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者序
相信大陆读者读过张贵兴的中篇《围城の进出》的不多:大约只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期《收获》上刊登过。当年还是学生的我,只为此作情节张力所吸引,自然达不到理解此作的思考深度。前些日子不知何故,此作忽然浮现脑中,觉得这样一部作品非常值得国内读者的关注。上网一搜,吃惊地发现此作在互联网的华文圈内也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推其因大概有二:这是一部不到两万字的短篇,一般是收录在作者的作品集中;第二是标题中有一个日文字母の,这样的标题大约容易被搜索引擎视作日文资源。
好在互联网固然浩瀚,倒也有迹可循。终于查到《围城の进出》是收在张贵兴的作品集《沙龙祖母》内,又通过社交媒体联系到张贵兴先生,得到了转载的许可。这当中也要感谢两个朋友由繁转简逐字输入的辛劳。
我只想说:无论从语言风格还是主题而言,这部小说都是极具阅读价值的作品。如果把这部小说简单地看作排日作品的话,等于没看懂。
围城の进出
张贵兴
戴圆翅幞头着圆领衣系红鞓玉带趿丝鞋的在职文人……斜倚松树肃读手中古籍……夕日眥睁……如瘀溃且布满红丝的眼珠滴喷着赤霞……晚空……一袭中弹的白色衬衫……背手凝视这般喷红洒朱艳丽或悲壮的其中一位,钉头鼠尾衣纹像败战旗子……披发侍童靠着披麻皴假石打盹……踞坐竹簟弈棋戴硬翅平举式幞头右方这位褰起袖角中食二指啄住一枚黑棋空垂石案棋盘上……吸饱了血的蚊子嗡嗡嗡嗡像隼鹰停在左方这位肩上,肚腹中的血浆红的像郎窑红荸荠尊……啮进纱窗的风舔一口挂轴,轴杆的的的的响着,蚊子参差斑斓飞走了……
窗外的白茶花被风醺的鬼醉,像半身埋进水里的鹅尾……杨公套着白色长袖的手臂摇过棋盒钳一枚黑棋挂到右上隅……白底黑线纵横像雷达荧幕的棋盘,幽浮着愈聚愈多互相围击的黑白不明飞行物……黑睛白眼仇视着……仿佛两尾撕咬得肢散躯碎的黑白蜈蚣……杨公……轻轻咳嗽着……鱼跃着的喉核像挣不脱导线的黑鲤就要呸一声跳出来了……蚱蜢脸……童话中画得心巧力绌的大鼻子……恶颜厉色毁着面容……黑边镶金眼镜瘸在脸上仿佛也毁得不成形了……像一双连体蟹紧紧剪住山水画里丘崖上的一颗矾头……
琉璃厂东长方形钵上被铁丝拶的左右跪拜的榕树……镜片后的眼眸睨睇着棋盘……
矮几上的电话挂断了……
四十七手……记录王鹏飞教授点燃鞭炮似的把笔伸到棋罫纸上……像描女人小嘴小心翼翼画着……战栗的小嘴……
一顶一冠红仙丹……蕊心吐得烟花轰飏一刹那……国运昌隆……
五十二分……龙吐珠红白绿青喷髤石墙上……计时员侯永平握拳托腮好似照片上拳击手被一记重拳打的歪颚喇叭嘴……才四十七手啊,业已去了五十二分……这种下法……两小时……哪里禁得住两般三样慢条斯理琢磨……
黑猫从墙头上蘸笔泚毫如是踮脚走过……公卿贵胄琥珀眼……白云痴肥……丰沛的像母牛等着挤乳的朵朵蕾蕾乳房……
唐朝隐士头扎巾子……白裳底半露着高墙履……曲领逢掖黄娟大袖衣扬虬欲裂……昂首含笑……
四十八手……落的真快呀……仅仅过滤了十七秒……侯永平呲牙睚眦吃了更重的一拳了……持白棋的木谷宇太郎……牵牛花爬满整棵安石榴喧宾夺主粉饰枝桠……糙肉粗皮胡蟑螂虫矮寇……蜻蜓点水只赶了十三分多……这种囫囵下法……杨公……
八哥野猡呀……心里不禁叱咒了……
