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俗话说,“郑州面,洛阳汤,开封一楼包子香”;俗话说着说着,老洛阳熙熙攘攘的清晨,就在汤汤水水中铺开了……
幼年家贫,牛肉汤却没少喝。生产队图贱买老牛,牛怕春秋,个别羸弱的牲灵,几鞭子抽下去,累死在田间地头上。队里就剥皮剔骨,三分不值二卖给社员们打打牙祭解解馋。还记得那头叫“孝帽”的老犍子,头顶一块白,死在了沟南地,一群人围观。三婶子没眼窍,吐噜了一句“这回可有肉吃了!”被老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几年,爹是生队里的会计,只见过吃苦在前,没见过享受在后。牛肉被抢购一空后,剩下一堆零零碎碎的骨头,没有啥肉,但量大,便宜,倒是适合我们九口之家的大户口。妈在院子里土灶上,架柴生火,熬出满满荡荡的一大锅汤来。虽缺少调料,但原汁原味,在缺荤少腥的年代,我们泡上了玉米面烙饼,奢侈上好几顿,至今想来,回味无穷。
也曾经喝过两三个月的痛心汤,每每忆及,肠胃就隐隐地作痛。那时已包产到户,哪一年记不清了,腊月里,家里的一头六岁牙口的大犍子死在槽头上。妈抱着牛脖子呜呜地哭,说自己不济事,喂丢半个家业,爹劝了老半天,妈还是低低地抽泣。接下来,请人剥了牛皮,开了膛,在场帮忙的乡亲们一下子惊呆了——但见偌大的牛心上,贯穿着一根钢丝,日久天长,研磨出拇指粗细的窟窿。如此的惨不忍睹,让一向刚烈的爹爹也忍不住泪水涟涟。想想这几年,大犍子拉车碾场,犁地耙地,心绞痛时,牛毛倒竖, 稍有缓慢,就被鞭策和驱役……不说了。
那时已近年关,牛又不是病死的,半卖半送,乡亲们也好过个肥年。剩下的一大堆骨头,借来了村子里过红白事的大铁锅,出了血水,做碗子的白娃叔送来了调料包,树疙瘩和柴煤块儿煨上一夜,熬出一锅醇厚鲜美的牛肉汤来。抓上一把剔骨肉,泡上一块死面馍,兑上葱花芫荽秦椒油,热热乎乎地喝完,一碗不够,再来一碗。我们小孩心性,只记吃喝,早把大犍子的惨死忘得一干二净,但爹和妈,连牛肉汤的咸淡都不愿尝上一口,他们心痛呀!凉透了的靓汤,凝成晶莹剔透的胶质,左邻右舍倒是不客气,隔三差五,舀去一锅,几把柴火烧开,暖暖和和地打发了一家人的早餐。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熬着,我们吃去了两捆大葱,一圃秸秆盖着的芫荽,但汤汤水水并不寡淡。
一直熬到三月,天气转暖,生了蚊虫,最后又烧了一大锅,做了几秧倭瓜的底肥。到了秋天,几个疯长起来的老倭瓜,大得像傻瓜。而那堆惨惨白白的骨殖,麻袋装了,埋在自留地的大堰上,栽了一棵洋槐树,如今已有半抱粗细。每年五月,洁白的槐花飘飘洒洒,浓香弥漫开来。那可是无言的祭奠么?
十六岁时,我到韩城念高中,正是扯条儿长身体的时候。能吃能喝,地地道道的饭桶。嘴巴又刁又馋,常抱怨学校食堂的水煮萝卜缺盐少油。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三五个老乡,带上食堂的热蒸馍,跑到西关的穆斯林牛肉汤馆里,喝不加牛肉的“状元汤”。那是一家经营数十年老馆子了,黑黢黢的房梁上,蜘蛛罗网,是时间的沉淀和烟火的底蕴。高桌子低板凳,脏兮兮的样子,但并不妨碍汤客盈门。看见我们到来,老板拖腔拉调,像古装戏里的店小二唱喏——“状元汤五大碗,收碎银一块”,逗得其他顾客哈哈大笑。其实,“状元汤”是老板专为学生们的量身打造的“学生汤”。他知道我们生活拮据,建议我们只喝汤不吃肉,借他的原话说“吃几片牛肉也胖不到哪儿去”,但这样能节省一多半的费用。而牛肉汤的精髓在汤里,老家的规矩,一碗汤喝罢,是可以免费添加的。我们自带的杠子馍吸水性强,两个蒸馍,添两碗汤,调料葱花不会少放,辣椒油要双份的。听其他汤客议论,"顾不住煤钱",老板只是嘻嘻一笑,“亏不了本的,不过一碗水,没准儿能喝出个状元郎来!”
