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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安托万·华托,洛可可画派的奠基人, 却没有洛可可的浮夸、奢靡和放浪。忧郁而梦幻的画风,构建出一个漂浮于尘世之上的天堂。
正文:
玫瑰色的天空, 蔚蓝色的海洋,开满鲜花的草地, 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风里,衣着华丽、年轻貌美的贵族青年们相依相偎, 一双双闪亮的眼睛里满是浓情蜜意。丘比特收起了爱情之弓箭, 因为恋人们已经成双结对, 小爱神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天使在飞翔, 远处风帆已经鼓起。这些忘却了尘世烦恼的人们正要出发,去追随海上的维纳斯。
这是天堂还是梦境?如果不是天堂, 那也是和天堂最接近的地方了吧。这就是华托《舟发西苔岛》描述的场景。
在西方美术史上,洛可可画派的奠基人让·安托万·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是一位必须被提到的大师。华托的大名并不是那么如雷贯耳,他所引领的洛可可画派也并不那么耀眼夺目。很多人直接把这个流派归入巴洛克风格作为它的支派。后世形容洛可可艺术,用的多是“浮夸”、“轻浮”、“奢靡”、“华丽”之类中性甚至是略带贬义的形容词。而作为洛可可画派的开山鼻祖, 华托的风格堪堪可以称“华丽”, 但绝不“轻浮”。“忧郁”才是他区别于其他洛可可画家的特点。
华托出生于1684年法国北部的瓦朗谢纳。华托的父亲是一名泥瓦匠,是个爱家暴的酒鬼。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长大, 忧郁似乎是他命中注定的气质。伴随着的,是脆弱敏感的性格和柔弱多病的健康状况。爱幻想的华托十几岁的时候他对绘画展现出浓厚的兴趣, 开始跟从当地的一位老师热罗学习绘画。热罗是巴洛克和佛兰德斯画派的追随者,华托对佛兰德斯画风也有着天生的认同感。
华托出生在路易十四(1643-1715年)统治的法国,是太阳王带领法兰西走向大繁荣的时代。路易十四数十年的文治武功使法兰西成为欧洲新霸主。他通过集权统治强大了君主制,并修建了凡尔赛宫,创造发明地将贵族集中在这里管理。
凡尔赛不仅是权力的象征,也是艺术的中心。太阳王是个超级艺术爱好者,他建立了多所艺术学院和艺术奖项,包括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皇家音乐学院, 皇家建筑学院,在罗马创建了罗马法兰西学院,并衍生出了罗马大奖和沙龙展。罗马大奖获奖者可以获得政府资助到罗马法兰西学院学习。对罗马大奖和沙龙展的角逐在此后的二百年里催生了几乎法国所有著名的大画家, 还有美术史上最重要的几个流派譬如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派和后印象派 。艺术家和立志献身艺术的青年们纷纷走入路易十四打造的这个金色的艺术牢笼。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法国开始取代罗马,成为新的世界艺术中心。
路易十四也身先士卒, 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整个时代的审美。他标志性的大波浪卷发、紧身裤和红底高跟鞋,现代人看起来简直是天雷滚滚的,当年却被贵族们争相效仿, 可以说是整个贵族阶层的时尚规范。本人更是芭蕾舞super star, 亲自登台扮演太阳王阿波罗, 正是这个角色为他赢得了“太阳王”这个称号。据说他曾经在40部芭蕾舞剧中担任过主角。
“贵族集中营”凡尔赛宫更是奢华至极。路易十四制定了严格着装规范,在凡尔赛,贵族们被集中圈养,整天从早到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研习宫廷礼仪,夜夜笙歌、纵情声色。音乐,美术,戏剧和舞蹈都蓬勃发展起来。路易十四时期巴洛克艺术还是主流文化,但以贵族审美为标准的洛可可开始兴起,到路易十五的时代发展并达到了巅峰。不同于巴洛克以神话、宗教、王权为主要题材,洛可可画派从描绘圣人、国王和奥林匹斯山诸神转向法国贵族们和他们的日常生活。
