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卡掉了,又掉了。
我找遍了所有办公桌抽屉,一个一个打开,然后翻开笔记本子,一页一页翻,甚至我把从来没动过的显示器和插排都抬起来了,高高举起在头顶,那一刻,我是说当我把显示器举过头顶的那一刻,我看见同事们,对,就是这些穿着西装领带,见面就嬉皮笑脸而你只能在心底里问候他全家的同事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鄙夷地望着我,像是望着一个雕塑。
包括离前台门口不远的欣然,她今天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竟也是配的黑色丝袜,这搭配跟她一点不搭。她,也看过来了,看着那个举着显示器的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搭讪的男人。
“sorry,工卡掉了,在找,打搅各位了,sorry。”我挂着笑脸说。
他们这才把头转过去,天啊,你知道我并不是喜欢被人注视着生活。
“反正都是最后一天了,找不到工卡就算了吧。”从背后传来老板的声音。
是啊,一个在那整理办公桌的人,怎么会被人注视呢?除非老板亲临,除非是他站在了我的身后,当一个人举着显示器和插排的时候,身后站着整个公司职位最高的人,这才足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尽管我已经来公司三年,不过很有可能,在这光彩夺目的光线里,他们的瞳孔里是第一次呈现出我的模样。
因为这一次老板站在了我的背后。
“也对。”我诺诺地回复道。这是我最喜欢用得口头禅。也对,我并没有错,但你也是对的啊。我们和平地在这个世界相处,彼此拥有各自的阵地,厮杀,流血,用尽心机,耗尽体力不就是为了正确么?正确到不再会有旁人来指指点点说,哎呀你这样不行,你最好听一听我的建议,什么叫你就喜欢这样做事情,你不能永远这样活下去的,以后你就懂了。
“去财务那交128的卡费吧,别忘了。”老板居然还记得卡费是128,每天那么多交易要谈,那么多合同要签,他居然还记得这个工卡卡费是128。
妈蛋,我怎么会看上这家狗屎公司的。
还是说,除了这样的狗屎公司,我别无选择。
下班回家的路上,在这最后一次回望大楼的时刻,我掏出手机,酝酿着似乎这个坏消息不应该被我私自藏起来,我听谁这么说过,倘若你悲伤,你应该分享,这样悲伤就只剩下一半。
『妈,我失业了。』
『妈,我跟你说个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最近身体还好吗?妈。』
我拿着没有拨通的电话,反复联系了好几次,手指抽筋似的按不下拨出键。
我当然没有去深究为什么悲伤经过分享以后会只剩一半而不是翻倍。我紧紧拽住手机,像是拽着一把锋利的剑,我是被武林驱逐的侠客,但不曾站在任何比武大会的舞台,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如果世间最小的单位是一粒沙子,那我只是它的万分之一。
啊,我走过了人山人海,四周的钢精水泥大楼深深地扎进了这柔软的土地,他们与我擦肩而过,没有人对我微笑,也没有人对我愤怒,他们的表情我看得并不真切,当我看真切了,又丝毫没有一点惊喜。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竟已走到了家门。
要不一死了之?我继续上楼,继续爬,沉重地踩着我的步子向上爬。
我已经不止一次思考过死亡这件事情了,上一次是得了重感冒,一个人窝在被窝里做噩梦,再上一次是欣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爱上了比她大20岁的上司,再再上一次是高考成绩分数下来……
我十分清楚自己是个胆小鬼,自杀这种事情,下辈子我都干不出来。
可我为什么就这么努力地往上爬,这一栋破楼房有23层,每上一层要绕三个楼梯拐角,每一个拐角连着6个台阶,每一个台阶有25厘米高,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往上爬,爬到顶楼,推开门,就是崭新的天地。
夜幕降临,再也不像是儿时那样,当你一抬头月亮就突然降落在你头上,你跑着跑着才意识到,啊,天黑了,我该回家吃饭了。
此时,夜幕是缓慢而迟钝的,我终于爬到小区楼顶的天台,这个已经被无数偶像剧用烂了的天台,鼓起吃奶的勇气把双腿外挂在楼墙的边缘,我端坐着,眼睁睁看着夜幕如一阵风,如一片水蒸气,轻轻地蒙在我的眼前,像是欣然的手,那个穿着蓝色长裙和黑色丝袜的姑娘的手一样,温柔地,悄悄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活在这里,究竟是为了谁?
我才没有笨到一头从这个23层破楼屋顶栽下去,一方面血液四溅会很惊悚,吓到无关的路人和放学回家的小孩,另一方面,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没有去过泰国看人妖,见鬼,这帮孙子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秀自己的旅行照片,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去拥抱过欣然,吻过她,牵着她的手走进卧房,都没有过,我不能这么轻易地被世界遗弃。
太阳西下,在浓厚的雾霾里,你只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光,渐渐地变淡了,起风的时候,你忍不住抱紧了双臂,万家灯火在你的眼前,一个一个地亮起来,先是那家,二楼,然后是这家,5楼,然后一转眼,他们都亮了,你也是看不清楚的,你只能用心去感受大概,在这厚重如模糊玻璃墙壁的雾霾面前,再也看不见一处清晰的光亮了。
全世界都安静了,我站起来,站在天台的边缘,朝着公司那个方向,朝着公司里老板办公室办公桌子旁边的办公椅子上的人的方向,骂了句,我次奥啊!
就这么决定了吧,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