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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里面充满了精妙绝伦的比喻,尖酸刻薄的讽刺,深刻透骨的洞见。只是每次读完之后,总感觉缺失了一点什么东西,却又说不出来。
前两天偶然看到“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八个字,茅塞顿开:《围城》缺失的,正是悲天悯人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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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对笔下的人物,似乎一个也不喜爱。
方鸿渐正如你我,如身边的庸碌凡人: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敏感,却不敏捷;正直,却不勇敢。赵辛楣大方、热情,也世故。孙柔嘉一面是温柔,一面是深深的心机。
其它角色,全部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苏文纨的虚伪、矫情,李梅亭的吝啬、阴毒,高松年的狡猾,方遯翁的迂腐……无不肆意在纸上蔓延。
只有一个唐晓芙,青春活泼,天真烂漫,可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正如方鸿渐所说,不过是肉骨头在水里的影子(P159),吃不到嘴里的,永远是最美味的。
作为一部讽刺小说,时时处处对社会中种种丑恶、鄙陋予以鞭笞,是主旨,是风格,是构成其的枝叶,无可厚非。可是越读得多,就越觉得钱钟书对笔下的人物,既不喜爱,也不愤恨,更不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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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几处文字,冷漠得过分。
一、方鸿渐的未婚妻去世(P19),方遯翁说的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而方鸿渐却有“犯人蒙赦的快活”,因此获得留学费用,“方鸿渐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
一个无辜者的死亡,也成了钱钟书调侃的对象。
二、这种对死人的调侃后来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汪处厚的老婆去世,就出现了一大段的调侃(P257),归纳起来就是,老婆死了是男人的好运气,尤其是文人。
三、如果说以上两处只是钱钟书对人物内心的描写,是反讽,讽刺男人的无情,那么无端调侃战争中牺牲的同胞,实在是不可饶恕: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时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P60)
四、三闾大学一帮教授在谈到被日本人烧掉的房产,吹了几句牛皮,于是钱钟书又调侃说:“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P260)
这样不关心民间疾苦、不顾民族大义的调侃,心胸狭窄,格调不高,批评的力度也不及鲁迅的“老子先前阔多了”。
五、方遯翁虽然迂腐,却知道民族大义,宁可逃难到上海,也不做汉奸。
便是这样,居然也成了调侃对象:“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P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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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围城》读下来,到处是讽刺,活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口无遮拦、没心没肺、毫无怜悯地四处大声喧哗:
“张叔叔,你的衣服好旧,七八个补丁,为什么不买件新的?”
“李阿姨,你的鼻子这么丑,怎么不去做个整容手术?”
“刘姥姥,你儿子、孙子们怎么不来看望你?是不是因为你太穷了?”
对于丑恶的现象,给予严厉的批评与嘲讽,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但是,批评与嘲讽必须建立在对他人的体察与同情之上。我们不能责备一个没有选择权的人。这是我不能同意《围城》肆意批评、嘲讽的原因。
而我强调“悲天悯人”,则是因为:人之为人,除了理性,还有对同类的关怀与同情。理性让我们钻木取火,远离茹毛饮血的生存状态;同情则让我们携手互助,奋勇向前。
理性让我们摆脱物质上的赤裸,同情则是我们精神上的遮羞布。不同情他人,你想裸奔吗?
2016.02.26初稿
2017.12.19修订
(《围城》,钱钟书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1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