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青山无语,而人间自有悲欢。
寒食清明,雨漫雾笼,天地有情,亦如人心庄穆冷峭,且为人间清祭一川哀惋、半山凄迷……所有万古尘落的灵魂,在天地间哀思的濛漫中都将醒动,而年年梨花雨落,从浩浩苍冥中点坠落地,嗒然有声……
我捧一把新土,洒在父亲的坟茔,像一抹安然撒于心田。在我的心里,父亲其实一直都在,像一束光、一掌温暖,总能照亮我心中的沟壑,抚平我心中的疮痍。我坐在父亲身旁,坐在所有灵魂栖息这片山坡的先辈中,望着山下的村庄,那里尘光散乱、人声狗吠,一片人间烟火。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母亲,于是便有了我所有尘世的安然与牵挂。眼光迷离,我知道,这片山坡的所有先辈正通过我的眸眼,默默打量这片他们魂牵梦绕的土地,这里有他们所有的悲欢、牵挂与期盼,而山下有他们的亲人与所有尘世的温暖……我回首望一眼,虽春寒料峭,然雾霭云起,山已青青、郁然苍翠了……
寒食凄清,冷雨暗侵,然母亲的微笑总令我无由地安然与温暖,我心澹澹清明,总觉有松影柏香盈溢。天破阴放晴,拜别母亲,我跟二哥联袂瞻仰甲子山战役纪念馆。馆大盈数亩,成“U”字形,东向迎日阔门,红旗飘飘,苍松肃影,迎门战斗浮雕栩然耸立,若闻战马嘶叫、枪炮轰鸣,恍然硝烟弥漫,风瑟天寒……馆内有老师带队,讲解铿锵有力,缕析截落,声光再现逼真,人影林立,而不闻呼吸。忽声停灯亮,我看见所有孩子都右臂上举,肃然无声,红领巾无风自动,漫卷成一片红云,明净的眸眼中有泪,但年轻的眉目却微蹙着坚定,像一束束阳光,跳跃成一片光明与希望。我不禁屏息蹑脚,怕惊醒这片肃穆,我轻轻地走过这片生机勃勃的光明与坚定,心眼通明,我呼一口气,觉得天高而蓝,有红日当头……
车上盘山路,一路花影追风,碎香弄鼻,不禁驻车恋赏,时有细风牵衣、花落衣襟,虽时节清冷寡心,有此风花物语,便觉得天地间总有不期而至的尘世的温暖。触目一顷碧塘,波动鳞起縠纹,在苍黄的冷瑟与荒落中,若天地偶置的一眼眸睛,无有一丝尘落,深邃若魂灵的薮集渊沉。远目遥岑,甲子山双峰并峙,拔矗若截,其下苍翠一痕,云雾若浮,烟霞明灭,散点烟峰,杳杳荡荡,绵邈难期……近处甲子山战役纪念馆门前,旗杆危立,红旗飒然排风,猎猎作响,五角星漾起所有栖集信仰的英魂,光晕与远处霞光万道的甲子山双峰遥相应和,异彩虹连,肃然幽穆……旗上的镰刀锤子,随风频挥勤点,似有叮叮锤声,幽渺而又斩钉截铁地敲在时空的节点上,沿着大地的纹理逶迤而来,敲砧出山川河流,迸震出所有生命的萌动与心跳,敲碾出这片崭新的天地!而镰刀不只收获饱满的谷穗,也会割除稗草恶木,它锋利的钢刃从百年前一线划来,划破这片天空所有的阴霾与黑暗,让天外的阳光罅露,暖融照亮这片生机盎然的大地……
沿着新修畅净的盐茶古道螺降曲落,一路山川焕景,风物殊胜,平林层邈,偶有山鹊噪风、桃花倏闪,不禁有胸次疏阔、悠然出尘之感,才知红旗暖漾的春风,早已破冻融流,重铸这片山河了。车至北垛山南麓,站在停云茶庄襟带的小茶山上,遥见山顶两巨石若拇指叠掌上竖,对揖甲子山双峰。想及古人高冠博带,眉目疏朗,相见时左掌在前竖叠右掌,两拇指上竖相揖拜而轩邈相期,才知古代君子乃至中国文化原是疏朗健挺,绝无折腰媚世、媚人、媚心之嫌,其如后世所谓君子折腰如磬望尘而拜何!望着相揖若君子的两座山峰,我忽然觉得天高地阔,心中疏亮,有无名的感动氤氲,山既有灵,人何如之,人何不如之!我整肃衣襟,临风浣手,屏息严心,两手叠掌竖指如君子、若此山!我揖拜这天、这地,揖拜这草、这树,我揖拜所有的庄稼,我揖拜天地间所有萌动的生命与所有尘落飞舞的灵魂……
山青青,岭迢迢,晨光中的甲子山下,我端捋一下头发,掸掉尘世的喧嚣,平抚心中所有的尘落与粗砺,恭敬其心、端严其礼,以天地间最恭敬最庄严的姿势,揖拜这座青山。这座自时光幽渺处绵亘而来的坚毅,此刻正沐浴在旭日红光中,恬然安穆,与万籁交互,亦与我心交互各安。所有的苦难与荣光都已尘落,它以铁骨棱棱的沉默与坚持固守圈抱村庄河流的姿势,安然恬澹,在时光沧桑旋落的悲喜中心满意足。