这样的神色自若……也许从头至脚早已酿妥输棋细胞了吧……一点也不在乎……啊啊……那两只似极了叼在猪公阴茎尖端尿骚骚阴毛的薄眉……一皱起来脸上就勃起一种性欲的冲激……IQ零蛋的眼睛……那么扁那么红那么像狒狒屁股的鼻子……八字须尤其八哥野猡……这么肥这么短这么像一只招风兴浪小蝴蝶结……瞧他雷霆一般的闪出大和民族微笑时……真似……似一个阳壮肾强硬兴兴扑向女人的大军阀……不上相若此非吾辈偏狭……正侧后倒看仔细随便看……像得鸡飞狗跳阁下活生生就是褪色嗜色的一个黄种阿敏……身材脸蛋举止……八哥野猡……像得八哥野猡……把大和魂的气魄切腹出来呀……拢总只拼了十三分钟……胆小の东洋鼠……可恶の……混账の……
唐朝贵族仕女一身披帛薄纱衣团花长裙……微袒丰润而嫩刮刮地向双乳膨胀的酥胸……高高的云髻插着金步摇金簪子牡丹花冠……额间翩着两只蝶翅状倒晕眉……眉间点一颗泥金色花压子……擐金镯子的玉手执着拂尘揶戏一只褐黑猧子犬……
扎在犬颈间红色蝴蝶结似极了木谷先生人中两边鬼饰着的八字须……
啊……啊……八品职业棋士陈魁也不禁在心中发出雨点一般繁复的咤惊了……从挂吊窗栏边小瓷瓶像青铜器夔纹伸出的羽裂蔓绿绒……被风鼓荡时好似一只多翅小飞龙摇头摆尾俯冲而下……习惯性拧着丝质唐衫衣襟上的如意钮结……四十八手止……序盘敌我壁垒……肃整得像两支拔河队伍……黑空实利多……白棋模样大……虽然也有一两着问题手……然而布局确实太雄伟了……两位先生……仿佛武侠小说武角吃了仙丹神药一夜纵横武艺圣殿……棋艺骤然跃升……
往常和两位先生下授子棋的八品职业棋士陈魁鹰瞰着棋盘竟也一时不知如何点兵遣将……
海棠不红……扶桑红得像一身艳赤的暹罗门鱼撕打时怒张着的胸鳍……
靠着窗独坐的外科医师江雄涛两柄锐眼手术刀一式霍亮着……血腥……细腻……急救的……若此……剖析战盘上的突发恶疾……
四十九手……杨公又长考了……
观战的四人立刻又陷入肃戾中……这样……不见得占得到便宜……势均力敌……时间挥霍得比那个天皇顺民多出一担担……杨公今天到底满怀什么肚肠……难道真要风萧萧兮……这般如此不复还吗?……落子啊……出手啊……给那个宫本武藏一记正宗回马枪……
啊呀……四个人仿佛篮球比赛终场分秒钟前从内心渴望杨公球过半场就飞跃马中原急射了……
继续孕育着四十九手的杨公……似乎不急着落子……只等着时间一秒一分赖过去……心静神清,风流贼浪……
木谷宇太郎用力挲着半秃脑袋涂得根根块块的毛发……凶狠的眨着两眼……鼻孔不时发出嗅出臭味的嗫嚅……这个东条英机……今天吃了什么撒西咪……料理得迅捷有不见致命败着……神完气足,头脚维新……全身养足了肉猪一般肥耷耷的武士精神……
一阵风挥拭着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像斗鸡对峙时火焰一般的颈毛……
戴鹿皮冠着大袖黄袍服趿高墙履的苍癯中年汉子……春蚕吐丝衣纹如刀痕遒紧地劈开着……右手执一卷白纸左手拈笔远眺冥思……
若有所吟……斑斓文采……还是……夏国伤时今夕何夕的喟慨……
* * *
“屈原……是吧……”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进杨家的木古宇太郎睇瞻着画轴中执笔吟哦中年汉子露出小学生式的疑惑……
“什么……是李白……”三十四、五岁一枝花龙马抖擞的杨公捧着一盘茶具,英姿焕发风流到客厅来……“你只知道屈原……”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细声而近乎咬牙切齿的念着右上角的题款。“我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一句呢……是李白写的吧?”
