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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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

天空沉着脸,灰色,厚重的灰色倒挂着,沉重的云朵似乎被灌满了铅,任由下方大风呼啸,只是缓慢移动,遮天蔽日,透不过一丝丝光线,像是酝酿着雪和大雨。

灰尘伴着大风走街串巷,寒冷跟随着,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少了很多,一个十字路口,朝北的路口边上跪着一个人,靠近墙根的位置燃着一盆火,中年人不住往火里扔着纸钱,一只手还拽起衣服试图挡住无处不在的风,一个小小的黑圈,围绕着他和火盆,以及一大包纸钱、黄纸、纸衣纸被……,旁边的袋子里放着几袋肉食和香烟酒水。

“爸,妈,来拿钱来!”冯家旺跪在火盆旁,低头叫着,声音不大,甚至被风声遮盖。

“爸,妈,来拿钱来。”重复喊着,身侧的风小了一些,没有多会儿就只剩下一缕旋转向上的小旋风,冯家旺看到了这束风,眼泪顺着眼框流了出来。

“爸,妈!”朝卷起纸钱灰烬的方向,深深磕了三下头,眼泪不停砸在地板上。

“爸,妈,过年了,你二老来把钱拿着。”

“儿子不孝顺,今年又没回老家给你二老烧纸,你们把钱拿好。”

含糊的声音里满是哽咽,模糊的视线望着面前燃烧的火焰,火苗跳动,一张张纸钱在炙烤下从彩色变成深绿接着深灰,一碰就碎,风一吹便消失无踪,只有藏在深灰上曾经图形的一点点痕迹在纸钱消失在天际前格外醒目。

“儿子不孝顺,都没好好照顾过你们二老!”

“妈呀!前几年你让我回来,我没听你的话,我没听你的话。”哭声被压得很低,跪着的人后背慢慢颤抖着,低着头,一手扶着地面,一手往火盆里扔纸钱。远处,无数烟花在绽放,天还没有暗下来,烟花冲上半空,孤零零干巴巴地开出扭曲的花朵,同时间一声巨响提醒着小孩子和大人们继续欢呼,这声响既饱含欢笑又满是嘈杂。不停有声音在四周传出,不停有烟花冲上高空,冯家旺被夹在当中格格不入。

“我给你们带了新被子,新衣服,都给你们烧了,你和我妈换新的用,别舍不得,想要什么你们就给我托梦,我给你们准备。”

“爸,我给你倒些酒,今天过年,你喝点!我几个月前把酒给戒了,这次真的戒了,不是医生说啥了,我就是不准备喝了!对!爸,你说得对,人本来就不需要酒。今天过年,咱高兴,我给你倒点。”一瓶打开的二锅头,缓缓倒在了面前的圈里。

“就这两年得的那个病,现在好多了,欠人家的钱也基本还上了。”讲这话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恭恭敬敬放进了圈里。

一件件小事被冯家旺低声讲述,哭泣早就停止,只是眼睛依然通红,风早就停下,那一束小旋风却一直都在,像是静静倾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当冯家旺讲到对他来说是好事的事情时,他便能听到一些小小的回声。一张纸一张纸被投进了火盆,带着的肉食也有一些被投了进去,有一个饺子,一连被扔了三次,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掉在盆外,最后冯家旺把它吹了吹放进了嘴里,结果咬到了里面的硬币,接着几滴泪水砸在了地面上。

“妈,你是不是就在我身边,妈!”

“我过得好着呢,真的好着呢!几个月前那会儿还有疫情呢,我让一个伙计介绍去机场工作了,每天给补贴二百块钱呢!还有工资,你和我爸不用操心我!”

听冯家旺讲完,几片树叶落在他的后脑勺,像是轻轻抚摸一般,挨着头发轻轻落在地面,一根树枝毫无征兆地断裂砸在了他的后脖颈,冯家旺“哇”一声哭出声来,“爸,妈!我知道要保护自己呢!不危险,你们看我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我每天都好好穿着防护服着呢!每接触一个人我都消毒着呢!爸,我好着呢!”

