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永安年间,有一书生姓张名黎,表字不详,进京赶考,欲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话说张黎出门半月有余,误入一片不知名山脉,郁郁葱葱,无穷无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走了有一会儿,正值口干舌燥之际,一间茶肆出现在眼前。迎风招展的茶字旗就如菩萨的招手,救苦救难。他快走了几步,迫不及待要歇脚。
“店家,来壶茶水。”
“来了来了。”一位老妇掀开帘子,提着一个茶壶正走出来,一脸笑意盈盈,想是见惯了这些渴水的路人。
张黎一把接过茶壶,顾不上倒碗里,咕咚咕咚就往嘴里倒。待到壶中的茶水见底才停下。
“谢谢老人家,这是茶水钱您收好。”
这时才得空道谢,毕竟是读书人礼数总不能太失。又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恭敬地递过去。
老人家倒是全然不在意这些细节,脸上笑意不减。
“呵呵,看公子这副样子,该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吧。”
“正是,老人家,我也是误入此山中,不知哪个方向才是去往京城?”
“此山啊名为回峰山,因为在这回峰山上看啊,四周的山都一样,很容易就迷了方向。公子身在此山中啊,反倒是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了。”
“那岂不是今夜要露宿山头了!”说到诗词歌赋他还是有些底气,可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度过一夜,怕是性命堪忧。
“公子莫慌,你只要顺着这条路上山,山上就有山村,你向村民借个过夜的屋子该是不难,但是山路难行,多有曲折,公子不如现在回头,绕山而行。”
张黎皱了皱眉,不用思考就做了决定,“在下此去赶考,必有艰难曲折,知难而上才是正道。遇事就退缩,不可取。
“既然如此,公子千万保重。”老妇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茶水壶走进了里间。
樵夫
告别了老妇,张黎顺着山道再次上路。也许是害怕落得个露宿山头的下场,这次的脚程比原来快了许多。
奈何山路本就崎岖,加之他这读书人的身体也不似庄稼人的身子健壮。半日下来,已是步履蹒跚。
张黎扶着一块石头,刚刚坐下,便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这位小兄弟,你再这么磨磨蹭蹭,今晚怕是要和大虫一同睡了。”
张黎回过头,只见一个七尺大汉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头戴斗笠,着一件麻布褂子,衣领敞着,露出里面健硕的胸膛,背后捆着一捆山柴火。
“大哥可知此处离村子还有多少路啊?”在这荒山野岭里,每见着一个人都似乎显得格外亲切。因为如若遇着的活物不是人的话,那多半就是有来无回了。
“我家就住上头的村子,下来砍些柴,你再走个小半日就到了。”樵夫耸了耸背后的木柴。“你又怎么会来到这野山里?”
“我本欲上京赶考,却在山中迷了路。”张黎心中也是万般无奈,或许便该听那老妇劝……
“是个书生啊……”大汉摇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也不知在惋惜什么。
张黎暗自腹诽大汉是个粗人,却也是不敢把话说出口。就眼下的处境来说,有力
气爬山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大哥,这山路如此难走,怕是天黑也到不了村里,不如我跟着你一同山上去吧。”
樵夫却是摆了摆手,说道“我还要砍些柴火,顺便打一些野味,你呀顺着这条路上去,我就不和你一块儿了。只是你得赶紧,不然天一黑,这山路可就更难走了。”
樵夫说完便转身进了林子,很快就没了影。
张黎没有办法,趁着刚刚几句话的功夫权当休息,继续上山。只是樵夫的言语里似乎多有轻视,让他略感不快。心里想着如若他日金榜题名,自己定能人前显贵,那至于被一个乡野村夫鄙视。为了争一口气,张黎将折返的念头彻底抛到了脑后。
少女
日影渐移,张黎三里一停,半日光景说没就没。此时的太阳,不再如晌午那般毒辣,渐渐入暮。远处的天边一抹红霞已经开始慢慢晕染开去。
走了一日,又是大汗淋漓,此刻稍一松懈顿觉口渴难忍。
他抬头四处望了望,恰巧发现不远处的山崖上,一道泉水挂下来。张黎撩开衣摆,拼着最后一口气奔着泉水去。
果然越走近越是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待到泉边,也顾不得形象,捧起水一把一把的往嘴里灌,胸前衣襟湿了大片也浑然不觉。
正当此时,忽得传来一阵少女的歌声,仿佛远自天边,却又环在身周,最后直直钻入人心,一时间如沐春风。
张黎四下寻找,才发现泉水的上游一位少女正在岸边洗脚。少女的剪影被阳光裹上一层柔软的光芒,轻轻踢水的玉足泛起一朵朵水花,晶莹剔透。张黎何曾听过这样美妙的歌声,见过这样美丽的剪影,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去。
待到歌声停下,张黎才如梦初醒。再看岸边,少女已转身离去。他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姑娘,急忙便追上去。
“姑娘!请留步!姑娘!”
