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曲

大殿内的烛火在寒夜中剧烈地抖动,墙上的影子跟着摇晃,就像一张狰狞的人脸一样。他躺在床上,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想说话,可是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内侍高晔跪在床榻上,早已泣不成声。他肿胀的眼睛盯着床顶悬挂的香囊,两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他发现,他怀念一些事了。那时候有娘亲、奶娘、小耳,还有他不喜欢的姐姐——鄂邑。

那些事情在他的脑海中竟然那样清晰,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声音,还有每个人的背影,唯独想不起他的父皇——那个叫做“刘彻”的男人。

从记事起,他的内心就是孤独的,他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了,只记得自己在建章宫外追着那条黄门侍郎给他的小猎犬,一直追到建章宫的台阶上,他抱住那条狗,给他取了个“小耳”的名字,就那样,他每天都会带着小耳在上林苑里乱逛,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因为大家都说他是拳夫人的儿子,可是,也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得到小耳的那一年他四岁了,可是很少见到自己的娘亲,他知道娘亲住的地方叫“钩弋殿”,可是他不知道在哪,每次去的时候都是奶娘抱着他,身后跟着一群侍卫、宦官,他见娘亲的时候不敢说话,虽然他知道娘亲很爱他,每次都会准备很多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但是旁边总会站一群人,他不喜欢那些人看着他,因为那些人的目光就像上林苑犬台宫中的饿狗一样死气沉沉。

那一年,是征和二年,有段时间长安城里不太安静,奶娘也不准他出去玩,而且门口多了很多侍卫,每天的饭食都是侍卫们送进去,他抱怨着那些菜冷冰冰的,而且没有油水,不肯吃,奶娘哄着他,搂着他,最后竟然哭了,他最怕的就是奶娘哭,于是忍着吃完了那些饭菜,奶娘看着他懂事的样子,哭的更厉害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几天,长安城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那个高大温和的刘据哥哥,还有总是笑着叫他“弗儿”的卫皇后。从那天起,他开始知道,在这红墙黒瓦的地方,无论什么人随时都可能死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没敢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的在上林苑乱跑,只是每天抱着小耳坐在院子门前,看着那些巡逻的羽林卫的甲胄,又摸摸小耳的鼻子,他想,总有一天,我也可以穿那样好看的衣服。就那样,他几乎每天都幻想着自己握着剑骑着马,在上林苑里追那些兔子,那该是多开心的事情啊!可是终究只是幻想,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遇到那个人之后便全部破灭了。

那天中午,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坐在院子门口,用石头在地上写着“汉”字,他总是在羽林卫的大旗上看到那个字,奶娘说,你要学的第一个字就是这个字。他总是写不好,在地上写了好多遍,直到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小手帮他写完。他抬起头,看着眼前没有胡子的男人,那个男人就那样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他有些惊慌,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何人?”

那时还年轻的内侍高晔看着他稚气的脸,有些意外,起身笑了笑,转身就走,高晔的身后站满了羽林卫和宫女,人群中的金辇上,他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倦容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的父亲,人们都称他“陛下”。看到父亲的那一瞬间,他没什么喜色,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眼前的人更像一个孤独的老人,而不是一个父亲。

他应该跪下的,但是他忘了,手里的石子紧紧攥着,一动不动。

刘彻挺直的身子又躺下了,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走吧”。

奶娘说:“那是大汉的皇帝,是你的父皇,你应该行礼的,不然别人就会说你娘亲的坏话了。”

他抬起头:“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怕他。”

奶娘摇了摇头,说:“以前是抱过的,你还小,那时候你还住在勾弋宫,只是你不记得了,你不能怪陛下的,天下的事情太多,宫中的事情更多,陛下也累了,老了。”

他用手挠了挠耳朵,眨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那他是一个好皇帝吗?”

奶娘叹了口气,说:“是,他是大汉最英明的皇帝,没有什么是他畏惧的,只是,有时候,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又问:“为什么我叫刘弗陵呢?”