山路弯曲若折,圈升萦荡,时有荒葛罥藤、野桃献媚,幽花星碎,露浸香断若寸截,绵缈断续,触肤痕软,若山涧温和的嘘吸。半山回望,烟霭四合,疏林高低错峙,风过林杪,青霭晕荡微漾,萦萦络络,早已是春的青葱气息了。远望村庄错落,蜗踞趴伏,高低若棋布,青砖碧瓦,白墙红顶,屋舍俨然,街路净直,墟烟人影,尘光暖融,一片人间况味。忽有石翼然翘空,其上石纹参差旋嵌,苍苔暗侵,岁月天荒之痕累然,颇具沧桑气韵。其下苍柏数十株,顺坡井然成林,俯看树杪皆尖耸,错落有致,隐然一天然阵法,其内云霭浮荡,似有若无,乃知老柏有灵,根能探灵窍而吸地脉元气,造物之奇,何至于斯!石旁一巨松,蛇盘龙奔,虬然斜逸冲天,树皮暗褐鳞迭,而树冠若青盖,层层叠荫,驻风隐日。满目荒落中,日光未即而春风先启,松翠柏青,夺人眼目,乃知夫子松柏后凋之叹,洵有深意。松斜枝探崖,与柏叶摩挲交嘘,风来如画字雕影,似青帝启春隐语,幽渺难明。
穿松林,至主峰雉鸡峰。山顶荡平斜缓若粗砥,其东北方两峰兀然拔地,耸立如角,当地方言“角”音读若“甲”,故号甲子山。周围大小山头近百,星罗棋散,乱螺点碧,连绵起伏。山势东西贯连如脊,沿山脊西行,忽断崖巨豁,周围纹丝无风山树如僵时亦风大若灌,号为“风口”。自此西向,山脊正中若刀斩直截,南向危崖壁立,直上下约百尺,故山南地势顿挫低落,而坡缓林密,别是一样风景。山脊判然成一界域,石皆犬牙,错落尖耸若龙脊,逶迤西去,似此山脊骨椎节。石多松酥欲粉,似是大地偶现的岁月苍黄、年轮破败,令人起天地悠悠、人生无常之叹。忽山脊齐整间错若雉堞,其北约半亩许坡缓势平,再其外则陡然峭落,草木亦稀疏,虽经岁月淹贯,亦裸石荒土,一派萧然。平坡已荒草缠步、荆棘钩衣,唯周遭界陡坡处见断壁残垣,石上弹痕累累然,与荒苔争蚀岁月。记得儿时有小伙伴曾在此处捡到子弹壳,令我歆慕不已。时过境迁,虽岁月荒芜,此处风物境况,亦能想见当时战斗之激烈。
甲子山战役为1942年8月至12月,八路军第115师为主力,多部配合的三次反敌顽战役。1942年11月,前两次甲子山战役中败北溃散狼狈不已的敌顽孙焕彩部,以四个团两个大队的兵力约5000人,趁我滨海地区集中力量反“扫荡”之际,乘机侵占甲子山区东自崖下,西至草岭,南自竹磨,北至黄墩,纵横约五十里的甲子山区,并以此为依托,以所谓“肉球”战术,步步向我紧逼,摧残抗日民主政权,捕杀我地方工作人员,特别是对我乡村干部及开明人士,抓到后不问青红皂白,通通冠以所谓私通八路军罪名予以杀害,又大肆抓捕抗日家属,抢兵夺粮,极为猖狂酷烈,成为我滨海根据地腋下心腹之大患。其时甲子山地区,到处腥风血雨,白色恐怖,家家无狗吠,户户无人影,村村无墟烟,一派凄凉残败之象。此时冬日的甲子山,每到夜晚,总有凄风苦雨,鬼火磷磷荧灭,天地气销哀索……
而在山顶,孙焕彩踩着手下的肩膀,气喘吁吁地狗爬上南垛的巨石,环视一下周遭黯淡的群山,虽满目气韵萧索,不见一点人间烟火,在漫天的冷星依稀渐现中,他双手俯压,气冲长天,他觉得目力所及的四周连绵,尽在一掌之握。日薄西山的残辉中,他摊开手掌,想看一下掌握中的这片对他来说广阔无垠的山河大地,但他发现他的掌纹渐渐黯淡模糊,那个丑陋的疤旋竟也隐于暗黑中,他抬头远望,竟看不到哪怕是一条道路……忽夜枭啼厉,远处的山体亦影影绰绰压面而来,打一个冷颤,他强作镇静,想掸一下烟灰,却发现那一点荧光划一道微弱,旋灭于暗夜中,只照出了他脸上的一丝凄惶,原来黑夜业已来临……