华托正是在路易十四时代的末期走出了相对偏远的瓦朗谢纳, 来到了巴黎。作为一个要为维持生计发愁的“巴漂”,他在巴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叫做“热尔森”的小画廊从事为画作复制、修补和绘制宗教画等工作, 闲暇还会在街头给人画像赚钱。1704年,华托进入了克劳德·吉洛特的工作室,正式开启了他在绘画领域的职业生涯。1708年又转投克劳德·奥德兰三世的工作室。奥德兰三世是国王的重要画家和装饰师,又是巴黎卢森堡宫的管理员。这个宫殿里悬挂着鲁本斯为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玛丽·德·美第奇创作了14幅巨作。能够长时间和鲁本斯的巨作零距离接触,佛兰德斯大师汹涌的色彩和激情四射的笔触大大地激发了华托的想象力。华托追随着奥德兰作了许多舞台布景和装饰的工作。他成名后的作品中经常能看到类似舞台剧的场景。
华托逐渐发展出自己的艺术特点。他线条描绘方式独特,笔触忽隐忽现。用色则多用绿色,饱和度低,有着类似水彩的效果,给画作平添了朦胧和诗意,展现出贵族生活的浪漫与轻松。他尤其擅长描绘贵族在田园风光中轻松娱乐的场景,展现美好的生活和优雅的情感。这种绘画风格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强调人、景、物和谐,而且总有一种虚幻的梦境感。这种画风被称为“雅宴画风”, 华托也因为开创了这个画风开始有了名气。
和其他画家一样,年轻的华托也加入了对罗马大奖的角逐。1709年,25岁的华托参加了在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举办的罗马大奖赛,由于只获得二等奖, 无缘去意大利公派学习。1712年,华托卷土重来返回了皇家学院。1717年他终于凭借他的画作《舟发西苔岛》一举成名,并被接纳成为了一名正式院士。
传说中,维纳斯从海中诞生,西风之神便把她吹送到西苔岛, 这里成为爱之岛,是爱情的朝圣地。画中的主角是一群俊美的贵族男女, 是华托作品永远的主角。画作色调柔和, 笔触细腻,人物姿态优雅,营造出一种轻松浪漫的氛围,自然景观好像在一层薄雾之中,如梦似幻 。画面中还有当时流行的折扇等中国元素,反映了当时欧洲贵族对东方文化的迷恋和崇尚。
这幅画是对贵族生活的客观描述, 也是一种升华。 享乐是主题,没有战争、贫穷和病痛, 也看不见沉重的宗教受难主题。 这是一个没有忧伤、没有阴霾的极乐世界, 是天堂。但是这个世界太完美了,后世的评论家对华托以及其他洛可可画派的画家们的诟病也集中于此, 认为他们缺乏深刻的社会批判,忽视了社会问题与人类的严肃情感,描绘的是缥缈于梦境里的乌托邦。整个洛可可画派在众多启蒙思想家和后来更加重视现实主义的艺术家眼里都显得尤为肤浅。
这种评价也许中肯, 但也很片面。 带着有色眼镜去评判另一个时代背景的作品总难免有失偏颇。 革命者批判一切和贵族相关的东西,现实主义批判乌托邦,浪漫主义批判古典主义。 然而, 一个时代背景下流行的作品之所以有生命力, 就是因为它迎合了时代, 在某种意义上讲,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小丑》是华托另一幅名作。这幅画里, 本应是搞笑幽默的小丑却神情沮丧, 两眼噙着泪水。他孤独地站在舞台的焦点, 却显得那么地孤独。台下的人没有谁在意他的表演, 不是在各自交谈就是心不在焉,有的人甚至还能看出几分心怀叵测, 似乎正在等着看台上的人出丑。反而是那头乱入的蠢驴, 亮着一只眼睛,目光睿智,仔细地倾听。
台上的丑角是华托从年轻的时候就一次又一次地描绘的形象。 这些丑角有时候被贵族们簇拥围绕,有时候颓废落寞, 感觉被周围的喧嚣抛弃。华托在小丑身上赋予了太多的情感, 这个角色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从穷乡僻壤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柔弱的少年,仿佛站在艺术的舞台中间,却没有人真正在乎他。 繁华的世界近在眼前,又比天边的彩虹还要遥远。这个时候华托的画风已经有所改变,他正在逐渐放弃雅宴画的风格,《小丑》这类作品其实已经开始偏向写实主义, 可以说是他对自己的灵魂的自画像。