奶娘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有一声声叹息。

他渐渐学会怎么做一个乖孩子了,他知道在娘亲生辰的时候,跑去上林苑采一些山花,然后让那些没有胡子的男人送去;他知道小院子的门口他是不能坐的,因为他姓刘;他知道他不可以对着那些侍卫、宫女们放声大笑了,因为他是皇帝的孩子。渐渐的,他的衣服变干净了,可是笑声也少了。

年末的一天,奶娘告诉他,他的父皇给他安排了一个老师,是一个有名的大儒,奶娘说,这是父皇注意到他了,要他跟着先生好好学,让父皇高兴。于是他花了一天跟奶娘学会了“仁、义、孝、礼”四个字,奶娘说,“忠”字不用刻意去学的,那是不姓刘的人应该好好学的。但是他还是偷偷的写了那个字,在自己的小掌心上一遍一遍划着。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刘据哥哥的死会带来多恐怖的事情,整个宫城人人自危,羽林卫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的恶魔,受牵连的人有万余,整个长安城血流成河,年幼的他只知道听着老先生抱着一卷《春秋》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读给他听,《春秋》里面的故事对于他来说很有趣,他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书里面写杀人的地方那么简单,只是简单地说一个数字,每当他走神的时候,先生就会瞪着他,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读着,不再去想那些古怪的问题。奶娘总是舍不得他抱着竹简时吃力的样子,但是又不能说出来,不然先生就会骂她多嘴。

原本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那一年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打破了一切,影响着他的一生。那个没有星星的晚上,奶娘被娘亲召去了钩弋宫,小院子里留下了几个侍卫和宫女,稍显壮硕的小耳耷拉着耳朵趴在他床前,被子里的温暖让他缓缓眯上眼睛。

突然,院子里“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许多人的惨叫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他睁大眼睛,蜷缩着身子从被子的一角偷偷看着那扇门,门外的铁器声停了,只剩下惨叫声,漆黑的夜里,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上林苑。

“奶娘……” 他小声叫着,可是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紧闭的大门之外只能听到风声,他轻轻地探出小手拉过一旁的小绒袍,黑暗中,他听到了小耳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他还是走向了那扇门,他能感觉到小耳就在他脚边,毛茸茸的爪子贴着他的脚踝,传来一丝暖意。

“吱,”他拉开了那扇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幼小的身躯剧烈颤抖,张着小嘴说不出话,那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个晚上。小院子里到处都是尸体,那些残肢在冬夜里冒着热气,地上那些黑衣人的头颅都被砍了下来,没有头颅的尸体在夜风中继续流着血,五岁的刘弗陵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张小脸被冻的通红,但是没有一滴眼泪,他就那样看着,他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死去的人会怕冷吗?

他是被奶娘叫醒的,当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奶娘,他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像有一根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见了奶娘红肿的双眼,还有脸上的手印。奶娘强忍住眼里的泪水,紧握着他的小手塞进了被子里,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啊,那些人怎么就忍心呢?”

刘弗陵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眼前便是自己的娘亲与那个陌生的父亲,娘亲的眼睛也是红肿的,那些脂粉比平日里淡了许多,娘亲看着他没有说话,白发苍苍的刘彻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向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那些人呢?如何处置的?”

跪着的一个老宦官说:“羽林卫失职,因抢功而护卫不力,午时未到,那一队人便都处死了,活着的侍卫都已处以宫刑。”

刘彻挥了挥袖子,看着殿外,高大的身躯微微抖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以前,也有过相似的一幕,他背对着染了风寒的刘据,他的皇后在床前守着,他总是把自己最冷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孩子,他以为这样会让自己的孩子知道长幼尊卑,他以为这样做,他的孩子就会比别人更强大,因为他自己幼年看到的也一直是他父亲的背影,他隐隐感觉到他似乎错了,他知道天下的人都说太子无罪,他也知道刘据带着军士第一个杀的是江充,而不是他,他更知道阳石和诸邑两个孩子与巫蛊毫无关系,可是已经晚了,他们都死了。他只能让眼前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着。以前人们说他是大汉百年来最英明的皇帝,他想着,他要这世上再也没有敌人,可是,渐渐地,敌人越来越多,而人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崇敬,只有皱纹和哀戚。

他喘了口气,感觉被子愈发的沉重了,但喉咙里却比之前好受了些,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动了动有些僵的脖颈,看着高晔惨白的脸,他笑了笑,说“朕,快死了吗?”

高晔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说:“陛下不会死的,陛下是天子,一定不会……”

刘弗陵摆了摆伸在被子外面的左手,皱着眉头,“这个时候了,还瞒朕……你啊,等朕死了,你就离开长安,朕会留一道旨意,以侍奉不周之罪让大将军将你流放至代郡,你……要活着照顾好你入宫之前的那个孩子,知道吗?”