“里边其实好着呢,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最多四个小时就换一身防护服。吃的也好,我们住酒店都住单间,你和我妈不用操心。”

说完,又飘落几片树叶顺着后脑勺慢慢落下,一小节树枝落在了冯家旺身旁。

火盆被带走了,黑色的圈还在,人走了,那缕小旋风也消失了。圈外是无数烟花和欢笑点缀的夜空,除了火药,各家年夜饭的气味也悄然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床大被,轻轻盖住大多数阖家幸福的人,既是温暖又是轻柔,被包裹的人心底满是畅快和轻松,来年仿佛只有雄心壮志和数不尽的好运,这一晚格外安详。


1.

这一次戒酒持续了整整半年,在冯家旺的计划里戒酒时间至少比现在要长上好几倍,身边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做到,或者说所有人都不怎么在乎。

漫步在老街,佝偻着背,手上提着不多的年货,时时刻刻都走在阴影下方,尽量把自己缩在道路最内侧,小心翼翼前进,影子都很少主动触碰来往行人,瘦小的身形放在街面上毫不起眼,像是一片落叶,两肩缩在身前。

人来人往,街面上满是过年的气息,路两侧大树上两天前已经挂满了灯笼,五颜六色,艳丽的色彩似乎在大声为新年数着倒计时,树下人来人往,小商小贩涌上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年画摊儿、年货摊,人潮涌动,像是钱塘大潮,不停冲击岸边礁石般的摊位,人潮裹挟着人潮,呼啸而过,其中也有沙石一般的存在,比如冯家旺,小心翼翼跟随却显得格格不入,很少靠近摊位,只是离老远看上一眼,很少开口询问,“老板,你这猪肉咋卖?”,“十五一斤,你看给你装个几斤,哪个位置都能挑。”,“谢谢,我就问一下,我再看看。”。

在老街里走了半天,却没买什么。冯家旺逃离人潮,站在自家楼下,伸手摸出烟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支只剩一半的香烟,放进嘴中,又拿出了印着男科医院宣传画的火柴盒,点燃了香烟。烟雾顺着气流飘向高处,在二三层楼高的地方才消散无踪,冯家旺的思绪仿佛也在跟着烟雾飘散,飞到二三楼的位置,所有烦恼消散无踪,快要交的房租、过年要花的开销、亲戚之间的往来……

“喂,骡总,新年好。”

“我呀,冯家旺,之前在机场疫情防控上班的时候我给您打过电话。”

“没啥事,我就想问下您,您看这马上过年了,咱的补贴是不是快要发了?”

“没有,没有。骡总,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打听一下,我知道是财政直接打到卡里,我不是您说的那意思,我就一个粗人,您别计较。”

“对对对,我哪能信不信不过您呢,是,都困难,疫情这不结束了么,我还说年后再跟着您干呢。”

“您忙您的,祝您新年快乐。”

话还没有说完,对面就挂了电话,冯家旺的香烟被扔在脚下,“每次都是同样的话!你们公司每个月从我们身上挣两三千,一问疫情补贴的事情,公司就有难处了?一问就是在审批?”,嘴上骂着脚下的烟蒂被踩得粉碎,又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迟迟没有点燃,过了两分钟又被冯家旺倒插回烟盒。

没一会儿,他的身影从楼下消失,几句诗词顺着各个楼层朝外的窗户传出,声音拾级而上,“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没有一丝豪迈,疲惫得甚至不像是秋后蚂蚱,更像被阳光炙烤的一洼长满绿藻的死水,日渐平静,日渐稀少,丝毫看不出这人曾是村里霸王般的人物,以往挥斥方遒的一膀子草莽气仿佛在成年后蒸发得一干二净,倒是这种稍微露出一丝微笑就会被生活狠狠抽上一巴掌的谨慎,姑且称之为谨慎的气息被深深刻在了不怎么能挺直的脊梁上。