张黎刚刚追上,这才迎面看清少女的模样,她肌肤娇嫩,一点不似山里的村民。美目流盼,同时也在打量这面前的书生。加之神态天真,双颊生晕,自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
张黎一时语塞,愣了一会儿才硬生生将口中这句“你真美”给咽回肚子里。话未出口,自己的脸先倒红了。
“姑……姑娘,不知你……可知怎么去这附近的山村吗?”
姑娘没有马上回答,似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然后又噗嗤一下没忍住,偷偷掩嘴笑了起来。
张黎看见自己胸前的一大滩水渍,这下更觉窘迫。只是面前的姑娘一颦一笑,一
遮一掩,又让他晃了神。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公子是所为何事呢?”姑娘的开口,让他如获大赦,心下又惭愧不已,感叹自己定力粗浅。
“哦,在下本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但是在此处迷了路,所以想进村子借宿一宿。”
“原来如此,既然公子要进村,那不如便随我一同回去,我刚刚摘了些野果,我正要回村子。”
“如此再好不过,那就麻烦姑娘了,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张黎自己未曾发觉,但他言辞之间已变得格外小心温柔。
“公子唤我小莲便可。”
山村
张黎随着小莲进村,越走路面越发变得平坦,想是离村子近了,念及此处,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处。二人一路闲聊,说说笑笑,已不像先前那般尴尬。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脚下原本陡峭狭窄的山路豁然便成了一条大道。沿路两边是一片粉红的桃花林,和天边的晚霞一色,叫人分不清云里霞里。
出了桃花林,映入眼里的竟是一片宽广的田野。近处是一亩亩的良田,欣欣向荣,远处则是一间间屋舍俨然,炊烟袅袅。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归家,喜笑逐颜。四五稚童跨着竹马乱窜,所过之处惊起一阵鸡飞狗跳。
小莲带着张黎一路回应村民的招呼,一边向村里走。村民们一听说张黎路经此地打算借住一晚,纷纷围上来,拉起张黎的手让其随自己回家。一人说家里有新择的菜,还带着早上的露水;一人说家里现杀的鸡,中午还在村口打过鸣;一人说家里新网的鱼,刚刚傍晚从后溪提上来的。一伙人竞相拿出自己的好东西来招揽这个未曾谋面的客人。
“别吵啦,瞧你们像什么样子”就在村民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之际,一位白发白眉白须的老人,排开围着的众人来到张黎面前,“此处名叫云隐村,老朽不才正是本村的村长,我看公子能来到这里也是缘分,大家也别争了,就在村中设宴吧,有什么吃的自己端来便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原本只求一个住所遮风避雨的张黎哪里会想到能有这种待遇。“在下也是初来乍到,有一地遮挡风雨已是别无所求,怎还敢劳烦各位。”
“公子有所不知,本村地处偏僻,极少有外人能寻到,公子既然来了,那便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莫要再推辞。”
“这……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张黎看着这围着他的大大小小好奇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也无从开口便顺着答应下来。引得村民们是一阵欢喜。
