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生活像一条河,若泛了,肆意涌着,沉着淤泥,像留了疤;若干了,又没了脾气。多少人想要渡河,苦于负重,亡命其中。怀璧算作一个。

怀璧的家乡有一条河,不大,但那是他的世界。小时候,一下雨,水位升高,蛙声一片,纵使自己再不喜欢雨季,倒添几分趣味。冬天,河水结冰,几人手拉手,在冰面滑行,但又害怕掉进窟窿,每每不尽兴。上岸,跪着地,像虔诚的教徒,不断亲吻,恨不得融为一体。躺在田里,望着天,微风吹过,像盖着一层棉被,在天地的怀中。这几年,工厂多了,人们就偷偷将污水排入其中。河水臭了,鱼儿死了,一切都死了。

他长着一副可人样。有神的双眼,白皙的皮肤,看着像水下未露的荷花,没经多少历练似的。乍看,要把人的魂儿勾了去;又似吴道子未完的画作,点上眼睛,吐一口气,化成仙也不为过。这还不够,不大点儿,他就涉猎各类书籍,什么王阳明、庄子、艾略特、毛姆,还有四书五经,古今中外,东西南北,无所不晓。读多了,就咿咿呀呀,嘟囔着之乎者也。他的笑是迷人的,只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开心。


生活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飞满了苍蝇。

就像任何人都有厌恶的东西一样,怀璧未尝不是。他尤其讨厌“听话”二字。多少次,父母、亲戚和邻居夸赞他,他都如遭晴天霹雳,手颤抖着,心哭泣着;像天塌了,他苦苦撑着。旁人冷眼相对,不拉一把,反倒像给泄气皮球再扎几个洞似的。

怀璧一直觉得父母不了解他。每次他试探性地在电话中表达自己想做的事情时,二人总是一口回绝。有一次他想去南京参加活动。

“别去了。你这么大,该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了。” 父母道。

“嗯。”怀璧道,强忍着泪水。

“孩子长大了,听话。”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如潍水之战后的汉军。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决堤的洪,从眼眶的蚁穴中,一泻千里。两耳轰鸣,双眼眩晕,像万辆火车驶过,冒着浓烟。他恨不得立即化作灰烬,远离世界。起码,灰烬还会被人看到。而他,就像雪地上的脚印,被踩来踩去,作古。


“我已经死了,”他道,“从那次剪发开始。”

年轻人,总喜欢赶潮流,心比天高。那时他还在上学,看到喜欢的明星留了一个长发,羡慕不已,便也暗下决心,和他一样。期间虽经修修剪剪,但终于留了下来。他回到宿舍,照着镜子,小心地拿着刚买的发胶在头上抹来抹去。抹少了,担心没有作用;抹多了,又怕被人看出。月光落在地上,被窗子生生隔成两道, 流走。他照着镜子,欣喜得像只猫,用四肢扑腾着喜爱的毛球,不肯入睡。

于怀璧而言,那天还是来了。他一到家,父亲二话没说,就让他把头发剪掉。

“头发这么长,算什么样子。听话,等会把头发剪掉!”父亲道。

怀璧沉默不语。

“快!我带你去!等会我就带你去!”父亲道。

“我不去。”怀璧道。

“不是我不让你留,可街坊邻里会笑话的!”父亲道。

怀璧一听,懂了,眼泪刚要出来,就生生吞了回去。他的内心打颤着,身体也不听使唤。他下意识抬了下手,但还是把它放了下来。原来父亲怯于承认自己的思想,反而将罪名安给邻里。他把话打碎,咽进肚里。他反抗不来的。

父亲摸着他的头,笑着,笑着,笑着。

他向后退了几步,笑着,笑着,笑着,向理发店走去。

“听话”二字,像锤子,把他的梦想一点点敲碎,粘合起来,再一点点敲碎,直到铺满一地。蓝月光,又怵又凉。


下雨了,怀璧向那条河走去。那里,是他真正的家。他躲在一处废旧的屋檐下,望着池塘,眼泪不住地留下,混杂着雨水,分不清什么是雨,什么是泪。只是内心排山倒海,像天下无光,永无宁日;又像火灼一般,怒气晕开,把灵魂挤走。

那天,城里的弟弟回来了。一头长发,别提多精神了。怀璧看着他,笑了笑,由衷地羡慕。毕竟,他连自己的头发都做不了主。父母一个劲儿夸赞着,道:“孩子不愧学编剧的,真有艺术范儿。这不,儿子也想留,但这哪行呢?刚一到家,我就让他剪了去。他也没反对。”婶婶笑着道,“怀璧就是听话。”

听话!听话!听话!