走上楼,炊烟传出,一盘小菜,一个馒头,一碗菜汤,冯家旺这一天基本算是结束了。

两天过去了,冯家旺的生活依然简单,上街找找零工,要不就下午去市场讲价买一些没有多么新鲜的蔬菜,期间给骡总打了两通电话,对方的回答每次几乎都一样,还被房东催了一次房租。

年关越来越近,沿河的广场上有人彻夜燃放烟花,听说光是售卖燃尽的烟花桶,环卫工人每晚都可以赚上几百块钱,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变得愈加浓重,听着无孔不入的欢声笑语,冯家旺越发着急,又拨通了骡总的电话,而答复依然是没有答复。

像是窒息时需要空气一般,他抽了好几支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粗暴地吸进肺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拼命咳嗽,不时有焦黄色粘痰被吐在地上,眼泪也咳了出来,冯家旺用力抹了抹脸,打通了一个很久没有拨打过的电话。

“喂,驴哥?”

“冯家旺,你还记着不?”

“我去机场上班全靠你介绍我,我才能上得了的,三个月前那会儿。”

“你看现在疫情都结束了,新闻上也说放开了,你看你和领导熟,你帮我问下领导看咱钱啥时候能下来么?”

“我知道,理解呀,我要没有驴哥你介绍,肯定也上不了这个班么,咱不说其他的,就你说给领导送的1500块钱的烟,没有你帮我送,我哪有这门路呢?”

“我没有这意思,我意思是说全靠驴哥你!”

“是,我肯定是自愿的呀,这还用说吗?你看之前你说等领了工资和补贴再给领导,但当时你又说领导当时就要,我也没犹豫呀,你中午说,我下午是不是就给了。”

“啊,对对对,你多费心,驴哥你过年快乐,我没什么事了,你忙。”对面挂了电话,像是骡总一样不耐烦,冯家旺仿佛知道会是这样,随着电话不再有声音传出,反而平静下来,手机依然贴在耳朵上,迟迟没有放下,只是脚步快了几分,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漫无目的走了几十米。

这天下午,他卖掉了因为生病无法再驾驶的载客三轮车,在房东催促房租的电话挂断后五分钟如数结清了半年房租,两千四百块钱,随后找到了一份发传单的临时工作,等到商场下班赚到了一百二十元工资。

回家的路上冯家旺看起来很开心,还哼起了秦腔:“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都嫌不够……”,走在楼梯上,上了三楼又折返到路边摊吃了一碗蛋炒饭。

2.

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年的气息浓厚到像是飘浮不散的雾霾,遮天蔽日,没日没夜燃放的烟花更是添了一把火,不管是霾还是新年。

天还没亮就有小孩在大人的视线内用力奔跑,就着千家万户的炊烟,随手扔出去的摔炮炸出了无数笑声,寒冷随着笑声的汇聚渐渐冰消雪融,车水马龙悄悄苏醒,晨练的大爷大妈断定今天天气大好,来年也必定会有好收成。街面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戴着口罩的身影却日渐稀少,这三年内街面上屡屡缺席的笑容现在比比皆是。

煮了一把挂面,望着锅里冒着泡的热水和一根根变软的面条,冯家旺面无表情,滚烫的蒸汽传递到他的脸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少温度,不由让他突兀地想起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仿佛是一种预兆,他想着,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着,抬头一看,好几只鸟在窗外盘旋,出神了一小会儿,猛地想起还要下青菜,便把关于预兆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吃完饭,冲了冲碗,冯家旺又走到昨天发传单的商场附近,打算碰碰运气,结果运气不错,拿着一大叠传单,他心里想着:早上那波鸟里应该藏着一两只喜鹊,明天要给它们投点米吃。

