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是真正的将军,而是因为他在家里那种说一不二的将军地位。“省长”亦非真正的省长,得名只是缘于在日常生活中的过于节省。加上父亲的慢性子和母亲的急脾气,这么两个不着四六的人,是如何维系他们长达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的?说实话,这让我一直都感觉十分困惑。
我的父亲是军人出身,这让他的行事为人都充满了刻板不苟,同时也拥有着常人不具备的豁达大度及乐观达天。这些特性不只表现在工作上,也表现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父母有事需要一起出门的时候,父亲总是衣冠整齐后方才动身,而风风火火的母亲常常手里系着最后一个上衣的纽扣就已将脚迈出了家门。
小时候忙年的日子,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只因为忙年的到来意味着新年的临近或者其它什么,而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父母都会因为忙年的种种事情吵上几架。
那时候住平房,每年忙年的一个固定环节是粉刷房子,用大白球粉泡了水,再用手杆很长的平面刷子,把整个屋子的墙面和屋顶都挨个刷一遍。这项工作完成后,焕然一新的房子总是会让年味陡然升级。当然,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粉刷房子的过程。母亲是个急性子,她总是恨不得在刷房子的这天早晨,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赶紧挪到院子里,抓紧时间粉刷完毕后,再赶紧把东西挪回屋子里归位。但在父亲眼里,母亲做事未免慌里慌张的,他认为凡事都要按部就班照程序来,我甚至亲眼看到过父亲把家里的床垫被褥都按照行军的规格一一捆绑齐整后,码放到先行搬出去的沙发及椅子之类的东西上。这么两个南辕北辙的人,能合作得好吗?答案当然是不行。而且在我印象中,很多年来他们都没有研究出有效的解决对策,只能边做事边吵吵,经年如此,没有改观。
在我看来,显然是父亲当兵的经历给他一生的行事作风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不只是粉刷房子这类大事,就连挑水这样细小繁琐的苦差事,父亲一样做得从容不迫。那时候住的房子是没有通上自来水的,家里需要吃用的水,都是父亲一担担从半里外的水房挑回来。那时候,挑着水担的父亲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不急不慌走在回家的路上,成为家属院一道靓丽的风景,许多人(也包括我)都感觉难以置信:挑着那么沉的一担水,为什么不赶紧着往回走哪?
过日子,母亲本着细水长流的原则,擅长计划着把很多东西匀开来吃用。而父亲认为日子是用来享受的,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好东西给我们及早拿出来一饱口福。
日子过得宽裕些后,每到秋天,家里会储存一些应时的苹果、梨什么的水果到菜窖里,随时取用,够吃一冬天的。这个进菜窖取水果,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环节,如果是母亲下菜窖,通常她都会把放在各个柳条筐里的水果大致翻一下,看看哪些水果有腐烂变质的苗头,便及早取出来消灭掉,这么一来,大多数时候,母亲取出来的水果,都是已开始腐烂或者将要开始腐烂的水果,所以,印象中,我们一直在吃腐烂变质的水果,那些品相较好的水果,都留着招待客人时专门取用了。但如果让父亲去菜窖里取水果,情形就会不同,父亲粗枝大叶一鼓脑取出来的水果,只有个别有腐烂的苗头,其余都是新鲜水嫩的,我们都比较喜欢父亲去做这件事。还记得父亲每次从菜窖里取了水果出来,母亲都会问上一句,水果还有多少呢?大大咧咧的父亲总是说:多哪。结果突然有一天,很多的水果在父亲嘴里就直接变成:没啦。母亲就说,这个灰老汉,不是一直都说多呢嘛?这以后来个客可怎么招待?过个节可给孩子们吃啥?说实话,也真难为母亲这个巧妇的,那年头,冬天的街上,是看不到有水果卖的。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有的卖,其实也没那个想吃多少买多少的条件。
煮面条按说是件小事,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印象中我家里几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顿面条,因此就成了一件算得上大的事了,在父亲的强硬逻辑(面条就得水一沸马上捞起,煮久了就绵了,没有精道劲)下,母亲通常都是开水中加进面条后,水一煮沸赶紧端锅离火。很多年后,我妈在吃过一次我姐的婆婆煮的面条(人家煮面条是水沸后盖上锅盖再煮一会)后顿悟:这个灰老汉,跟着他,吃了可多年夹生面条。