为了巩固滨海抗日根据地,摆脱军事上的被动,更有力地应付和粉碎敌人的“扫荡”与“蚕食”,在罗荣桓的建议下,山东分局和山东军政委员会决定发起第三次甲子山战役,以优势兵力收复甲子山地区。115师代师长陈光经过侦查与勘察地形,决定采用从甲子山西、南两侧实施主攻中心开花的战术,首先歼灭其师指挥部,再予以歼残打击。1942年12月17日总攻开始,经过激烈战斗,迂回纵队115师攻占甲子山主峰,此时的甲子山,虽硝烟弥漫,然阳光刺破阴霾,照亮了每一座山、每一株树以及每一个浴血的英魂。陈光轻捷地跃上主峰南垛的巨石,踩着孙焕彩几天前留下的灰颓影子,忧郁的眼光四望,四周群山连绵,烟尘遮日,村庄破败,望着这片多灾多难的萧条大地,他满目荆棘,他不禁望向了南方的长天,群峰绵亘起伏若浪涛,在阳光的明灭中翻滚若涌,他眸彩深邃耀闪,恍然间他看到南国那艘红船正乘风破浪,驶过这遥远的伤痛与萧瑟,驶过这风絮破败的山河,向着北国驶来,它的身后绿意星闪,霞光万道,红日高照……他环揖一下这片天地、这片青山以及林中栖落的英魂,他没有脱帽致敬,因为他觉得他的战友与兄弟并没有牺牲,他将带着他们所有明亮的目光与殷切的期望,踏上新的征程……
此次甲子山战役中,共击毙伤俘敌顽旅参谋主任任家麟以下2137人,缴获步枪485支,短枪18支,轻重机枪22挺,迫击炮3门,战马30匹及大批军用物资。我军牺牲连以下人员148人,负伤500余人。甲子山战役的胜利,开辟了向日、莒公路以北发展的通道,根据地迅速得到巩固和发展,使日照、莒县、莒南连成一片,并与鲁中根据地相连,打开了滨海地区革命斗争的新局面,在山东革命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浓墨重彩的一笔。甲子山的红色革命岁月,甲子山战役先辈的英勇事迹与精神,已顺流于历史的脉络,红色基因已深深烙印在这片被革命先烈鲜血浸染过的土地之中,他们的身影与英魂已铸成一座丰碑,永远地矗立在人们心中。
清风微拂,神思倏回。有巨石若厚板,大能置桌,尖参差如硬翎西突,危石棱支,颓然若倾,惊人眼目。其下洞口扁阔尖狭,石上亦有弹孔宛然,松烟熏灰,蛛网暗结。洞口一旁一株紫花耧斗菜,齿叶柔茎,紫花若扣钟,黄蕊粉蓬下垂;另旁一株苦菜,叶狭花黄。两花相向喋语,交互着一缕氤氲难明的青春气息。立于石上,东向仰望,甲子山主峰南垛、北垛对迎如门开,两峰夹道若钝锯疏齿,斜仄直上。北垛略敦厚,高石肩摩踵接,递举错嵌而上,石缝上下斜牵若冰裂,交互网络如篆籀,似此山隐秘心思,大有寓意。南垛巨岩小石,乱扶斜欹,顶上两巨石南北钩合咬嵌,南石较高若浮蕈,顶房疏阔而基茎略束腰,此石许即陈光当年脚踏孙焕彩颓影处。立于顶上,有荡胸生云、撮口欲啸之感。环视周天,山河渺远,欲刻画默契心中纹理。我握一下掌心,其内有山河微影、热血激湧与阳光煦举,我的眼光轻抚远处起起伏伏的连绵,那山川丘壑脉连我心中的气山灵河,浩渺幽阔。遮眼东望,万壑流云,紫气氤氲,云山雾河滔滔若涌,崖岸不见,乃天地元气,俯仰日月星辰、江河山海,斡旋天地之大势,点预古往今来之历史,所谓大道天意者即谓此元气。元气一说,其所由来者久,上古大智玄德,特别是道家巨硕、玄学元匠,皆有洋洋大言者在。历来有龟、蓍、贝、风之卜,又有相人望气之占,若因其驳杂而皆斥为迷信而弃之如敝屣,则不但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傲慢自大,更且是人类思想巨婴无知的幼稚,天地垂怜而不知惜,却浩叹天地不仁无不忍人之心,殊不可叹?我遮目东望,在旭日的光照中,这云飞龙起的元气濛漫与山下甲子山战役纪念馆高高飘扬的红旗之间,似有光轮晕环遥遥相映……
熠熠光明中,我站在甲子山顶,与所有浴血栖落的英魂共舞,我们共同接续甲子山战役115师代师长陈光南望的目光,在群山连绵起伏的浪涛中,那艘南国的红船正乘长风而来……我们都知道,在霞光万道中,所有尘落飞舞的灵魂都将惊叹于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片明媚灵动的山河,这是声声蓬勃的心跳……而我,心祭一片目光,将自尘世的眸眼中时时打量这座青山,松柏却无风自动,该是所有栖落的英魂目视红日下的故土山河而心满意足的慕艾、恋栈的悸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