轰!轰!轰!怀璧再也忍不住了,偷偷跑去另一间房,蒙着被子,在床上哭了起来。他的心已经死了。他不再抱任何期望,像一只提线木偶好了。父母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当天晚上,他和父母吵了起来。

“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吗?为什么每次我表达自己的想法,你们总是反驳我?剪发是,之前也是。”怀璧道。

“我们什么时候不让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这么大了,我们难道不知道你有自己的主见了吗?剪发?孩子,你别傻了!你看看周围有几个人留着你那样的发型?你在外边干什么我们不管,在家,就要有家里人的样子!”父母道。

“呵,我明白了。”怀璧苦笑道,“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家?主见!主见!只有你们做主的意见才称作主见吧!家?恐怕已经没有了。”

然而父亲,有时也不是不开明。高中学历的他,也经常写文章,取得一些成绩。犯错了,也会向怀璧道歉。他有一次批评父亲总是喜欢把旅馆的牙刷、牙膏带回家。父亲听后,就再也不做了。还有一次,二人去香港。父亲平日经常批评吐痰、随地扔垃圾的陋习,到香港后,他竟照做了。旁人惊讶,搞得怀璧好不尴尬。而原因,则是那时是晚上,他认为别人看不见。

他很感谢父亲,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每次在这种小事情上,父亲总听他的。一旦涉及出国这种对于怀璧来说决定未来的事情,自己却完全做不了主。为什么父亲宁愿买车,也不愿让他出国。而这,是他唯一、最真挚的心愿。


那天,许久不和家人联系的他打了一通电话。开门见山,就是留学事宜。

“爸妈,我想出国。”怀璧道。

“出国?怎么突然想到出国了?”父亲道。

“不是突然想到的,这是我一直就想做的事情,只是第一次对你们说罢了。”怀璧道。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出国了。就在国内考个研,比什么都好。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电视上说咱们国家世界第二,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道。父亲没有吱声。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怀璧心想。

 过了几天,怀璧又和父母沟通了几遍,未果。

 起初,他还满怀希望。不过,热情已经随着越来越多的争论渐渐殆尽。他已经没有欲求了。

后来,每次通话,父母总是和他聊家长里短。比如今天吃的什么啊,天气冷不冷啊,不要舍不得吃东西啊之类的,怀璧总是闭着眼,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应付着,仿佛一切早有剧本。他变成了一个演员。


那天,万里无云。风轻轻吹拂着他。吹过头顶,再绕下来,吹着脚踝。然后从大腿间穿过,调戏着他。他坐在一处台阶,渐渐进入梦乡。他看见自己和爷爷坐在一起,在戏园听着梆子,手中拿着拌好的糖稀。结束后,他和爷爷一同回家。在路上,他笑着,说着自己遇到的事情,手舞足蹈。阳光映在脸上,乌黑的头发,薄薄的嘴唇,白嫩嫩的脸蛋,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爷爷只是看着他,默默倾听。那是他最享受的时光。 

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当时,年幼的他放学回家,只是看到屋内的墙上挂着爷爷的黑白照片,很漂亮。屋内屋外挤满了人,还有姑姑裂肺的哭声。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甚至一度天真地以为爷爷等会儿就会回来。院外一排白色的花圈,墙上张贴着一条条白色的名簿。一帮人在院子里唱戏,还是熟悉的感觉。只是,最喜爱听戏的爷爷已经不在了。

当时的他,笑了。 

眼角,却滑落几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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