时间到了中午,传单少了三分之一,但却很难发出去了,旁边来了一位穿着青蛙布偶服,跳着街舞的小伙子也在发传单,注意力自然被他吸引走了,冯家旺烦躁的抽着烟,烟雾在肺部舒展开来,才让烦躁稍微祛除了一些,这时电话响了,显示是之前一起在机场工作的一位工友的名字:李家雷。

“喂,冯哥,最近哪里发财呢?”李家雷问道。

“李老板别埋汰我了,我能干个什么?每天就找点零工干干。”冯家旺回道。

“那冯哥最近有没有和公司要咱的钱?”电话那头声音还是笑盈盈的。

“要了么,给骡总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点儿回应都没有”,说完冯家旺用力吸了一口烟,火星快要烧到了烟蒂,用力把香烟摔在脚边,一脚踩灭后,又点燃一支放进嘴里。

“咱这样没用,一个人公司肯定不管,要一起弄才有可能呢!你看这转眼就要过年了,现在不要,咱怎么过年,你说是不是冯哥。”

“兄弟,你说得对!咱没人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弄了。”

“是这,我这里有个群,我拉你进来,我们联系一些人,明天咱一起去公司去要钱,我现在拉你。”

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冯家旺微信收到了一条邀请,邀请他加入“去保安公司要钱”的群聊,点了同意,不到两分钟时间手机就连续振动了十好几次,点开一看全部是“去保安公司要钱”群聊里的消息,点开对话框,还不停有消息涌入,手机不停震动,冯家旺点开了聊天设置,对这个群聊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抽完烟,继续发起了传单。

商场外面两个派单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年轻活力,一个畏畏缩缩,一个还没到下午就几乎已经发完了传单,另一个则数量几乎没有变过。人来人往间,时间飞速从缝隙里逃走,到了下班的时间冯家旺手里的传单还剩下一多半,只结到五十工资,还被告知明天别来了。

回家路上,天色已经擦黑,终于有时间看看“去保安公司要钱”群聊,微信这里显示有1142条未读消息,点开群聊,大概翻了翻,除了四十几个人的愤怒以外,便是大多人回应了的接龙信息:明天要去要钱的,在接龙里写上自己的名字。

直到做起了梦,冯家旺也没有在接龙里写上自己的名字。

3.

睡觉的时候,他仍然像是一片落叶蜷缩在床上。

这些年受过太多打击,什么该见到的、不该见到的,齐齐整整看了个遍,再也难用陈述或是激昂的语气讲出“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腰杆没有那么直了,人也逐渐变成了别人嘴里的可用之才,除了村里的霸王仿佛被草席卷着草草下葬外,好像没有什么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睡梦里过世了好几年的老村长双眼直勾勾望着他,半晌沉默不语,一整夜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新的一天降临前,才眯着眼靠近冯家旺的脸,两人的皮肤几乎要挨在一起,“长大了,孩子。”仿佛还有死去的烟味传来,没等那股味道在冯家旺的感官里消散,老村长的身影就“彭”一声,炸成一股青烟,消散在梦里,只有“长大了,孩子!”这句话不停在冯家旺梦境里回荡,并且声音越来越响亮,直到他被惊醒,身上满是冷汗。

上午十点。

群聊里已经有无数人赶到了保安公司,并且还有很多人正在路上,四十多人仿佛组成了一个力达千钧的巨人。

“兄弟们,现在什么情况?”

“我在路上呢!”

“正在和公司的人在聊,来了直接到保安公司!”

“收到!”