村长又吩咐了几句,大家就四散开去准备晚宴了。剩下小莲领着张黎去一处闲置的屋子休息。
等到了晚上,张黎才真正见识到村民的热情和所谓村宴的热闹。
在一块较为宽阔空地上,由十几张桌子拼接成一张巨大长桌,粗略一估,足足可以坐上百人。
在长桌的前面是几堆篝火,村民们在篝火边支起了架子,又用铁棍贯穿猪和羊的头尾,架在火上烤。旁边还有人在涂抹着酱料,老远就能闻着烤肉独有的香气。随着烤架的转动,刚刚宰杀的家畜就变成了金黄色的烤肉装盘上桌。
村民们或托或顶,带着菜肴果盘从四处汇聚而来。等到四周火把也挨个点亮,才能窥得场内全景,长桌已然摆得满满当当,五光十色种类繁多的水果,食材少见摆盘精致的菜肴,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等到各家村民到齐,晚宴才算开始。
说是村宴,却是随意的就如吃一顿家常便饭。只等全村人到齐就可以开始。张黎看见几个孩子不忍肚饿便偷吃起来,叫大人看见了也只是笑骂了几句,并未苛责。
宴会一开始就有几个汉子围上来,纷纷给张黎倒酒。别看张黎身子骨弱不禁风,酒量却是不差,几大碗干下去,面不改色。汉子们纷纷拍手叫好,女人的嗓门也毫不逊色。
“张公子真是酒量惊人啊。”村长在远处笑盈盈的看着热闹,这句看似夸奖的话却更加挑起了村民们的热情和兴奋。
不断有村民们围过去与他碰碗。
“公子如此海量,不如我们也喝一个?”张黎回过头,见到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子挤过人堆来拼酒。不禁感慨这里的女子也是这般豪放自由,性情率真,不像山下的女子那般高束闺阁,谨小慎微。
正思虑间,又有几个女子挤了过来,都是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你们这般轮流与我喝下去,我就算是个山谷也会被填成湖吧。”
“远来是客,我们不好好招待你不是显得我们小气了。”
“就是,大不了一醉方休嘛,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醉了,不还有小莲嘛。哈哈哈。”
这话又引起一片哄笑。张黎哭笑不得,看向对坐的小莲。
小莲也正看着张黎,一脸微笑。小莲和这里的人一样质朴单纯,热情大方,但是却又不一样,此刻她安静的坐在那里,像是被人遗忘在另一个世界,她的目光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公子,虽说小莲是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姑娘,但我们也不差呀。”
被人当众说破的张黎也是脸一红,匆忙干了一碗酒。仰头喝酒的时候,还不忘偷偷瞄一眼小莲的反应。却见小莲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情迷
等到众人喝得七七八八,晚宴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还以为到此结束的时候,众人却是从长桌围坐到了篝火边。
一个姑娘率先入场,唱起了歌,其他人围着她,为她伴奏助兴。和平日里坊间歌姬的软哝细语不同,姑娘音色嘹亮,似鸾鸟长鸣,拨云见月,山谷空旷伴着余音回响,听起来别样动听。
一个大胆的青年突然借着歌声回应示爱,大家调笑着起哄。那个被示爱的姑娘也被周围几个的乡邻硬是推到了篝火边。
“我们村的人啊,常常借着歌声表达爱意,男女皆可。如若不喜欢呢,就不要答应,如若喜欢呢,就可以牵起他的手去跳舞。”
要不是小莲解释,张黎还真不知道,女子也可以这般自由的表达爱意,还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那像他这般一直唱,是不是表示非常喜欢?”
“没错,诶你看你看,小杏花答应了!”