床下,高晔已泣不成声,刘弗陵摇了摇头,双眼木然,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那是大汉的后元元年,那年他七岁,巫蛊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一年前,他从那个上林苑的小院子搬出来住进了钩弋殿,所有的事情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每天都可以看到娘亲。奶娘说,宫中险恶,娘亲担心有人谋害她的孩子,于是恳请陛下准许他住在上林苑,那里的人们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孩子,但是都以为他是一个被遗弃的皇子,直到太子刘据被诛杀。刘弗陵并不是很喜欢钩弋殿,虽然娘亲准许他带着小耳在宫内乱跑,可是时间长了,地方大的钩弋殿让他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没有娘亲的允许,他甚至走不出钩弋殿的宫殿门,奶娘说,那是娘亲为他的安全着想。

娘亲做的事情总是对的,他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他还是想走出那里,他想去上林苑看野兔子,在雨后用柔软的黄土捏出自己喜欢的形状,或者带着小耳偷偷跑去建章宫,那里有长长的台阶和一大片空地,还有许多好看的花。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在一个天气稍稍变暖的日子,他趁着母后不在宫中,偷偷溜了出去,当他踏出钩弋殿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由自在远比一切都好。

他一心想着去上林苑,走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带上小耳,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又回去,他摇了摇头,继续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未央宫的宫门。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宫殿的砖瓦上,给整个汉宫都增添了一丝生机,他走在宫墙间的小道上,没有理会那些军士和宫女们诧异的目光,尽情地蹦跳着,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他发现他高估自己了,看着眼前的楼阁,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他转过头,自己的身前身后没有看到一个人,他开始有些慌了。在那一刻,长长的宫墙在刘弗陵的眼中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笼一样,这个囚笼里有着迷宫,里面的人被外面的捉弄。

他继续走着,路上遇见了几个宦人,那些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本想去问问路的,然而他怕了,他记得征和三年的那天晚上,小院子里死的人很多都是这种没有胡子,也没有血色,脸上满是皱纹的男人。他看着眼前的一座宫殿,感觉有些奇怪,宫中即使是冷宫也不会像眼前的宫殿一样,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凄凉”是什么意思,但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满是凹痕的大门上方有着“含丙殿”三个字,他潜意识中记住了这个名字。也许他不知道,这简单的三个字将让他的一生痛苦不堪。

羽林卫是在酉时找到他的,他们发现他时,他正坐在“含丙殿”大门前的台阶上,那些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狠厉,至少在背着他的时候很温和,他想,这些大个子将军是不是也在那天晚上出现过?是不是也杀过人?慢慢的,他趴在那个羽林卫校尉的肩头睡着了,嘴角还有一丝唾液沾在冰冷的皮甲上,那个校尉扭头看了看他的小脸,面无表情地大步走向那道深红到发黑的未央宫门。

天色微暗,可是勾弋殿的蜡烛已经点亮了,刘弗陵从校尉的背上跳下来,腹中有些饥饿的他迫不及待地跑向母后的内室。

“娘亲,陵儿,回来了……”他小声说着,生怕娘亲会责怪他。

娘亲背对着他,烛光下披着一头秀发,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一定饿了吧,桌上有你喜欢吃的鹿肉干和桂花饼,去拿吧。”


他听到娘亲的声音在颤抖,那种异样的感觉他不明白,他实在是太饿了,跑向那张放满吃食的桌子,勾弋回过头,泛红的眼睛里泪光闪动,看着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她亲手做的桂花饼,她笑了,如羊脂玉般无暇的脸上滑下两颗泪珠,这是她的孩子呀!她想起了当初在河间郡的时候,陛下看着她紧握的双手,轻轻地将它展开,她的手心放着父亲留给她的玉勾,而她的父亲早已弃她而去,入宫为宦,那一次的利用,她算是还尽了父亲的生育之恩,之后便是入了这汉宫,受尽欺辱,直到生下了陵儿,而这世上没有负过她的只有她的孩子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说:“陵儿,明天让奶娘带你去姐姐那里,好吗?”

刘弗陵吞下那块撒了盐的鹿肉,愣了愣,在他的印象里,娘亲只有他一个孩子的。他抬起头,“陵儿有姐姐?”