“收到。”

……

还没走到洗手间洗漱,手机里便捷报频传。一时间电动牙刷振动的声音和手机振动冗杂在了一起。

小年刚刚过去,街面上还能闻到火药的气味,燃放了一整晚,上午的大风毫无建树,既没有吹走呛人的气息,也没有吹散满街的欢声笑语和即将过年的紧迫感,尤其是对自己这样捉襟见肘的人,冯家旺这样想着,前天卖掉三轮车补上房租窟窿,和赚到工资的几分窃喜与放松,被满大街洋溢着的喜悦冲杀得片甲不留!别无他法,像是搁浅在陆地上的鱼,不远处就是海面,只要用力向着潮汐一跃!和一帮人去争取本该拿到手里的钱,能让大家过个能过个朴素新年的钱,一笔仿佛写在了合同里本该高枕无忧的钱,这些仿佛是岸上鱼看到的海面,生病后,他头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期盼。

草草吃了几口饭,群里无数条未读消息挑动着他的内心。焦急与烦躁,燃尽的香烟还没有被按死在烟灰缸的灰烬里,便有新的香烟来到他的嘴边,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好坏参半,好在大家万众一心,坏在大家只是万众一心,一上午跑了四个单位,但却没得到一丁点实质性的讯息。

烈火点烟(王家坤):“咱再去哪里?保安公司不管,邱家乐你们几个那边问得怎么样?”

新祖国人(邱家乐):“我们这里也没情况,一个一个都在踢皮球,谁也不管。”

给我一支烟(李家雷):“我们不要乱跑了,都到空港新城管委会集合,等人到了我们一起去找管委会的领导!”

给我一支烟(李家雷):“还有谁在路上?到什么位置了?都说上一句,钱是大家的钱,能来的就都过来!我们人多了这事才有可能弄成!”

……

无数条消息在群聊里不停涌出,纪律严明?一帮人像是无头苍蝇,嗡嗡作响却毫无意义地四下猛冲。

冯家旺看着手机里传来的消息,面无表情,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在嘴上化为灰烬,坐了很长时间后起身推开窗户,任由冷风倒灌回房间,他则站在窗口用力呼吸,过了五分钟又回到桌前,端起碗筷,起身去了厨房清洗。

窗外天空蓝得像是一块画布,太阳肆意撒下看似温暖的阳光,要不是刚才打开窗户,冯家旺也不会知道今天无数缕阳光是个看似温暖的骗局。

洗完碗,回到桌前拿起手机,心情平静了很多,习惯性地又点开群聊“去保安公司要钱。”

给我一支烟(李家雷):“下午给发钱,登记身份证,自己领自己的,发现金。”

刚才窗外是不是有喜鹊在叫!冯家旺坐着公交车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

4.

除夕夜。

烧完纸的冯家旺回到了家里,脸被冻得通红。打开灯,接着开了电暖气,一时半会儿,热风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只是橙色的灯光看起来会显得有一丝温暖,客厅的桌上,放着没吃完的四盘菜,被四个更大的碟子盖着,也许明天一天都不需要做饭了,坐在沙发上,没有脱掉外套,他很清楚此刻空气是多么的寒冷,默默无言,时间流逝,四周暖了些,冯家旺打了好几个电话,和亲戚寒暄了好多话,嘴上说着要多走动,但双方都没有当真。慢慢地,收到的消息少了,门外鞭炮声烟花声多了起来,看看时间,新年再有几分钟就要来临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新年快乐”、“哈哈哈哈”……

新的一年来了,一切仿佛变得更好了,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变,世界好像重启了一般,一切变得轻松,但昨天晚上没有结果的事,现在好像也没有消失。桌上还放着四个剩菜,菜上还盖着四个大碟子,冯家旺依然没有脱掉外套,抽完烟依然会咳嗽,骡总承诺的补贴依然渺无音信,那天下午公交车上关于喜鹊的思考仍然没有结果……,夜深了,人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李家雷骗大家过去,但那些人说来说去怎么像是没有说话?这帮散兵游勇到底该怎么办?没有宏大的叙事,却桩桩件件压在了不止冯家旺一个人心上,这一夜无数人抽掉了很多香烟,而思绪却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下了公交车,和人群站在深灰色的建筑前,渺小得像是几只蚂蚁,面前的建筑高大且充满匠心,每一个角度看去都显得规规矩矩,而暗藏改天换地的力量,像是一头散发着暗灰色光泽雄镇一方的巨兽,门前的旗杆像是它锐利的牙齿,它的正前方抬头敬畏地看着它的蚂蚁们,牙齿咯咯作响,一脸正色念出它的名字“空港新城管委会”。