“是杜甫……”杨公把茶具搁在矮几上发出分贝激窜的轰吼。
“啊……啊……”
木谷宇太郎酷似初进宝窟的大盗好奇而掠兴横流地鼠目瞟摄客厅四周的字画摆设,晌午燠悍阳光冶炼得窗外园圃里的枝红杈绿亮金滴玉。杨公整饬妥当茶具骨郎朗踱到木谷身边。
“这幅仿制博古画,你知道它的名堂把?”
“啊……请指教……”
“这是明代初期的新理念花代表作,有一个名堂,叫做‘隆盛理念花’,”杨公用食指在画幅上描摹起来。“这是梅,这是柏……这是松……兰……山茶……天竺……柿子……灵芝……水仙……如意……一共十种,取十全之意……”
“啊……啊……”
“说到‘隆盛理念花’的特点嘛,不外枝叶俯仰有致各得其所,刚柔并济繁而不乱……虚实相映隆重典丽……如此这般……隐隐蕴含东方理念的极致,”食指突突敲戳画幅转头目视木谷宇太郎。“‘隆盛理念花’是你们池坊流立华的始祖!”
“真的!真的!”木谷由衷的用日本话褒奖一番后,也学杨公叉出食指“这是梅”“这是柏”连续叫认了六七种,意犹未尽比画着枝干伸引的样式。
没有扭捏清楚‘隆盛理念花’的特色和撇剩的三四种花材,眼光暧妙妙立刻被紧邻一帖书法勾搭去了。
“哈哈……那是我的戏作……”杨公笑得行云流水没有一点疑窘。
“啊……是杨先生写的吗?写得真好!写得真好!”木谷像啮橡皮般吃力的念着。“……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从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好!好!”
“你知道这般文字的出处吗?”
“请指教!请指教!”
“这是宋朝时,潘慎修将围棋赋以仁义礼智信五德,写了一篇棋说进谏太宗,很得太宗赏识呢!”杨公睽视自己鼎媾了黄山谷纵横奇倔和李邕沉练雄伟的书法,不由得壮山吞河气概起来。
“是!是!是!……”
“围棋……在我们中国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博物志》说,尧造围棋,丹朱善棋……这样,至少有四千多年了……啊,说到围棋,我们别在浪费时间,先下一局再说吧!”
“好!好!好!”
两人跫到棋台两旁席地踞坐。
“下棋前,先尝几口冻顶乌龙!你刚来台,大概很少呷过这种佳茗吧!”杨公从矮几上抅起东坡壶。“这种茶,据说元朝就传来台湾了,嘉庆皇帝还特地敕封它为贡茶呢!在台湾,南投鹿谷乡彰雅、永隆、凤凰是有名的产地,那里四季如春,气候温和,阳光从日出晒到日落!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顶经年笼罩着云雾,恍如仙境!土壤水质,得天独厚……”
“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冻顶乌龙的好处,不胜枚举!比维他命更维他命!去毒除腻,清洁血液,消除疲劳,养颜提神……”
“真好!真好!……”
“来,先品一品!清一清喉咙,醒一醒头脑!”杨公说的兴骚,不等木谷端起杯子,侧身指着墙上一幅挂轴。“那也是我写的!不错吧?颇得山谷道人真传吧!你一定没有看过这首诗,这是刘禹锡的《试茶歌》……”
高腔高调吟诵着前头数行了……
山僧后檐茶数丛,
春来映竹抽新茸;
宛然为客振衣起,
自傍芳丛摘鹰嘴。
……
* * *
杨公年轻时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来台后弋得C大博士学位,便落难C大授课粜活。他在学校刊物及书店报道搜寻无果的杂志上铅印过几篇学术论文,不曾比他的学生在同地肆虐的小说引起更多悚惊。朦胧的解释起来,他是个刺屁股的殷勤学妖,博博薄薄的杂家怪,在学术界小有名气,教书虔真,和他的言行一般奠不下半尊牛鬼蛇神。三十岁时媒娶了一个同过班的硕士老婆,至今膝下犹虚。
三十四岁那年,他在一个晚宴里叨识了比他迟生两年的P大日文系副教授木谷宇太郎。追究这位呢喃得满嘴悲切虚假国语的东瀛小儿族,就很有一批乌瘴了。据说他是透过他的学生——击日剥劫汉学的台湾留学生——的推介造孽到台湾来的,此郎为何不留在亚洲生活水平最高的海岛上吃寿司看相扑,妖障迷离一片诌测。有人说他在当讲师的大学里轧了一出蚁火伤身的桃色艳事,有人说他抄袭外国论文,有人说他利用讲师身份替几家公司窃盗商业机密,更有人说他是山口组在台眼线!种种劣闻,恐怕跟他那不令摄影师眷恋的面相有咎吧。总之,木谷带着太太及两个儿女阖家侵占过来了,而且似乎有永久流亡台湾的疾态。数年后木谷太太果然霉在补习班赤贫贫教起日文来,两个儿女也癌到国民小学习汉文唱中华民国国歌——这一切都有违大和民族生理及心理发展条款的吧!