勾弋点了点头,说:“嗯,也是你父皇的孩子,你唯一活着的姐姐。”

他擦了擦袖子上的肉屑,有些紧张,喃喃地说:“娘亲不要陵儿了吗?”说完他又看了娘亲一眼,眼中满是不舍。

勾弋的身子微微抖动,强忍着泪水,笑着说:“怎么会呢,陵儿只是去姐姐那里住一段时间,还可以去上林苑抓兔子呢。”

刘弗陵沉默了,他确实很想出去。可是幼小的一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那天晚上的钩弋宫格外美丽,他脑海中清晰的记得那些蜡烛换了三次,烛火让整个宫殿充满暖意,在麝香的缭绕中,他无比幸福地躺在娘亲的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鄂邑姐姐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年轻,相反,她的年纪比娘亲还要大许多,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姐姐,因为他从鄂邑的身上感觉不到娘亲和奶娘的那种关切和体贴,他们并不是住在鄂邑的府邸,而是住在长乐宫西边的一个院子,刚开始的几天,刘弗陵整天往上林苑跑,尽管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和侍卫,尽管那些人不让他追那些野兔子,不让他捡野鸡的尾羽,可他还是很高兴,可是时间长了,大概过了有半个月左右,他坐在草地上想,娘亲会不会担心他呢?

是啊,娘亲会不会担心他呢?离开太久了,总是会想念的。

他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几年,直到自己连呼吸都困难,现在自己也快离开这个世界了,当初在钩弋宫吃那些桂花饼的时候,那咸味是不是娘亲的泪呢?如果那时没有偷偷跑出钩弋宫,而是坐在娘亲身旁,是不是可以让娘亲不要走呢?他不怕什么母强子弱,不怕什么外戚干政,更不怕大汉的天下倾覆,他最开始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院子和自己的母亲,还有爱护他的奶娘。然而,刘彻夺走了他的一切,在那个最幸福的夜晚过后,母亲便服毒而亡。他发现自己甚至连母亲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那个照顾他六年的奶娘,那个曾今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女人,在母亲被赐死后悬梁自尽。所有的事情在他的身边发生,却悄无声息,也没有人会同情他、可怜他。而那时的他,还在上林苑追着那些幼兔,笑着跳着,在一个巨大的囚笼里忘记了归处。

他悔恨不已,可是,他的父亲刘彻没有给他时间,那个雄才大略的皇帝,那个冷漠无情的老人,在清冷的未央宫里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

大汉的后元二年,他被他的父皇册立为太子,走进了当初记住的“含丙殿”,不久之后,八岁的他便跪在刘彻的床前,身后跪着霍光、桑弘羊、上官桀、金日磾四位大臣,他看着躺在金丝棉被中的刘彻,目光中只有冷冽,他渐渐知道,刘据哥哥、卫皇后、娘亲、奶娘、还有两个未见过面的姐姐都是因为这个人而死,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因他而死,而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那天的烛火也是和现在一样摇曳不停,刘彻伸出一只手,那只曾今沾满鲜血手轻轻放在刘弗陵的头上,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一只手扼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刘弗陵看到头上枯黑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承载了父亲所有的罪恶一样,他知道,刘彻是一个可怜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一种解脱,可是,这个可怜的皇帝带着荣誉和赞美走进了坟墓,而把赎罪的时间和痛苦都留给了他。他等着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滑落,也等着自己真正的站起来。

同样在大汉的后元二年,刘弗陵穿着帝袍走进了宣室,内侍总管高晔跟在他的身后,两侧跪着大汉十三州的郡守和刺史,八岁的他走在丝毯上,拖着长长的暗黄色衣裾,在四位辅政大臣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座暗红色的高台。他知道自己只是这偌大宫殿中的一个小角色,一只手上连酒樽都拿不稳;他更知道自己能看到的只有几座楼阁和一道长长的宫墙,打不开这囚笼;可是他没有怕过,从征和三年的那天晚上开始,一次也没有畏惧过。


  大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银白色绣红纹的华服男子走了进来,高晔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摆了摆手,随后大殿内的侍女和卫士都退了下去。刘弗陵偏了偏头,发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许多,微侧着头朝着那个容貌俊秀的男人笑了笑,“朕……等你很久了。”

刘贺看着眼前的皇帝,也是他的六叔,双眼不自觉地红了,“陛下……”

“不用行礼了,你我年龄相仿,虽然是叔侄,却更似兄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吗?那时你只有七岁,还是始元元年的事情了,我偷偷带着你跑去甘泉宫,你还问我皇帝的房子有多少,想起来已经十二年了。”刘弗陵微眯着眼睛,面带笑意。