不是领钱,也没有人张嘴问到底是为什么,李雷站在排头,面前是一片井井有条,置身在管委会之中,无数小房间,无数人进进出出,井然有序,运转高效的处理着各种事物,这帮置身其中的蚂蚁没有引起多少注视,直到排头的李雷开口问了一个像是风一样飘来的工作人员,“你好,我们有事想咨询一下”,那人没有犹豫,简洁而又精确的说了该去找哪一位。

5.

就这样,一下午见了无数人,去了五个单位,没人明确负责,也没有人明确说该怎样做。期间李家雷给大家发了一波香烟,边发边说“对不住,诸位,我也没有办法。”二十几人大多都接了香烟,没说什么话,烟雾缭绕间,李雷扔了烟盒,跑去对面买了一包。众人目之所及皆是明灭不定的烟雾,既呛鼻,又遮挡视线,这群人漫无目的在烟雾里行走,遇上人便是同一番话。

“领导,这事儿你看我们该去找谁,日子实在没办法过了。”问完就悻悻离开,不会有什么答案,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几乎是同一套话语从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的人嘴里说出,烟雾好一阵子才散开,待众人恢复视觉,才发现这不又回到了“空港新城保安公司”办公大楼楼下,同样的气派,只是比前几个看到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少了一丝能吞天的气魄,而更多了一缕目空一切,俯视下皆是草芥的气势。

一帮人一转眼被安排在保安公司会议室里。

嘈杂被隔绝,无论这二十几人发出多大的声响,玻璃之外的众人都是熟视无睹,仿佛是两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窗外各机构井井有条高速运转。

直到14:45,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灰色西服,戴无框眼镜的长脸中年人,还未落座,先是扫视了一圈会议室的众人,每个人都被他盯得低下了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接着那两道目光落在李家雷的身上,这才落座。

“李家雷!我以为你有多强的组织能力呢?哈哈哈。”一串刺耳的大笑,中气十足,盘旋不止,中年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面对着屋子里二十多个低着头的衣着花花绿绿的人。

“骡总,这可不是我组织的,大家都说要来,我们才一起来的。”李家雷抬起了头,却有意无意避开了那两束目光。

“噢?那意思是大家都有事来找我?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随着笑声不住仰头,满意的看了看鸦雀无声的众人,顿了顿,“你们谁先说?”,说完又扫视了一圈对面的二十多人。

见众人默不作声,李家雷叹了口气,“有什么问题,咱现在就说么,这马上都过年了,有困难就说出来么。”,“你们不说?那我就先说了。”

“骡总,你看,兄弟们没办法过年了,这现在补助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之前你给大家承诺的每天两百,这眼看着过年了,我们就想拿着钱把年给过了。”李家雷说完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众人。

“对!”

“对!”

“没错!”

零星的几个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大多数人仍然低着头,或是摆弄着手机。

“还有吗?哈哈哈哈。”骡总双臂撑着桌子,脑袋斜在两手中央,看似要睁大眼睛用心看谁要说话的样子,扫视众人。

“领导,我九月份就去机场了,现在我的也没到账?”终于有人开口了。

“你叫什么来着?好像见过你几回?”骡总问话,眼睛却没在那人身上停留,只是扫视着众人。

“陈家庆。”那人说话了,“我都来过几次了,每次问都没什么结果!”。

“陈家庆?有点儿印象,哈哈哈,我记着我好像之前就给你说过。”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盯着那一人。

“钱不经过我们保安公司,会直接打到你们个人的卡上!卡号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是不是也给你说过了,你是忘了?”说完,扫视众人,又看了几眼李家雷。

“各位,之前就和大家说过,工资一个月8800,其中2800是保安公司给你们的,保安公司发给你们!剩下的是财政拨款!你们有谁是保安公司没打到账号上的!现在举手!”骡总站起身,扣起了西服上的一粒扣子,双手撑住桌面,居高临下,微微低头看了一圈众人。

“没有?还是这2800,有没有人收到的钱数不对?”仍然没有人举手。

“那你们是有什么问题!哈哈哈!”三声大笑,眼睛却在俯视众人,眼眶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是不停与众人对视。

“我们保安公司,没有亏欠各位的吧?你们今天就来了?”