场中的姑娘终是被青年一遍遍的诚意打动,娇羞的伸出了回应的右手。
围观的村民们似乎更加激动,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兴奋激动的情绪一下子传染开去,村民纷纷一起上去绕着篝火跳舞。
“公子想必不会跳舞吧?”小莲忽然转过头来。
“没错,尤其是这样的舞蹈……前所未见……”
“来,我教你吧。”
张黎正想说“这不是求……”就被小莲拉起身往人群里挤。
张黎低下头去看被小莲拉住的手,内里心思翻涌,小莲莫不是喜欢我?被小莲拉起来的那一刻,他心神失守,意乱情迷。
现在小莲只回过头对他笑了一笑,读了十年的圣贤书,便被心里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张黎的动作略显笨拙,也勉强的能学到个五六分。本来就不是复杂的动作,周围的村民们又热情高涨,他的身体不自觉就动了起来。
原来还可以这样跳舞,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他幻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任由心意的旋转扭动身子。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她是一朵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是愿意这辈子都去埋首苦读的书卷。张黎的人生头一次这般痛快酣畅。
再看小莲,双颊飞霞,也不知是因为离篝火太近映红了脸,还是因为同张黎如此贴近的缘故。她的双眼像一泓清水,流转生波,脉脉动人。似乎是在哪里看过这
样一双眼睛,可是这样好看的眼睛如若看过又怎会不记得。
世间的天地有大美,却统统不如此刻张黎眼里的小莲。
在他眼里,世界万物皆沦为背景,除她以外。
和尚
宴到夜深,热闹才止住。年纪大些的女人先开始忙碌,收拾起碗筷和桌子。至于男人们,大多已经醉倒在地上,鼾声如雷。剩下一些年轻人依旧围着篝火天南海北的胡侃,为了一两个吹大的牛皮,争得面红耳赤。
小莲捣鼓着柴火堆,噼啪作响,红色的火星四散开去,又很快隐没在黑暗里。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不是亲眼见识到,真的很难相信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张黎酒劲上头,大发感慨。
想起平日里的酒会,哪能如此放肆的高谈阔论,直抒胸臆。憋屈倒也罢了,偏偏每次主角还是那几个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做几首狗屁不通的烂诗还得变着法夸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感觉。
“如若有来日,我也会想在这样的地方隐居逍遥。”
“你说来日,便是要走。”
“小莲,我……”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真有这么好?”
正在此时突然天空一声巨响,仿佛是一颗石子击碎了琉璃盏,天空竟然产生了裂痕。刹那间狂风乍起,飞沙走石。
张黎勉强定住身形,又连忙去扶小莲。刚刚还是一片忙碌的人影,一转眼全都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
风势渐小,才勉强睁开眼。眼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走近,逆着月光却一直看不清面孔。走到眼前,才看清他的脸。竟是在山腰看到的樵夫。不曾想他深夜才归来。
张黎正欲上前,却被小莲拦下。此刻的小莲脸上笑意全无,严阵以待地盯着樵夫。“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我在半山腰遇见他,他说是你们村子的。”
“我从来没见过他。”
张黎大吃一惊,看向樵夫,只见樵夫也死死盯着二人,嘴角的冷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樵夫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开始狂笑,“好一个初元幻境,要不是跟着这个书生,我还真找不到这个地方。我故意指点他上山,也没成想他真能进来。”
妖祸
“初元幻境已破,今日这祸事怕是在劫难逃。”
老村长不知何时也站了过来,看着天空怔怔出神。
“你们这群妖孽以为一直躲在初元幻境里就能相安无事了吗,贫僧既然找到了这里,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说话间,樵夫一耸后捆着的柴火,抛到半空,而这些柴火仿佛拥有灵性,下落的时候不断变化拼接,眨眼间变成了一根禅杖模样,铜环交击,玲玲作响。
他左手竖掌,口念佛号,模样也不再是那个黝黑的樵夫,而是一身淡色僧衣,外罩一件大红色袈裟,脖子和手臂都缠绕着念珠,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却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镇压天地的窒息感。
“贫僧法号,空觉。今夜来为尔等超度。”
空觉和尚一柱禅杖,插入泥土,解下袈裟一抛。只见这袈裟迎风便长,眨眼的功夫便以飞至半空,罩住了这方天地,原本皎洁的月光变成了赤红一片。
张黎忿忿不平,挺身质问,“和尚,你凭什么说他们是妖。我望出去,他们分明都是人。他们也不曾害我。”
“那你看好了,我这星月袈裟乃除妖重器,如今困他们于我这十方星月阵中,要不了一个时辰,统统都会原形毕露,灰飞烟灭。”
张黎望向周身,原本只是东倒西歪的村民,已有人不堪在地上哀嚎打滚,其余人也只能勉强站住脚,却无法掩饰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空觉虽行事蛮横无理,但他讲的话却未必空穴来风。加之袈裟下村民们怪异的表现,自己却是安然无恙,张黎不由得多信了几分。
“小莲,你们可当真是妖?”