“是啊,记得陛下当初还送给我一个木头匣子,说什么是宫中的宝物,结果我回到封地才知道那只是普通的樟木,可是又不得不供起来……呵。”刘贺笑了笑,眼中满是苦涩。

“咳……咳……咳,少年时的事情还真是难以忘怀啊,可惜朕自继位,这四周哪一个不是虎狼之辈,我总想着无忧无虑的那一天,可是,风波未平,朕却要提早离开了。”

“陛下!”刘贺抱住床柱,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知道刘弗陵的时间不多了,也知道汉室的危急,可是,他还是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

刘弗陵深深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听着,如今霍光权势滔天,皇族无时不刻在他监视之下,霍氏一族又掌控了长安周边数支军队,形势危急,天下人只知霍光,而不知皇帝,朕……一走,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掣肘他,你将是刘氏一族的希望,你明白吗?”

刘贺怔怔地看着他,“一定要我来承担这些吗?”

刘弗陵没有说话,他知道仅仅刘贺一个人是承担不了的,所以他留着的不止一步棋,除了刘贺,还有一个人。他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了,但还是有一股无力之感从手心扩散到全身,这种无力的感觉,曾经也是有过的。

大汉的始元四年,那时他十二岁,整日坐在宣室里对着那些竹简,越看越乏味,可是如果不看的话,所有的人都会进言,说陛下应该如何如何,时间长了,他很怕这些话,心中总是有些内疚,尽管他只有十二岁。在沉闷的日子里,只有小耳陪着他,当年送给他小耳的那个羽林卫早在巫蛊之祸中就被腰斩了,他想,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一定要重重地赏赐他。可是皇帝不能总是抱着一条狗的,姐姐鄂邑跟他说:“陛下年纪不小了,是应该有宫室了,册立皇后的事情宜早不宜晚。”

刘弗陵看着浑身金玉的长公主鄂邑,他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鄂邑也不例外,她也有丈夫,也有孩子,有了牵挂,就有了欲望,就像当初的自己娘亲一样。他看着鄂邑的脸,没有说话。

“陛下理应思虑社稷,皇族后嗣乃是头等大事。如今左将军上官桀的孙女与陛下年龄相仿,端庄秀丽,还请陛下下旨,册立为后。”

他愣了愣,看着自己的姐姐让自己没有退路可走,像一个玩偶一样被摆布,他有些诧异,不过又立刻释然了,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对着鄂邑淡淡的说:“长姊一片苦心,朕心甚慰,此事全凭长姊做主。另……加封长姊石邑五百户,以恤长姊关切之心。”

鄂邑带着笑走出了未央宫的大门,一旁的高晔满脸愁容,刘弗陵轻咳了两声,甩着宽大的袖子走了出去。

就这样,他册立了上官氏,鄂邑口中的“年纪相仿”事实上相差六岁,他明白他除了隐忍,什么也不能做。那年冬季来的快,整个宫城格外寒冷。在结冰的日子里,他总要去钩弋宫转转,牵着小耳一起在钩弋宫里回忆过往,只有在那里,才不会那么冷。整个宫城里,没有人可以听见他心底里的声音,所有的人在他的面前都是跪着的,除了那个大将军,因为刘弗陵不能让他跪,反而要当着群臣面免除他的跪礼,只有那样他才是所有人口中的“圣明之君”,只有那样,他才能活着等待时机。他累了,无时不刻的累着,可是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始元四年这一年,发生的不仅仅只是册立皇后。

那是秋季下旬的时候,明光宫的一个侍卫“冒死”进谏,那篇谏言写了二十多卷竹简,从霍光等一众大臣的手里呈上,当他翻开竹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字,暗黑色的墨汁写着“玩物丧志”,他没有继续往下看,他知道那些人想说什么,当他带着小耳走过明光宫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宫里霍氏的眼线太多了。他本以为那只是一条狗,没有人会在意的,可是,那时他才知道,那些人要的是一个畏惧霍氏的傀儡,哪怕是一条狗,他都没有办法保全。

很快的,从宫中小吏到刺史,再到大司马、丞相,所有人都在“劝谏”他杀狗以断绝丧志之根本,所有人都在宣室里异口同声地喊“愿陛下明鉴”。他对着满朝的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几百人在宣室里逼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杀一条狗,甚至有人拿出先帝压他,他对着那些人,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身后的双手却是青筋暴突,指甲割入掌心,传来一股刺痛。

