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说自己的故事吧。

我的高考，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2007年的夏天，和其他每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闭上眼睛，好像仍然能闻到那年夏天空气里独有的味道，有一丝丝的咸，是汗水的味道？还是眼泪的味道？有些分不清。

如果依照考前的期望，那场考试的结果，自然可以称之为：考砸了。原因也很简单：太紧张了。

过度的紧张源于极高的自我设定，说起来有点装X，但我确实是奔着清华北大去的。当然这样的设定也不是无缘由的空中楼阁，高中三年所有的考试，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全校第一名，而我所在的高中，也是一所省重点，于是我自然被列为了冲击清华北大的重点苗子。

可是，从踏入考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完蛋，我可能已经失败了。

我的双腿在打颤、手在发抖、脑子里不断有个声音在说，“你一道题都不能丢，否则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了”。内心中不断翻涌起紧张情绪，完全无法控制。就像一个新兵蛋子上了战场，满脑子想得是每发子弹都必须击中敌人，否则就立刻丧命。越是这样想，越是紧张；越是紧张，就更加紧张。等到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把精力放在眼前具体的每一道题上了。

考完后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躺在床上，我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过去的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闪过。三年里，我每天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争分夺秒地学习、练习册堆叠成山、眼镜度数不断增加、鲜有在周末游玩休息，放弃了很多想看的杂书（凡是跟提升成绩无关的书籍一概不沾），三年里几乎没有看过什么电影。甚至，为了担心自己分神，刻意跟女生同学保持距离，避免走得太近...

我主动将自己训练成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只有一个任务——做题。当几年后我开始回忆起高中时光，甚至怀疑生命中是否曾经拥有过那三年？因为它真的太单调、太重复了，每一天都长得一模一样。那段日子，只拥有两种底色，白色和黑色，一摞摞的白纸黑字、不分白天和黑夜地备考、冲刺….

这听上去，有点变态吧？

上了大学后才知道，原来全国各地的学生都有类似的经历啊，有的甚至比我的学习经历还更hard，比如山东的、河北、河南的考生等等，当我们交流起高中的经历时，脸上自然而然地浮出一种患难战友式的会心一笑。

或许，我所说的变态，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常态吧。

2

即便没有考进清华北大，我仍然考进了北京一所一本院校。它离清北只有几公里的路程。但大学头两年里，我极其不愿意去那两所学校参观游玩。在我的心里面，它们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是一个本以为自己可以去，但已不再属于我的世界。

高中校友聚会，每次见了在北大清华的高中同学们，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这种羡慕并非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师资，毕业时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就是单纯地羡慕他们头上的清华北大的光环，那顶光环，真的好耀眼。

而我呢，在大学里，开始自我放逐，越来越厌烦上课，虽然并未沉迷游戏，但也用其他方式来打发时间，比如迷上了独立音乐，去各种场所观赏刚刚冒头的小众音乐人的演出。

又比如，我会用大把的时间，待在一个地方，想东想西。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比如假想将来会成为一位富翁，确信自己一定会成就某番大事业....现在想来，做这种白日梦，可真有几分神经质呢。大概失败的人，容易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遁暂时失意的现实吧。

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失败者，这个刻在内心深处的印痕，总是挥之不去。

3

不可避免的，我又失败了。

大学四年，我几乎没有学到什么东西，由于经常翘课，成绩单也一片惨淡。试想一下，一个顶着“全国一本院校”牌子的学生，居然在毕业的时候，既无拿得出手的技能、也无清晰的职业规划，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过什么样的生活？面对这些人生命题，这一次比高考还要失败，因为我交的是一张白卷。

不过凭着学校的行业资源和一张稍微能忽悠的嘴，最终我还是拿到了一些offer。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胸有成竹、意气风发，但我却没有一丝一毫对未来的憧憬和盼望。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

我已经沉浸在高考失败的阴影里实在太久，太久了，阴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利刃一样，一刀一刀地划着我的心，它终于将我曾经有过的自信扒拉得七零八落。没有了自信心，其他的东西也随之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我打开书，遍寻答案，直到看到书里赫然写着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话：认识你自己。仅仅五个字，却如当头一喝，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又将去往何处？

4

其实，很多人和我有类似的心路历程。

我亲眼见过某市高考状元，由于填志愿失误，没能去成北大，来到我的母校，开始对学业彻底失去兴趣，深陷于欲望的泥潭，游戏、泡吧....，最终屡屡挂科，不得不留级。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在大学延续了高中的学习习惯，或者可以理解为，高中的惯性太强，无法一下子刹住，他们仍然在大学埋头苦读，带着热水瓶，抱起一摞书，起个大早，去排长长的队伍只为自习室的一个座位。

当然以上的两种人，我与他们交谈，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清晰的自我认知，继续埋头学习也只是缓解茫然的焦虑的一种方式罢了。

5

而高考失败，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我常常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高考结束后的几年里，把高考失败当做是天大一样、难以跨过去的一道坎？

这个问题等我后来慢慢想清楚之后，才明白了一些东西。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能接受到从社会上传递出的讯息，或有声、或无声地在暗示我们，人生没有别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就是高考进入重点大学，毕业后进500强企业，再然后，就是一路升级，当上高管，走上人生巅峰。

这就是所谓的成功。

因此高考在当年的我看来，其实就是打开成功的一扇门，虽然彼时我还不知道成功究竟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已经没有脑力去考虑了，我只知道，考进清华北大，顶着清华北大的光环，就意味着人生以后就一路坦荡、一马平川。