高中三年里,书没念好,状元梦做成了黄粱梦,个头却像拔节的高粱杆子,窜高了一大截儿,确实辜负了老板的善举。但愿安拉保佑好人,长寿在穆斯林中。
高中毕业后,到洛阳热电厂打工。六年里,煤台上卸过煤,钢球厂炼过铁,都是力气活,需要高热量的食物补充体能,牛肉汤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当年的热电厂门口,林林总总七八家汤馆,要数张胖子牛肉汤生意最好。张胖子长得胖,块头大,笑口常开的模样,像一尊米勒佛。最主要的是他家牛肉汤醇厚鲜美,半碗的牛杂牛血,内容丰富,用我们的话说,“这汤有捞头!”
初上煤台,穿着黑黢黢的工装,满脸的煤灰,感觉低人一等。打牛肉汤时,低声下气,自轻自贱,不像其他弟兄们,咋咋呼呼,一副劳动最光荣的模样。好在时间不长,便融入老洛阳的汤文化中,知道了古都的每一个清晨,是从平等开始的。每一个汤客,土著也好,移民也罢,需要操心的,只是在原汁原味的淡牛肉汤里,以自己的口味,添加良心的盐。你看看吧,那个衣着讲究的人,无位可坐,圪蹴在馆子门口,吃相比我们还难看呢!甚至有时候,素昧平生的食客,会递给你一个吃不掉的烧饼,绝对不是廉价的同情和嗟来之食,这只是对粮食的珍惜和汗水的敬畏,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回溯热血青春里的打拼,在寒风凛冽的煤台上,或坚守热火朝天的炼钢炉。清晨的四个烧饼,两碗牛肉汤,给予了我连绵不断的能量,足以应付千篇一律的繁忙与沉重。感谢生活赋予我的苦难,它无情而有力锻打着我的体魄与灵魂,使我快速地长大与成熟。像一个敢于吃钢咬铁的男子汉,低头弯腰做事,昂首挺胸做人,从此不惧任何的狂澜与风暴。
六年的汤客,偶遇了种种的感动。难忘那个清晨,慈悲为怀的阳光里,一位老人搀扶着母亲走进汤馆。若不是张胖子无意问起,同样衰老的容颜根本无法将他们区别为母子。老母亲鹤发童颜,老儿子的白发却被时间无情地剃度了。“这是我母亲,已过伞寿了,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呢!”老儿子如是说,无比自豪的样子。慌得张老板亲自操刀,把精挑细选的一块牛肉,片得精薄精薄,最后还推推搡搡,非要免单。
多年以后,回味起这碗"孝心汤"来,已经意义非凡了。当我们年过花甲,或者更老的时候,放下了江山,但愿父母健在,神仙一样的高寿。我们相搀相扶,到汤馆喝牛肉汤去,接受人间最大的敬重与羡慕,那该是多大幸福呢?
六年的汤客,不止一次地审视,这座古老又年轻的城市——洛阳。她在1500年的定都史上,慷慨地接纳了大大小小的十三个朝代。她的博大与宽容,间接地糅合在老洛阳的汤汤水水里,这是一味不可或缺的调料。我真想重新定义老洛阳的汤文化了——哥喝的不是汤,是上善若水。
后来迫于生计,出离他乡,这条路来,那条路去,品尝过西安羊肉泡馍,知道了"水围城",也朵颐过安徽淮南牛肉粉丝汤,都是地方名吃,自有风味。但无论如何的细嚼慢咽,也尝不到“洛阳汤”里饥肠辘辘的怀乡。
这几年,总在小年前后返乡,已是固定的程式了——坐火车k738,1122公里的行程,18个小时的坐卧不安,到达洛阳站,清晨七点,东方既白时。出站后,找一家牛肉汤馆,10元的汤水,两元的饼丝,仿佛又回到洛阳打拼的过往里,“清汤,双椒” ,喊得亲切而顺溜儿。端过了汤,靠窗的位置坐定,加上精盐,吸溜一口,足以抚慰出门在外的辛苦与冷落。两碗热汤下肚,一年来的浮萍身世,漂泊之心终于有了依靠。连打几个饱嗝,看看窗外干净的天空里, 谁家的信鸽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撇下了一粒明亮的鸽哨。我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方纸巾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亲人,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