华托内向、社恐、安静、极度内敛, 除了画作上寥寥几笔的署名, 一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日记或者其他文字资料。后人只能通过他的作品来揣摩这个神秘的大师。他一生周旋在他的贵族“朋友”们中间, 留下了大量浪漫轻松愉悦的画作, 却从未融入这个圈子, 也从未融入这个给了他困苦又给了他声名和财富的社会。也许这一切对他并不重要。他一生也没有固定的资助人,连绯闻都没有,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由于幼年的被家暴经历,让他在心里上或者生理上失去了享受男欢女爱的能力。他生命里唯一值得被提及的女性是她的女佣,在华托的画作里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上帝唯一对他宽容的地方是给了他一群容忍他、理解他的朋友, 这些朋友在不同的时期支持着他。上帝给他的另一样礼物就是他的画笔, 他可以描绘出他心中的极乐世界。
在三十几岁的时候, 华托染上了肺病。健康状况的恶化让他觉得自己无数次描绘过的天堂就在不远的前方,而充满了悲喜的现实却正渐渐离去。然而那个天堂真的会像自己的画作里那样美好吗?他还想在尘世里留下点什么,就他联系了当年他独闯巴黎时候收留过他的热尔森画店老板, 提出要为画廊画一幅宣传画。
这时候华托已经声名远扬, 老板自然求之不得。 据说华托拖着病体只用了七天就完成了这幅大尺寸油画,又一次震惊了巴黎。
这就是著名的《热尔森画店》。这幅画有着华托标志性的舞台场景:在浅空间中背景向两侧延伸,这种构图手法源自他早年的舞台设计经历, 以及对戏剧、芭蕾、歌剧和喜剧的热爱。
画面里,热尔森画店人来人往,顾客们自然是衣着光鲜的贵族男女。画廊的布局精致而华丽, 画店里挂满了“名作”。仔细看, 可以看到华托崇拜的鲁本斯和凡·代克的杰作,也能见到其他前辈画家的作品。画店老板的太太和几位绅士相言甚欢, 也许是在讨价还价。工人们正往箱子里放的是路易十四的肖像。这一细节很有意思:路易十四1715年去世,这幅画创作于1720年。华托是在告诉世人太阳王时代结束了, 时尚已经从国王庄严的肖像画转向了世俗 - 两个贵族小哥正在饶有兴趣地欣赏一幅裸体画就是明证。画作是历史上一个瞬间的定格, 画家精妙地还原了这个时刻巴黎艺术世界的现实,同时也反映了华托对朝代更迭、艺术随着时间发展而变化的深刻思考。很多人把这幅画作为巴洛克结束洛可可正式登台的标志。
画完了这幅画, 华托的健康情况彻底恶化了。《热尔森画店》成了他短暂人生里的最后一幅油画作品。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敏感而脆弱的华托听说曾经的学生帕特对自己有不满,就特意叫来帕特,在临终前的数个月每天在病床上教授绘画和素描知识,直到去世那天。帕特说他所有的绘画技艺都来自于这段时间。华托的绘画理念和技法也得到了传承。
1721年7月18日, 还不到 37岁的华托因为肺病去世了。
回头再看他的成名作《舟发西苔岛》, 还有他的众多的貌似无忧无虑、纵情欢愉的雅宴画, 优雅的舞蹈、柔和的色彩和美丽的风景的背后, 都有令人惶恐的不真实, 辉煌掩盖着幻灭。就像那些在和煦阳光里缓慢飞舞、五颜六色的肥皂泡,随时都会破灭, 留下的只是一片虚无。华丽、轻盈只是表面, 忧郁和幻灭才是贯穿华托一生的旋律。
一切又何尝不是泡沫呢。那些乘舟追随维纳斯的人, 那些在画店里流连的人,舞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他们的美貌、青春和财富, 那些绚烂过的阳光,那些被赞颂过的爱情,终有一天会在风里消散, 不留一丝痕迹。
华托就这样带着他的梦消失了, 或许他只是永远回到了他来的地方。
华托英年早逝,他对洛可可画派的影响深远。华托在艺术上的影响力也不仅仅在绘画方面,还包括装饰艺术、服装等。当时贵妇们流行的宽松大褶皱的礼服裙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华托裙”。他为19世纪的浪漫主义提供了美学基础,而现代绅士淑女们趋之若鹜的各种法国、意大利大牌奢侈品如香奈儿、迪奥和瓦尔加纳等,也时常会借鉴华托的色彩与图案风格,将他的艺术品位以及优雅浪漫的精神延续到了现代时尚界。到了今天,无论是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凡尔赛生活方式, 还是绅士淑女们趋之若鹜的各种法国、意大利大牌奢侈品,甚至男女步入婚姻殿堂时候新娘美轮美奂的曳地长裙后面,都影影绰绰地跟随着这个大师梦幻而忧郁的影子。
轻盈却不肤浅,梦幻中带着现实的残酷,正是他艺术的魅力经久不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