多么可怜的认识！多么肤浅的虚荣心啊！

在一个18岁的年轻人的内心当中，高考成了满足自己人生虚荣的工具，它俨然扮演了一张入场券，拥有它，可以快速通往人生终极目标。

如此想来，持有这种心态的我在考场上再怎么紧张，也都不为怪了。

6

人生真的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产生了怀疑，在此感谢困顿疲乏时听过的音乐，是它们给了我答案，不是的，人生是丰富的，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成功不只有一种定义。

音乐中的自由精神、和对生命本源的尊重，让我动容。听披头士唱“let it be”, 生命的种种无奈，那就都这样随风去吧； 听周云蓬唱“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体会到诗性中难以言说的自由和美好；听李志唱“我们生来就是孤独”，那一刻，心中战栗如电击……

在音乐之中，我尝试着自我疗愈，换言之，开始给自己的生命里注入丰富鲜活的人性。

高考之前，我是一台机器，一台只会做题的机器，一台茫然又冰冷的机器，一台虚荣又干瘪的机器。

但现在，我要重新做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7

人之为人，就逃不过这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又将去往何处？

当我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如同茧中之蛹，一层层撕破绑缚浑身的茧衣。我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可以更清楚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罗素说，幸福源于参差多态。进化论里说，多样性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鸿沟。有人光鲜亮丽，有人衣衫褴褛。有人在酒宴上谈笑风生，有人在陋巷里安贫乐道。有人当总裁，有人当裁缝。有人当好了公司的ceo,有人当好了自己家庭的ceo.....

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各自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接触过高考，他们照样过得开心知足。

而开心知足，不应该成为比所谓的成功更值得追求的目标吗？

我想到各种自由职业的朋友，他们赚的可能比上班族要少一些，但凭借自己的才能，照样在社会发光发热，也让自己过得随心顺意，快乐无比。且不说为社会做贡献这样的宏大目的，但就他们自在的生存姿态而言，足以让旁观者倾心。

有些花，适合开在高处，让众人观赏。有些花，适合开在不为人知的斜坡上，静静绽放，倾吐芬芳。

这个世界，生活的方式不止一种。

8

而高考，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

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一个孩子认为高考很重要，能够决定人生的一切，那无论ta高考成功，还是失败，高考真的会影响ta的一生。因为人生当中的所有可能性，都被高考这样一件事情全部扛起，ta将背负着高考成功的荣誉也好，失败的阴影也好，在充满未知的人生路途中前行，我能想象到，这样的步履，将是何等的艰难、沉重。

如果一个孩子，认为高考很重要，但并不能决定一生，高考只是扮演了人生诸多选择机会中的一个，那么我想这个孩子至少可以坦然地面对高考，不至于像我一样，在考场上丢盔卸甲。ta也可以在失败之后，能够重新积蓄能量，做好准备，迎接下一次选择的机会。在成功之后，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停止进步，从而失去更多机会。因为ta始终知道，高考无非就是人生诸多选择机会中的一个。

但是，又有多少孩子可以成为后者？

9

现在的我，一方面，也多少理解了当时学校的教学模式，那是源于一种更宏观范围的无奈，当地经济欠发达，无法提供足够多的就业机会，教育资源地区分配不均，考生人数众多，所以学校为了升学率，采用军事化的应试教育成为了一种必然的选择。全国范围内，比我们高中情况更甚的，也不在少数。相信大家在网络上也都有看到，并不陌生。这种模式整体的效果究竟是好，还是坏，我无法评判。只能说，就个人而言，很遗憾，弊大于利。

另一方面，请问，家长、老师、甚至社会，都在给下一代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阶层固化？资源稀缺？中产阶级焦虑？上升通道已经关闭？除了逆袭别无选择？和富二代比起来，高考是唯一的机会？…..讲真，每次在网络上看到“冲进重点孝爹娘”、“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考过官二代、战胜富二代”这些标语，我总感到有一些让人不安的荒谬感。

或许在成熟的社会游戏规则里，这些说法也没错，但在刚满成年的高中生面前，这些说法无异于一块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适当的压力让人进取，但过度的压力让人绝望。

据说美国一位教授来到中国，不觉感叹中国的年轻人看上去总是暮气沉沉，显得很不幸福。一毕业就成了精打细算的中年人，为了供养天价房、高额的养娃成本，不追求内心向往，生活抽象成一个字，“累”。

这背后，其实有很多值得我们深思探讨的问题，而高考，其实也只是诸多问题的一次小小的登台亮相。

10

10年过去了，现在的我，终于可以轻松地和别人谈谈高考。

我本人也经历了人生的跌跌撞撞，尝尽百般滋味，目前过着自己尚且满意的生活。不敢说已经懂得生活的全部真相，但至少可以分享些许人生的体会。

活着，你首先得是为自己，而不是成为了别人眼中期待中的自己。不是沿路走别人的成功范式，你就会过得很开心，而是你自己内心真的要开心，那才是真开心。并且要时刻警惕单一的评判标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极其有可能是不人性的，毁人于无形。

何况人生，它也不是一道数学题。不是通过一次成功的解答就可以求得全局最优解，保管你一生坦荡无忧。人生是由层层叠叠的偶然性交织而成，我们只是在这场旅途中，不断地寻找各个阶段中适合自己的答案，动态调整，以让自己状态愉悦，灵魂舒展，既可以真诚面对自己，也可以和世界握手言和。

所以我想以一个曾经高考失败者的身份对这几天参加高考的孩子们说：

如果你考好了，祝贺你，你完成了人生的一个阶段，请继续前行；

如果你考砸了，别伤心，你也完成了人生的一个阶段，请继续前行。

你看，其实无论考好考坏，祝愿词都基本一致，因为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各式各样的“考试”还会一个个接踵而至，而真正的考场，就是生活本身。

高考落幕，人生才刚拉开帷幕，愿你好运，如果没有，也请时时坚韧，不失希望，愿你经得起人世中种种艰难，愿你找到一生所爱，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保重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