他想过很多办法,甚至带着恳求的语气和他的姐姐鄂邑商量,可是,他越是退步,那些人越是压制他,最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了上林苑的建章宫,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小耳时就是在建章宫,他想送它回去,远离这个地方,远离自己。

那天晚上,他抱着小耳坐在建章宫的地毯上,朝会的琉冕扔在一旁,披头散发,一双掌心里满是血痂的手拿着桂花饼喂着小耳,它用舌头舔着他的掌心,身上的绒毛紧贴着他的手臂,递给他一阵阵温暖。慢慢的,小耳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一动不动。他知道,那个桂花饼里的东西,是让小耳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小耳彻底离开了,那个晚上,他抱着小耳,没有敢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默默流泪。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做“刘弗陵”的孩子,只有一个痛苦的皇帝,就这样,十二岁的他,还有陪伴他八年的小耳,在一个清冷的宫殿里埋葬了曾经最美好的记忆。也埋葬了刘弗陵胸口的那一颗心。

他把小耳埋在了从前上林苑的那个小院子里,埋在那里的,还有奶娘,他站在奶娘的墓前,咧开嘴笑了,他庆幸自己还有给小耳和奶娘选择墓地的权力,在那个院子里,有他最好的一切,他发现,在那堆黄土里,其实是年幼时的自己,他多看了两眼,在漫天落叶中转身离开了,从那一次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他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是这样被埋入黄土,是经谁的手呢?而自己的陵墓,又是什么样子?他记得曾经在掌心写下“忠”字,他想忠于自己的心,可是,终究没有做到。

大殿中愈发清冷了,突然,他感觉全身一阵刺痛,奋力的仰起头半张着嘴,发出一声轻呼,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去听,门外的侍女和护卫都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垂下头颅,只有高晔知道,皇帝陛下累了,不应再扰他了。蜡烛也快燃尽了,刘贺在寂静中缓缓起身,拭去眼角的泪,空荡荡的袖子迎着寒风,走向没有一丝光亮的门外。

刘贺也开始知道,下一个承担者就是他了,而他的身后,还有被刘弗陵生前秘密保护的刘病已。这世上的不幸总是突如其来,可无论是谁都要面对,恐惧也好,无畏也好,每一个迎面走向命运的人都是可敬的,即使很多时候这些人只是牺牲品。

大汉元平元年,皇帝刘弗陵病逝,谥号“孝昭皇帝”,葬于平陵。同年,因孝昭皇帝无嗣,昌邑王刘贺被立为太子,于六月丙寅日继位。随后,霍光以皇帝“荒淫”为名废除刘贺,刘贺在位仅有二十七日。

大汉元平元年七月,大将军霍光迎卫太子刘据的嫡长孙刘病已入朝,封阳武侯,随后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本始”。

十月的日子里难得艳阳高照,一颗老槐树下,刘贺负手而立,他看着远处的平陵,心中一阵酸涩,转眼间,那个六叔已经逝去十一年了,他自己也已经二十九岁,额头上的皱纹和鬓角早生的白发无声地述说着这些年的辛酸。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着,自己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霍氏一族在三年之前被刘病已抄没,也算是一了刘弗陵的心愿,而自己早已不是什么昌邑王,只是一个小小的海昏侯,他知道刘病已也一直防备着自己,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这天下还姓刘,而不是霍,那也没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临近,“高大人,别来无恙啊。”

高晔一声苦笑,说道;“侯爷说笑了,老奴守着这陵十一年了,侯爷哪一年没来啊?要不是陛下不准诸侯私入长安,你也不用这样躲避宫中耳目,甚至躲着老奴。”

“无论身在何位,都是身不由己啊,公公这些年还好吗?”他看着眼前的高晔,这个未满不惑之年的宦人头上满是白发,憔悴的面容在日光下像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

高晔咳了几声,发黄的袖子抖了几下,“前两年,我那丫头去了,现在也还过得去,老奴就图个清静,也没人和我争什么。”

风渐渐大了,带着墓坡上枯草的味道吹向二人,槐树下,二人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刘贺缓缓抬头,望着远山和落日,耳边仿佛听到了一首曲子,很像他儿时第一次入长安时听到的那首,曲调悠扬婉转,在群山中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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