媒合杨公及木谷宇太郎的那位狡睿先生,开口就筛出双方尖锐的共同点,使得我们的苦闷侠客和来自异地的流亡武士觌面就张牙舞爪搭斗起来。
“这位杨公,他的围棋是朋友中最高段的了;木谷先生,也是大阪业余界一大高手,得空切磋切磋!”
这样把两只好斗的蟋蟀或恶狗关在一个笼子里自由交谊了。
两大高手第一回在杨家对弈时,彼此竟有点轻掂对手斤两,等到两局棋一胜一负拼缠下来,方知二郎真君唬住了齐天大圣,日后便失魂丢魄叫起阵来——不想第一回一胜一负的蛊窦战绩,一路衰败僵持着往后对峙的成果:不论侠士浪人如何吃奶食米养精蓄锐勾心斗智,一律不卫生地混战不出胜负。杨公如果某段日子里气势狂狷连下二局,木谷一定背水沉舟抢回两盘;木谷如若叱风咤云扳倒三城,杨公必然断腕尝胆收复疆土;杨公倘或一阵枯朽四战全胜,木谷势必狂澜破竹……这样如此,呕来喀去。在他们敌对的二十五、六年中,少说也下了近千局吧,除了最后一局——啊啊,这最后一局,留到后面再说——设若把这千局双方赢取的目数累积起来,恐怕连半目微差也阙如了。
是这样的势均力匀……双方在这二十多年为这壮魁棋艺牲捐的精力,足够成就好几十本论著了。博研棋谱,抬教职业棋士——木谷每年暑假归日月余碌碌请益,回台时似乎又更上一层楼了——,精析专戮敌手缺害……二雄保管竞争得日月胶悍,功力倒没有因着远岁长年的进化而达尔文对方……适当一人有着一丝丝进步,另一人必定合乎逻辑的一缕缕跟上,缠绵悱恻。
木谷宇太郎似乎对这种轩轾很俗习呢,像蝙蝠庆幸自己业已脱离哺乳的鼠类,而超升到和鸟禽一般贵矜。哎哎,无奈自诩凤凰的杨公对此般异象要不满而喝唳不休了。
一旦杨公输棋而心劣念恶时,便拨弄木谷日本制的小辫子冶戏……有一次……木谷赢了一局……
“最近背部痛得真厉害,”轻轻转动北极熊一般的腰杆,把胜利的兴悦绞进肉脂里。“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医生,就是治不好……”
“背痛吗?”杨公抠砸着垒块了。“看西医有什么用?你应该看中医的呀!扎几针就好喽……”
“这样子吗?”
“说起我们的中医……”如常的导诲木谷。“别的国家不提,你们日本,奔涌着最猛鸷的影响力吧!你们明治维新以前的医学,全以汉医为主……约莫六世纪中旬,那个时候,有一个叫知聪的苏州人携了《针灸经穴图》等一百多卷东渡日本,这些医书,是最早传入你们日本的中国医书……”
“是!是!”