再说炒菜搁盐的事,父亲喜辣嗜咸,常常呵斥母亲炒的菜味太淡了,他不是偶尔说,而是顿顿说,时间一久,母亲不胜其烦,就将菜炒得很咸,久之,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吃法。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大家都有了保健意识,不想再吃得那么咸,但对于父亲的强硬要求,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某天,从医院回来的父亲说:医生说了,如果再不改掉吃盐太多的习惯,他的糖尿病会很快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他决定以后尽量少吃盐了。听了这话,我们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与母亲相视窃笑。笑过后,母亲很认真的将父亲呵斥一番:盐吃多了吧,生病了吧,这回老实了吧,以后不嫌菜淡了吧?跟着你可是倒了大霉了,这些年,我们这一家人跟着你多吃了那么多盐……父亲听了呵呵直笑。
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将军父亲与省长妈妈唯一能够很痛快达成共识的事情是:每到一个年度结束,两人会借个手推车,很高兴地一起推着去粮库,把粮本上剩余的粮食都买回囤起(那时候的粮食是按人头定量供应的,一年结束后,没有买完的粮食就会作废,不再补给,我家因为女儿多,按照国家的的定量标准,通常都是吃不完的)。童年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凉房里总是储存着那么多陈粮,以致于吃着吃着就生了虫子,母亲常年都在做的一个工作是:面粉吃前得用细筛子过一遍去虫。更让我不解的是,母亲做这个工作做得十分快乐。这让没有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我们难以理解,但父母对此心照不宣,这个习惯坚持了很多年,直到实行了市场经济以后粮本作废了,这件习以为常的事情才算是自然终止了。
至于买东西,我的“省长妈妈”自然是买便宜东西居多,越便宜越好,逮着便宜一买一大堆,砍价的本事也十分了得。比如夏天吃的菜,她总是在下午天快收黑的时候出去,看那些快要收摊的农民有卖不掉的、量不太多的卖剩了的菜,花很少的钱一古脑打包回来,这样我们在接下来的好多个日子里,就得上顿接下顿没完没了的吃同样一种菜。当然,不少时候,精明能干的妈妈,也会找到那些剩菜量更少的卖家,打包回来的蔬菜品种就丰富一些。日子久了,我妈妈在集市上一出现,很多菜农就会抢着招呼她:婶子快来看,这有点菜,不想往回带了,你多少给点钱拿去吧。因为妈妈一直都不会骑单车,那些年,多少个夏日以及秋日的黄昏里,我常常推了单车跟着妈妈去采购,负责把那些买好的东西捆扎在单车的后座上带回家。那时候也常常给我一种错觉,似乎总有菜农迟迟没有回家,就是在等妈妈去帮忙收尾。
很多年以后,我学会了上网,有次看到网上有这么个段子说:晚上回家的时候,如果遇到那些剩了一点水果或者蔬菜的贩子,就买点吧,以帮助他早点收工。这才发现,原来,妈妈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无意中帮助了许多晚归的菜农早一些收工回家。
晚年的父亲因为多种大病缠身,当年的雷厉风行与强势性格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他行动的迟缓以及记忆力的严重减退。这时候,他对母亲的依赖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印象中有一次母亲跟着大姐出门旅游几天,父亲起先一个劲地跟我抱怨说大姐没事找事净给人添麻烦,我开始没有明白到底给他添了什么麻烦,后来才悟过来,是母亲不在家的日子,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我趁机开父亲玩笑:爸爸你不是一直都看不上我妈做事慌里慌张风风火火的么?没曾想父亲长叹一口气说:我现在不得不承认,离开你妈我的生活只能是一塌糊涂,你妈的生活能力,真是太强了,我只有佩服的份。
这个曾经气势恢宏被我们视为将军的父亲,现在只是一个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细心照料的老孩子了。我心里长久以来的困惑突然间迎刃而解:原来,性格的迥异并不一定是婚姻的死敌,而恰恰有可能成为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