“我是人还是妖,重要吗?我可曾有半点害你之心?”
“以种分妖,不以善恶。贫僧云游几十年,见过无数的惨剧灾劫,皆是由妖孽趁乱作祟,为祸人间。”空觉冷漠而无情,步步逼近。
“大师大概是忘了,这世间最大的劫难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战火四起,生灵涂炭,百万流民,饿殍遍野,这样的人间也要归咎于妖吗?”小莲质问于他,毫不退让。
“人间事,自由人间管,而我只懂除妖。尔等盘桓此处早已违背了天地轮回。是妖魔贫僧便除了,是冤魂贫僧也度了,有何不可?”空觉除妖的执念深种,任谁也不能阻止今日。
“大师你是出家人,也得讲道理。是人如何?是妖如何?如此不分是非善恶,你的佛祖不曾叫你慈悲为怀吗?”张黎不知小莲是否害过人,村民是否害过人,自己却收到过款待。反倒是这和尚一直咄咄逼人。
张黎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她到底是什么,其实他并不在意,他只有一个想保护她的念头。
“我的慈悲就是将他们统统度化,待我证得无上果,也算他们功德一件。施主我看你入得此地能活下来也算命大,你就此让开。”,
“好啊你个秃驴,你引我上山,全然不顾我的性命!”原来这空觉在此处盘桓数月不得入内之法,直至张黎出现便生一计,以活人为饵,引得妖物出了幻境,自己再跟随而入借机破境。亏得小莲心善,若是恶妖,这张黎身陷险境,哪里还能有活命之理。空觉这一招“引蛇出洞”不可不谓手段卑劣。
“阿尼陀佛,施主息怒,我为了斩妖除魔略施小计也不过是除妖之法,公子以身犯险更是功德无量,更何况如今不是安然无恙?”空觉低头合十,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脸上毫无愧色。大有“我自行正道,请施主一死”的替人觉悟。
张黎本就不喜这蛮横和尚,此言一出更是怒火中烧,“秃驴,你行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云隐村因我遭逢此难,我更不能置身事外。你若是要逞凶,便把我也杀了,我看你敢不敢。”
空觉不慌不忙摇了摇头一脸惋惜,“施主已然被妖物迷惑了心智,不是贫僧伤了施主,而是妖物害了施主。”
空觉此话一出,众人凛然,周遭再多的篝火也抵不过这寒意刺骨。
空觉自顾自地开始念经,袈裟下的大部分村民早已经苦不堪言,满地打滚,更有甚者,体内隐隐有金光透体而出。
砰,有一人的身体不堪重负,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成了烟尘。仿佛是一声到达临界的警报,越来越多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这样遍地哀嚎的场面,让张黎仿佛置身炼狱。一股恐惧和无力蔓延上心头。霎时间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连这些身边的爆炸都听起来非常遥远。眼前这一刻还是刚刚身边这些人邀酒时的笑脸,一下刻就变得扭曲痛苦,甚至轰然瓦解成飘浮在空中的碎片。
青莲
另一边村长也已经和空觉和尚动起了手。
不知何时从地下涌起无数的树根,齐齐地向空觉抓去,空觉拿着禅杖周身舞的密不透风。反观这些树根却似乎有些畏惧这禅杖,金光所过,树根皆断,断口处还呲呲的冒着白烟。
村长白眉白须随风飘动,脸上毫无惧色。背后一棵古树,拔地而起,直插入天,硬生生的将袈裟顶了上去。树干上不断的冒出新枝嫩芽,又快速的成长为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竟将袈裟的灭世佛光尽数挡下。原本被佛光笼罩痛苦的村民们终于稍获喘息。但是不少人的身体已千疮百孔,逃不脱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原来是个灵槐古妖,看你这本体也怕是有几百年的道行了,除了你正好助我登无上果位,成就佛陀金身。”空觉不惊反喜,口中颂念佛经更加大声,一时间佛光大盛,使得空觉竟看起来宝相庄严,宛如真佛。
在空觉佛经加持下,袈裟金光更甚。老村长变化出来的槐树叶也再难坚持,燃烧了起来。大大小小的树叶,从天空中燃烧着坠落,像是一场倾倒的大雨。