“咱光说话了,我给大家弄点水喝!”接着一串响亮的笑声在楼道里响起,骡总已经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别光我一个人说呀,有什么你们要说出来呀!都不想要钱了?”李家雷开口说,接着便是一阵嘈杂,人声鼎沸间,只有冯家旺望着这一切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熟悉,最后仍然默不作声,静静听着无数种意见在耳边回荡。

“大家谁想喝,自己拿杯子过来倒,人多我就不招呼了。” 直到两个小时后,骡总才端着一小壶茶回到会议室,看着众人口干舌燥的样子,拿起自己的杯子,往里面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吹了吹。


“还有什么事?大家畅所欲言,说出来!”笑盈盈看着这一屋子人,面前会议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杯子。

“领导,这钱我们该怎么要?”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开口。

“哦?保安公司该给你的你已经拿到了呀!其他的,你去找财政呀!去找空港新城管委会呀!”

叽叽喳喳声音响个不停,尖锐又刺耳。毫无意义,像是这个悠悠转醒的梦,像是那个下午,像是正月初一叫个不停的飞鸟,像是躲不开的正月。

6.

“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好歹做点什么呀!”

“怎么还不找呢?”

“……”几乎每一家都是这样,几乎每一天也是这样,拎着礼物带着笑脸,亲戚站在门口笑脸相迎,熟络的递着烟,还被要求留下来吃饭,每每都是饭都给你准备好了,有时冯家旺会留下来,有时则是匆匆离开,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只是换了人扮演类似的角色,小孩往往伸手拒绝已经抓住一角的红包,家人也是拼命阻拦,还伴随着几句责怪的话,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孩子说谢谢这位不常谋面的名义上的长辈,大人们反过来就要责怪几句冯家旺。

“你再这样,下次别来了,你又没孩子,还次次给这么多,下次不许了。”除了大年初一吃了饺子,热了剩饭,几乎每天都是一个样。

天气越来越暖,街道也变得越来越热闹,年味儿在消散,曾经的人心惶惶消失无踪,口罩这个物件仿佛已经彻底留在了昨夜,甚至很少有人再去讨论它,人潮在整个城市各个角落充斥着,一片欣欣向荣,像是每个人脸上挂着的笑脸。很少有不合群的声音响起,甚至连年前保安公司口口声声承诺的关于疫情的补贴,姑且这样称呼,因为没有人给这帮签着保安合同甚至没有签合同的人讲,它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大的必要,与其让一帮底层,他们心中底层人士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多么危险多么庞大甚至伟大的事情,他们更倾向于只告诉他们价格,层层盘剥后仍然能让这些粗野人解决很多生活问题的价格。而这个价格,从开头无数人承诺过的每天两百降为了一百五十元每天。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这帮人聚集在了一起。他们有人去了机场,有人去了高铁站、隔离酒店、海关……很多地方,每天面对很多很多人,来自五湖四海,甚至是五大洲四大洋,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有着不一样的信仰,甚至很多地区的防疫政策都不一样、携带的毒株也不一样,但是这些人对自由或者是家的渴望是一致的!于是每当有了一丝阻拦或是不顺心,那轻则就是一顿臭骂,轻则一顿臭骂,这些人有错吗?不多吧,但是他们的一切信息对于这帮为了一点钱来改善或者说是维持生活的人来说是未知的!尽管全副武装,尽管穿着防护服。可又能怎么样呀?每天接触无数人,身边的人进进出出,他们也要接触无数人,危险吗?但是他们有生活呀。