“七世纪初,你们天皇派了几个药师到中国来习艺,这便打开你们出国留学的最古先例!八世纪中旬,我们鉴真和尚莅临日本,好像菩萨下凡那样,更叫你们醉溺汉医了!鉴真和尚教你们辨认药材,被你们尊为日本神农!……”
“是!是!……”此时木谷虔诚又尊敬的神色,好似无可抗拒地训吮杨公反刍过来的食粮了。
……还有一次……两人弈出和局……这使杨公七窍如何火冒若干……那盘棋原本他一路领先,不意收官粗心,被木谷扳平……杨公怒意铿锵随手抄起身边一份日报詈读着体育版……
“就连你们夺得奥林匹克金牌的比较强的种,也是偷我们的吧!”面无脸色推开报纸……“不是听说你们从前拿我们山东人下种吗?”
“啊?……”
“我说一个笑话,你知道为什么你们从前长不高!旧时武大郎捉奸被西门庆追打四处奔窜携了儿女逃到日本岛——那时候只是个秃前秃后漫无人迹的荒山僻地——安身立命成家建国——仓颉造汉字武大郎造日本字——怎么造!——昔日卖烧饼记账阿狗欠若干阿花还若干一担现成汉字通盘盗用拼添一批自创豆芽蝌蚪孑孓!——腰上围巾摊地烧饼一块往中间叭!——掌下!这就是你们大日本帝国永不凋落太阳红国旗!”
“……”
“武大郎的后裔……这个笑话很无聊?”
* * *
午后三时的阳光竟比一时开始对局时批红判绿得更严酷……贤蕨、孔雀竹芋、筋头竹、爱知赤、九重葛、彩叶芋烤烈了,瘀青淌赤……
披大红皮裘戴帏帽抱琵琶坐兽皮毡倚枯干的昭君,思汉杀愁……
一百零三手……真令人尿急一般悚肚慄肠……杨公……到底天马行空棋势中还是碧落黄泉何处去也……金分银秒花了一小时二十九分……
木谷嘛……只用掉三十四分……
披发或扎鹁角儿着对襟或交领短衣的顽懵村童大闹学堂……竖蜻蜓翻筋斗武桌门椅……拈一茎草……搔击椎发扎东坡巾着长衫伏案打盹的村学先生……
* * *
杨公五十六岁退休后愈益恣恋打谱了。虽然他的大部分同事都枯朽到六十几岁才隐退,然而杨公仿佛未有这种壮志未酬终身打拼的夙孽,而憨然在届满退休年龄一年后锒铛下台。据云,他是为着蔑视那些步步蠢蠢目无尊长及昏懒投机的学生而提早超度的……
木谷一日不逾地届龄退休表现得更具规模了。不知是为着养家或防老,居然隐而不退地在几家出版社兼任口译,风闻油水比从前的教授柴薪还要肥厚……
过气英雄更加添炽未竟烽火了……前所未有的频繁战事……好像每一枚棋子都是胸中垒块……呕落棋盘……有时不免像两个伤残累累斗士拼尽最后一口气想把摇摇欲坠的对手吹倒……
杨公六十五岁五个月耆老时……有一天……在杨公家里……两老弈完一局棋后……
“木谷老弟,”主人仿佛不胜累赘敛容说道。“我们斗棋有二十多年了吧,始终分不出胜败……”
“哪里哪里,”木谷十分得体地拒受恭维……“有杨先生这样一个对手,是我一生光荣……”
“这样子斗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分个高下……再说,岁月不饶人……我们也逐渐老迈了……体力精力……不比往常了啊……”
“同感,同感……”
“我想,这样子吧……”冥结着残憔的眉毛……“这样子……我们来下最后的一局……以这一局盖棺论定我们的优劣……”
“最终的一局?”