张黎眼中倒映着漫天火雨,耳边痛哭哀嚎不觉于耳,他心里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双手攥拳指甲抠入血肉。他想保护,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切无能为力。
他耳中不对回响着进村前空觉伪装成樵夫所说的那句话“读书可没有用啊……”
这时,一个身影后发先至,来到张黎身前,瘦弱的身躯却挡下了一个世界。四周地面涌起无穷无尽的荷叶,像是一把一把的伞撑了起来,将燃烧的落叶隔在张黎三尺以外。
这并非全部,只见已那袭白衣为中心,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接天莲叶不断向外扩散,甚至长到了槐树的枝干上去弥补那些被佛光灼烧出来的空缺。再一次将空觉的灭世佛光遮蔽。
“是人是妖,不过各有执念。大师,你不也如此,又何必赶尽杀绝。”小莲这时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柔弱纤细的背影化为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她衣袂飘飘,黑发飞舞,语气平静却听得出决绝。
“贫僧一心修佛,只求能修得正果,普度众生,怎么能和你们这些执迷自身欲望的妖物相提并论。”
空觉将禅杖横于胸前,盘身坐下,双手捏印,口中佛号不断,周身的光芒越来越盛,一尊金色大佛自后背透体而出,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
佛相下盘石座,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剑,左手持罥索,正是不动明王法相天地。
佛相持剑,包裹着火焰自半空斜斩而下,所过之处无论是槐树枝干还是荷叶皆被火焰焚烧殆尽。
村长所化的灵槐树已经被烧成一碳焦木,枝叶全毁,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仍被火焰缠着。这一击已经让村长遭受重创,几百年的修为也大打折扣。
“不明是所为动,不觉是所为障,无明法为,不如破之。”
空觉盘坐于地上,身后法相高悬,空中的星月袈裟又封锁十方天地,众人已是陷入绝境。
张黎环顾四周,村长身受重伤,长须染血,盘坐都已经很难,槐树的本体也已经支撑不住,再难化形。刚刚死里逃生的村民,仍是惊惧万分,瑟瑟发抖,眼下却又将生机断绝。小莲站在张黎前,背对着他,又一次。
突然她转过身来,笑了起来,一如二人初相见时。
“公子既然要去考个功名,不如我送你。”
张黎正被这句话摸不着头脑,却看见了转过身来的小莲捧着一株晶莹剔透的莲花,随风摇曳。
村长看着小莲手里的莲花,欲言又止。这是本命心莲,是小莲的根基所在,失了她便再也无法修炼,最终只会退化成一株普通的莲花。可如今眼下这劫难都过不了,又何谈来日。
只是对于小莲来说,无论哪个结果都没有来日了。
“小莲,你说什么呢?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这个和尚会杀光你们的!”
“公子此去路途遥远,千万保重,只是这次该你等我了。”
小莲松开手,那株小小的莲花旋转着腾空。张黎抬眼看着莲花,无数晶莹的花瓣倒映着一幕幕的画面。里面是自己和小莲,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和离别,只是自己却根本不记得这些经历。
“执迷不悟!”
空觉怒喝,明王法相持着烈焰火剑怒劈而下,径直撞上了璀璨的莲花。但是看似柔弱的莲花,这一次却未被撼动。
倒是那些画面消失后越发的凝结厚实,变成了一株真正的青莲。一层又一层互相包裹着的花瓣成百上千,硬是将明王利剑也弹了开去。青莲冲破阻碍继续往上飞,一头撞进袈裟里。
张黎忽觉被人一推倒飞出去。眼前的小莲越来越远,却也不忘笑着对他,只是身边景色光一般的倒退,以至于除了呼呼的风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张黎却看见了她的再见。
她的脸开始越来越模糊,像是在被人从身体里抽离。还能有再见?