这些人训练有素吗?不尽然,支撑他们的,大多数是因为自己有个家,有些牵挂,还有些责任,拼一把,百分之九十九不是我。所以工作时休息区里好多人不停抽烟,甚至还有人戴着十字架同时祈求佛陀庇佑,任何和“yang”这个读音有关的玩笑或者是话语,都慎之又慎。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天气还总是阴晴不定,有些人一天甚至要工作十二小时,春夏秋冬,冷热不忌。

现在这些钱,要减少,于是又有了新的群聊,冯家旺又被拉进了四百多人的新群里,老群早已解散,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也没有人明说。新群接连换了三任群主,这三人也在第一时间便退出群聊,后来听群里人说,好像他们还被要求写了什么保证书。

时间一天一天过,温度回暖了,年好像早就成了历史,口罩也是,欢声笑语笼罩着这座有些年头的小城市,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一股崭新的力量在孕育着,一切都向着春天和崭新的开始大跨步前进,除了群聊里每天不停传出的消息外,仿佛已经彻底和昨天告别。

群里的气氛变了很多,开始时“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气魄,渐渐有了沉默,到后来动摇成为了主旋律,接着就不停有人退出群聊,而剩下的人更像是抱团取暖,每天重复着口号,但是大家都明白,一定有人会妥协,去保安公司签一份合同,然后领钱走人,再无瓜葛。

“血汗钱!拿命换来的钱!神圣不可侵犯!”

喊着喊着,妥协的一天,终于轮到了冯家旺。

他没有多少挣扎,打通了骡总的电话,聊了大概三分钟,骡总表示人可以不过去,但是要录一段举着身份证,认可保安公司处理方案的视频。接着就不再联系冯家旺,视频需要说的话,或者拍摄要求,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告诉冯家旺。三天后,冯家旺又打通骡总电话,对方表示太忙了,每天要发那么多钱,完全把这事忘了。

于是又是三天,电话那头还是差不多的说辞,只是在结尾淡淡提了一句。

“老冯,你们是不是打电话投诉公司了?你是不是也投诉了?”说完不等冯家旺回复,就说自己有一个会,等忙完会给冯家旺发。

“骡总,昨天我把那个投诉取消了。”又过了两天,冯家旺打给了骡总。

“呀!要求和文字我是不是没发给你!实在是太忙了,你看我这脑子,我挂了电话就发你。”

果然,两分钟后就收到了一条文字消息和一段视频,其中文字内容:“我叫冯家旺,我同意2022年10月-2022年11月安保经费按照每人每天150元发放,我共计60天,一共9000元,并由公司为我代扣代缴个税,个税是131.2元,我同意将安保经费8868.8元转账至我留存在保安公司银行卡内。(手持身份证正面拍视频发给我)现在给我。”骡总没有说之前讲这笔钱和保安公司没有关系,是财政或是什么部门直接打到银行卡上,冯家旺就没有提起这件事,也没有问这两个月加起来的天数为什么只是六十天。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什么话,视频发过去的时候,对面说了收到。

再也没有和骡总联络,第二天晚上就收到了钱,冯家旺默默退出群聊。

当晚他鬼使神差走进一家饭店,挣扎再三还是点了一瓶白酒,和老板娘确定了好几遍,这瓶是不是最便宜的,确认完,又加了一盘花生米,一个人吃着喝着,面无表情,时不时还咳嗽几声,不知是太久没有喝酒或是其他原因,没喝几口就满脸通红,眼睛发直看着门外的月色,嘿嘿嘿笑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想当年,廉颇老矣,气吞万里如虎,气吞万里如虎!尚能饭否?……”

摇摇晃晃,扶着栏杆上楼,声音从楼层之间传出。

“闭嘴!别嚎了!”

不知是从哪里,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男女还是老少,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喊出了一句话,接着楼道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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