“既然是最后的一局,彼此制定一些规则是应该的吧……原则上,没有时间限制,不过,当一方用时超过两小时……”
“超过两小时是常常难免的了……我们这几年每弈一局……哪一次不是各耗个三四小时……年纪老大吧……”
“当一方超过两小时……”千吨万斤掂着每个字……
“是……”
“当一方超过两小时,每下一手……必须切断一根指头……”
“……”
“一根一根切下去……下十手,切十指……十手后,真正不受时间限制了……”
“是这样……”
“重复一次?……”
“听懂了……”
“不过……”仿佛负荷不住这样大斗大斗秤着每个字……“切指头时,不能麻醉……”
“……”
“这个……我们找老棋友江雄涛帮我们做吧,他是一级棒的外科医生……从切割、止血到包扎……”
“啊……”
“此外……我从前的学生侯永平……请他当计时员吧……放心……虽然是我的学生,不会偷分减秒或添秒增分的……老友王鹏飞……做记录……这两个人都跟你下过棋吧……”
“没有错,下过棋……”
“有必要……最好是这样……找一个见证人……陈魁可以吧……他是职业棋士……”
“是……”
“这样子……是我构想的全部规则了……你有没有意见……添删什么……”
“没有吧……”
“好……那么……决定下这一局吗?”
“……”
“你考虑……三天内回复我……没有时间的话……我去联络他们……约定一个时间……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太太……”
两天后……木谷挂了一个电话给杨公……
“杨先生的精神实在令我敬佩……先生看得起我……令我感动……那么……我……只有陪着先生壮烈一番……奉陪到底……”惶恐……但是坚毅的承诺了……
杨公一一联络人手……不用说,起初……四人都以为此公弈棋过多搔首抓脑捏断什么重要神经而发毛地全力矫正他的癫痫思维……其中外科医生江雄涛反对尤烈……
“不麻醉情况下切断十根手指头!”在他那像私人诊所一般净亮简明、节奏畅快的客厅里,被首屈一指的A医院医生尊为偶像的江外科雷吼一般地从短细躯骸里发出巨人咆哮……“杨老爹!你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休克!你几岁了?”
“休克……”杨公漠然的看着这位激动的老友。“不一定会休克吧……”
“如果休克,你还下什么棋?也许真是最后的一局!”
“休克……需要多少时间救醒?”
“不一定……每个人体能不一样……”
“麻烦你把抢救休克的器材也带全吧!这局棋非下不可……就算是夤夜不眠十天半月也非下不可……”
* * *
“老师,您还有三分十六秒……”
逼临四时的阳光熔铸得纹纱窗金丝银线交织着……一大匹悍丽的光泽慓驰在客厅边近窗口的地板上……整个客厅的气氛被这一匹光泽慑得惊惶了……墙壁天花板和各类摆设纷纷攘攘扰亮起来……昭君苍癯的脸上激涌着一层红晕……唐朝隐士笑得容光焕发……青莲居士的喟慨夹着数声厉啸……轻轻咳嗽的杨公……唯独这尪羸得苟喘……仍然一夫当关这般顽鸣着……竟然诡丽的挥洒着一丝一纹悲壮……
侯永平仿佛无力击破这种蛮强气氛细声说着……
杨公的一百一十一手……一秒……一秒……惦考着……卫生纸一般枯皱的皮肤没有一绺表情……像还有三百六十五天等着他长相思……
皇帝……太监……煎死人喽……四人几乎忍不住捶膺捣额……哎呀……哎呀……还想……还想……
但是一切业已太迟……杨公即使再灌一千公斤脑浆也无济了……才下到一百一十一手已经耗剩三两分钟……局势仍旧沌淆……黑棋掌权左右上隅,下边两地归伏白棋麾下……枕戈待旦,风声鹤唳……肉搏战还没有开张呢……啊啊……杨公……杨公……
一分二十四秒后,杨公终于落子了……若无其事……振眉……鹰爪一般扬长尖到右下角……
四人眼眉鼻嘴比斗绝望的讯息……
五十六秒后……木谷堂堂拈下一百一十二手……然而……这个猪木马场山本五十六拢总只用了一小时一分多……声气全无的脸容不知道动员多少精力捺熄广岛原子弹一般威猛的喜悦……那样红叽叽的似乎秒秒瞬瞬就要爆笑了……也许不是吧……是太过紧张……硬生生憋得一粒笑弹壮严肃戾……
四人已无魂魄睹评东方阿敏的神采了……