他的最后一眼,是一株摇曳的青莲,是一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青莲。
前因
张黎醒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在山下。而自己更是睡在一间柴房里。他摸了摸满头的冷汗,难道刚才只是做梦?
这时之前茶肆的老妇又走了出来,“公子醒啦,刚刚看你呼喊,想必是做噩梦了吧?这天还没亮呢,不如再睡一会儿。”
“老人家,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上山了吗?”
张黎的记忆里,老人家为他指路,说是有一个村子……
“公子说笑呢,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有村子在山上。你昨日傍晚来的,说是没法子借柴房住一晚,怎么?你都忘了?”
“原来如此,我想也是,不然也……”
张黎自己也想说这梦真是古怪荒唐。可自古赶考的考生不多流传这些志异怪谈么。自己若是不中,不如也可以写小说将这故事写下来。
正当张黎欲起身,怀中掉落了一片莲花的花瓣。
“可是啊老人家,这荒郊野岭连村子都没有,为何在此处会有茶肆……”
人生啊,很多事情都会被忘记一辈子都回想不起来,可是有一株莲花啊已经长在了心上,再也放不下了。
老妇人叹息一笑,“这红尘世间本就是一场大梦,你又必执迷不悟呢?”灵光一闪,她哪里还有半点老妇人的样子,玉面天生,朱唇点绛,手持净瓶杨柳,足下红莲宝座,正是观音菩萨。
“菩萨何必瞒我,我既上山,便不该下山。”张黎匆匆下跪,换做任何时候见到菩萨都不应该如此刻复杂。
“我不过是给了你选择,你选择了上山。而她选择了送你下山。”
“菩萨,我不能忘,我也不可能忘。虽是初见小莲,但我却仿佛一直认得她。”
“因者能生,果者所生。你可知那小莲是什么人,而你又是什么人?”
“弟子不知,请菩萨解惑。”
“你本名为吕岩,实乃天上仙人,历经数世修道,三千功德圆满,八百善行完备,后又经钟离权点化,方位列仙班,一身修为苦修得来实属不易。而你因一莲妖触犯天条。玉帝贬你下凡历十世轮回之苦,方可重回仙庭。如今正是你第十世。”
“菩萨,不知这莲妖后来如何?”张黎心有所感,却觉心头气血翻涌。
“念其修行不易,玉帝只将其困于回峰山。而你,每一世都会路经此地。或是上京赶考,或是行商至此,如若有一次你因她滞留此地,你便再无机会返回仙庭。”
“原来她等了我这么久啊。”
“她想你成仙,自然不会留你。当年莲妖被玉帝打入初元幻境,以灵槐为阵眼,意欲困其五百年。可如今灵槐被毁,并非好事。”
“此皆和尚之错,与小莲无关啊。我明白了……玉帝本就未曾想让小莲出来……”
“你已历十世因果,何必再生事端,等你百年之后,自可取回法力,重回仙庭。”
“倘若我今日就要取回法力呢?”
书生
那一日小莲燃烧本命精华与空觉斗至绝境,忽然一把飞剑破天而来,挟万钧雷霆之势,划破袈裟,斩断禅杖,后又立剑当空,横背为刃,力劈万山,将空觉砸得口鼻流血,没入地面八尺。
只见一白衣书生踏剑而来,凌空高悬,飘逸出尘,问道,“秃驴,你说读书人没用我可以忍,但是你可不能欺负她呀。”
小莲看着书生泣不成声。
空觉则是一脸不可置信,那个被自己笑话无用的书生,如今却已这般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破破烂烂的袈裟,还有断成数截的禅杖,心如死灰。
张黎,不,或者该叫他吕洞宾,他御剑而下,只一步便落在小莲面前。“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的笑容和煦,一如初见,没皮没脸。
“姑娘,看莲花呀?你喜欢莲花呀?我也喜欢。我看这样,不如咱两同游,一起看莲花岂不美哉?诶,姑娘别走啊。”
那一日,白衣书生飞剑开天,曾道,愿再修功德一千年,为她一朝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