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江南后从未见过月亮,不知是江南的月亮如江南的传说那样温柔羞怯呢,还是我眼睛有恙,总之是没见过。中国最有名的写月亮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苏轼写于密州的,密州即现在的山东诸城一带;近代最有名的写月色的散文是朱自清写于清华的《荷塘月色》,也是北方的;“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在陕西秦岭,还是北方——似乎要追寻月色,非得到北方不可。
当然,江南是有月色的,姜夔《扬州慢》——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既然是“冷月”,看来也不是很有情调。林逋隐居西湖孤山,梅妻鹤子,却见到了好月色: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当然是江南有月光的证明,何况西湖还有“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的奇景呢。
然而无论诗词还是实景,总不及北方那“起舞弄清影”的月光有情调。当然,这也许是诗人才能的关系,有几个人能与苏轼比?如今是秋天,据说春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冬的月色是诗人的月色。老衲既不谈情,亦非诗人,只是奇怪月亮毕竟是何物。乃能令千古之人情思满卷如此,真是奇哉怪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之情(《水浒》是例子),然而除非英雄到夜里便睡着,否则怎能无儿女之情。虽然,《水浒》里好汉晚上不睡觉,但都是“月黑风高杀人夜”,没时间谈情。武松飞云浦脱身杀回鸳鸯楼,连唯一他动了点意思的玉兰也是一刀子宰掉,更别说别人了。
但我知道,无论他什么人,都逃不开那月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年年只相似。若使人坐在月上时节,任他是楚重瞳,也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别离。然如寡人者,其实生平缘寡,无人可思,生平无良,无人可别,何也思月也。
月亮还就是这么奇怪,总关乎女人,连女子信水也得叫“月经”,月老、月婆子,等等等。大概是因为那副对联吧——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月总是那么孜孜不倦的圆缺,以至于《西厢记》张生等莺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结果是个误会,空留对月长叹;“月凉梦破鸡声白,枫霁烟醒鸟语红”留着眷恋万千;“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无限慨叹;“杨柳岸晓风残月”,想走又不想走的,在晓风残月里受冻等候,也够傻的;“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元· 郑德辉《倩女离魂》)一腔惆怅,恨不得大嘴巴子自己扇自己;“想着他锦心绣腹那才能,怎教我月下花前不动情”(元· 乔吉《两世姻缘》)对月诉情。只有李白似乎看透了,直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直白形象,似乎没心没肺,可是后两句就让人惆怅的很。
这些谈论,当然只如秦淮烟笼浅月沙,浅薄的很,下面先摘两段关于月色情事的文字,一段是《围城》里的经典;一段是《天龙八部》里的月下孽情。
《围城第二章二十三》——“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按:应该是法文,吻我的意思)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天龙八部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此段写原大理国太子段延庆遭难后的月下奇遇,金庸的文笔向来是古典式的典雅,这段突然转为西方小说写法技巧,当然值得一看)——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点因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搭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