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守凌霄的最后年纪，我遇见了他。
那是凌霄下满的最后一场雪，雪落纷纷，漫山遍野，可凌霄长冬无夏，又何来暮雪之说？我不懂师父为何如此称呼，只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雪山之上，默默凝望着漫天飞雪。
遇见他时，我正在兰台看着凌霄灌满这所谓的暮雪。兰台在凌霄之巅，向下望去能看遍凌霄千山。忽的寒风涌动，起舞弄清影，我在发间的流缝中看到了他，白衣翩翩，纤尘不染，眼眸里灵光闪烁，点缀的尽是超然色彩。
他站在原地明媚的笑着，手拿一束我叫不出的花，款款走来，宛若落凡。
后来我们自然成了朋友。每日我除了看这千山，倒也有了别的生趣。这千山无非皆是雪，我想不通师父为何嘱托我牢牢看守，都不得出山，甚至终此一生。
我们每日在兰台对饮，我拿出凌霄独有的流光酒。冷月流光，兰台一醉，他给我讲外面的世界，他说他来自山下的村子，他说他最爱的便是这凌霄上的纷纷暮雪。我静静听着，流光不烈。可我好像却醉了，这缥缈的山峰，不变的亘雪，都不见了。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朦胧的兰台，我只看到一个白衣身影，玉树临风，潇洒依旧。
后来他就消失了，如同他来，在这场暮雪即将结束的时刻，踏雪无痕，了无踪迹。
于是我等啊等，兰台上又多了个醉酒女子。我越来越容易醉了，我想起刚喝流光的时候，我对师父说：“这是酒吗？为什么我觉得没有任何味道？”师父拍拍我的头，走向一旁，看着万雪千山，“流光本无醉，痴心人最醉。相思即为醉，醉来醉去，还是相思啊。”
我当时并不懂师父言语的含义，只是我记得，师父好似越来越容易醉了。
我不想再等了。第一次，我下了山去，凌霄方圆百里皆无人迹，我一直向南，漫无目的。三天三夜，翻山越岭，我终于走到了一座城。
“哎，你听说了吗？新晋的武林盟主马上要在这开武林大会，据说他此番上凌霄颇有收获，好像取得了凌霄的绝世武功呢！”
“是吗！这凌霄可尽是险峰，可从没听说有人能进去。盟主可真厉害啊！听说那凌霄圣女武功卓绝，看来我中原武林实力又要大增啊！”
我漫无目的，可听那凌霄二字，心下一动，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瞬间遍布全身，内心跳动的噗噗声，血液流淌的汩汩声，一下子，我全听见了，可我是犹豫害怕，还是期待激动，我不知道。我竟本能的迈不开步子，望着那二人走去的路。我心惊胆战地走着，凉风吹过，树上叶子簇簇而落。我缓缓的走，我知道，一经踏上，便不能回头。
我看到了他，在所谓的武林大会上，他还是白衣加身，不卓凡尘。
他还是和煦的笑着，仿佛一切都没变。
他喝着比流光烈很多的酒，却千杯不醉。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不知为何，好像想到什么，他的眼里掠过的，是只有一瞬间的萧索。
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一刹那之后，他看到了我。
那是什么意味？惊讶？欣喜？无言？落寞？那一瞬间，在那个我从未忘记的人眼中，我参透了一生。我终于明白，所谓暮雪，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凌霄无夏，何来迟暮之说？日暮之雪，苍茫凄凉，冬暮之雪，生死寂寥。暮雪千山，试问暮雪之后，又是何方？只不过又是一场新雪。而在这风雪轮回之中，徒留的，不过就是一个苦等的痴人罢了。
我飞了出去，我知道他一定在后面，抛下所谓的武林豪杰，所谓的武林盟主的名号来追我。可凌霄千年，冰雪不化，雪既飘零，岂是轻易消融？
我运尽凌霄内功，轻易把他甩了出去。我飞回凌霄山界，封锁了所有山门。
……
凌霄的雪下了又下，可那对曾经在兰台之上对酒当歌纵身相向的人们已经不在了。时光流转，岁月流光，往事如同满天的飘雪飞散在过往的天空里，继而破碎，继而坠落，然后如同漫天星辰散落在这苍茫暮雪中，绵绵不绝，凝成最凌冽最难以融化的坚冰，万古不休。
我从没有告诉他，那天他在我醉了以后，轻轻取走了我怀里师父留下的秘笈，我都知道。我没醉，流光之酒，除非痴人相思，否则如何能醉。
我从没有告诉他，在那座城里我看到一个男子正向另一个女子求婚，手里拿着的，正是第一次他送我的那种花。
我从没有告诉他，那天即便我封锁了全部山门，但我还是留下一处生门，便是他第一次上兰台的路。
我终究是看不见了，我也没有希求了。白驹过隙，兰台倒影，我好像看到了从前，我第一次下山的样子。那时师父先下山，我背着她偷偷跟着，就这样也下了山。我发现凌霄山下依旧寒霜刺骨，根本没人居住。我跟着师父，走了好久好久，走到一个村子里。满村挂着红色的装饰，喜庆喜庆的，我看到师父径自走到村子最大的院子里，那时新郎正准备掀起盖头，就这样顺便也看到了师父。师父眼里是什么呢？现在我突然发现，师父眼里的神色竟和他如此神似。而当时的我正不知所措之时，突然有双手把我拉到一边，我看向那人，约莫比我大两三岁，他说他爹正在成亲，叫我从那条路走。我想不了太多，一路小跑回去，路上我还在想，为何他的眸子如此有灵性，仿佛天界神童下凡一般，为何他在他爹成亲当日还穿一身白衣，而白衣蹁跹却依旧那么无暇不染。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场景，那是我偷偷跟着师父的时候，旁边的树叶突然落了。现在我想，也许我是见证了他们最后的相依。叶子说要永远陪着树枝的，一夜风起，遍地变成了支离。树枝怪自己没有风厉害，怪叶子没有牢牢抓住他，却不知道叶子被来往的马车行人碾过多少次，变得湿漉漉脏兮兮，才甘心地归于尘土，也没忘了你。
叶子是无情，但来年，树枝先变心。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