,并不转,只能说是落起伸缩,夫“转”者,除非弃题而去也。
其君子实 小人 汤显祖
商人迎周,可以悟革命之事也。夫周无君子小人,(大胸怀文章的起笔。)皆商人也。来者已可痛矣,存者又迎之耶?且帝王代兴,当揖逊之时,天下亦相迎也;当征伐之时,天下亦相迎也。(看他直下,一气呵成,用笔轻快至极。)
南河之讴,北狄之怨,有由来矣,商、周新故之际亦然。武王之次商郊也,犹昔观兵之意也。使纣也虽无同好,有与同恶,则若林之众,确规定前歌后舞而入也,事乃有不然者。商之君子,非士大夫耶?(笔出。)周师入,君子怒,可也。何为筐厥元黄,(出笔。)迎周之君子也。父师怒,少师剖,(笔入。)其余又脯醺焉。吾党君子诚不若生于周者,得以贤其贤而亲其亲乎。今而后喜可知矣。得同君而臣之矣。不以拾矢为贽,(笔入。)而以好币相先,(笔出。)何温然堂户之交宾也,岂其中无一忠臣哉?(笔入。)天命之矣,不亿之亲犹将往焉,而又何论于(笔出)今日之君子也,其望周之将相来久矣。
商之小人,非故百姓耶?周师入,小人戚,可也。(细细逐笔看其出入。入者丙偃者外拓。)何为箪食壶浆,迎周之小人也。老人刑,姐己笑,无人得宴息焉。吾侪小人,诚不若生于周者,得以乐其乐而利其利乎。今而后喜可知矣。得同君而民之矣,不以饱己之师而以迎人之师,何蔼然田野之相馌[yè]也,岂其间无一义士哉?天命之矣,有二之众,皆相先焉,而又何论于今日之小人也。其望周之卒旅来久矣。由是得意于群臣百姓,因而为王者新主也。得罪于群臣百姓,不可复王者,旧君也。令我欲放声而哭。今日之为君子小人者,此商人也。他日之为多士多方者,亦此商人也。由商周而后,人情向背,又可胜道哉!其声大而远。
第二次考试的作文题是“民之归仁” ,这是《孟子·离娄上》中的话,原文是“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汤显祖的做法是,直论。
做文章呢,是这样,尤其作文,命题既然出了,那得看题,如这题目有商量的余地,那就委佩而谈。如这题目须决断而行,撸起袖子直接写就得了。这是审题。
“民之归仁”,那没得商量,这玩意儿推不翻。汤显祖是直直开写,写了两节,上言归,下言驱,虽有两节文,实是一节事。总是孟子眼中,见得际,更无两歧,故而只能杂杂叠说。如若不是孟子口中话,尚恐此际,尚有歧义,故而反履申论。
此篇文章,恰如两个搏击高手过招,你瞧他卷起袖子,姿势做得漂亮,必然以为要短刀相接,殊不知短刀,亦有应当接时,不应当接时。
民之归仁 两节 汤显祖
状民之归仁,皆甚不容已也。夫民之于仁,固便也。又加之以驱之,即欲勿归,如之何勿归。且夫至德之世,(仅四字,恰如陨星坠落下来。)民居其国,不相往来,若鸟兽之不乱群,而鱼水之相忘也。(点缀。)德不足而有仁,(孟子此“仁”字。奇峰突起,直突而下,孟子不说德,只讲仁,汤显祖为之造一原委。)天下之情势生矣。欲而之焉之谓情,迫而之焉之谓势。欲之所在,则归也。归之所在,则仁也。以仁为下民,(看他笔,仅仅顶着“仁”字。)犹水也,水之恶逆,而好顺也,地道然矣。以仁为圹民,则其兽也,兽之去隘而就宽也,天性然矣。此何待于驱乎?而况又有以驱之乎?(笔笔精悍,笔笔跳荡。)盖两仁之国民,各有所归也。两不仁之国民,各无所归也。(这笔头,恰似江湖寻仇,更不多说一句废话,拔刀上前,谁人敢当?)唯一仁,一不仁,而民乃轻背其主,而易去其乡矣。故兽走圹,而爵走丛类也。益之以鹯,而丛之得爵,愈疾而愈多,鹯为丛驱也。(笔锋带上卸下,精悍跳掷。)水就下,而鱼就渊类也。益之以獭,而渊之得鱼,愈疾而愈多,獭为渊驱也。鹯獭自厌其性,不知其驱也(妙!先生说的是!)是桀纣之行也。渊丛自为其依,不能必其驱也,(妙!是是。)是汤武之资也。吁!
知民之归仁,情也。国君宜为仁,以接民之情,知民之去不仁,势也。国君宜无不仁,以成人之势,何以为仁;聚民欲尔,何以去不仁。无施民恶尔,得天下与不失天下,(从来文章,未见过讲“得天下与不失天下”这八个字放在一起,汤显祖是第一人,妙!)。其道何莫不由兹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