“老师……您还有一分五十二秒……”
杨公大约昏聩了……眊瞎了……魇寐了……不管四人急得如何……就要滚地呻吟了吧……一概朦酣地梦孕着第一百一十三手……
侯永平颠簸声调读秒时,王鹏飞低吟着催眠的语音召唤老友……
“杨公……投子……认输算了……杨公……”
侯永平悠然止嗓……两小时终结了……
钟馗歪戴软翅纱帽身穿内红圆领腰束犀角大带脚踏皂靴……莼菜条衣褶随风飘止,吴带当风……焦墨勾线,磊落雄峻……络腮胡须撼容摄色……饱满天庭……方圆地阁……锋眉刃目出鞘的青锋宝剑刺向半空……印堂凛凛一股黑气……休逃小鬼……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人识得多久多久……地面上的光泽似乎又迤逦一寸……骀野野地波漾得唐朝仕女的酥胸更加满盈……啊啊……就是这么久这么久……这么像在滴滴答答拆卸两霎三眨爆破的定时炸弹……啊啊,这么静这么静……像悄悄向肺部侵袭的癌细胞……连窗外的植物也簇拥而成一幅油画,如风中盘止的雄鹰敛息在一片流湍的光色中……啊啊……就是这样子吧……这样子……杨公……仿佛魇噩噩且玲珑剔透复生过来了……凶敏地蘸染着这种气氛……终于梦遗一般不由自主泄漏了戏剧性的举动……用力钳着一百一十三手黑棋,提抽着全身力量,躯干往前倾倒,整个人似乎就要随着棋子掷碎棋盘上了……
这一手,花了四分四十四秒……
“超过时间了吧……”杨公嘴角划过一盏冷笑……啊啊……真是魆歹……简直像在咕唧梦呓……“雄涛……麻烦你了……”
轻轻的……傀般儡样的……散着五指把手弃置独坐右方靠窗的江外科身前地板上……
啊啊……差那么一厘厘……就差那么一发发……赋诗填词一般琳琅锦绣押进来的一篇光泽势必起承转合题吟那只纹皱抑扬的手……
四人立刻慷慨地驱吓那只手了……
……不要开玩笑了,杨公……认输算了吧,何必这么认真……老师,看开一点……认输吧,认输吧,一盘棋……是啊,又不是一盘金一缸银,老杨……
“君子一言,九鼎压身……”啊啊……杨公也这般激昂巍峨弹了一段滥调……“雄涛……马上动手……”
……喂……不要执古啊……老师,老师呀……断了十指,以后就不能下棋喽……岂止不能下棋……啧啧,真是……
此刻……木谷的一百一十四手不声不忙落下了……仍然莊严肃戾贯注棋盘上……不闻不问四周的是非好歹……
……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四人心中发出核子落尘一般密布的细声齑语……这样子太过分了吧……即使杨公现在投子认输……也恐怕要切断一指了……
“雄涛……快点呀……”杨公又落魄棋盘上……“我已经在想下一手了……从食指开始……下完这一手……马上接着收拾中指……”
四人翕忽喑阒了……筮凶了……慄呆了……
“婆婆妈妈什么!快点呀!快点呀!想陷我于不义之地吗?要我临阵退缩吗?食言而肥吗?要我做懦夫吗?小人吗?……只是切断几根手指罢了,又不是叫你阉那条骚根……”杨公畅快泄悒地恚斥着……
“好吧……”这两个字……是从江外科嘴里逼出来的吧……虽然是那么沙哑而犹豫……A医院年轻医师的偶像……就是在这样担忧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也还是震吟着权柄的力量……
客厅里疾衍着杨公的轻咳……气氛番生着一种痒痒而难受的鲠窒……其他的声音……仿佛病入膏肓地沉寂了……像悄悄向肺部侵袭的癌细胞……此刻……啊啊……欣欣向荣地一步一步迈向屋内的阳光显得多么健康而活泼……医院诊霾的……像紫外线犀利地搜剔着菌源……
像恋人沿着肤肌游熨充满朝气和热血的炙吻……
仿佛没有人搭睬江外科做什么了,但是……
“那是什么?”睨见江外科用止血带缠住自己的手腕时,杨公立刻追究了……
“止血带……”A医院年轻医师的偶像……像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扎在手腕上……”
“把这个噜囌丢掉……”杨公睐回棋盘上……“丢掉……”
“但是……”
“丢掉,噜囌……”杨公很像一个力求壮烈成仁的烈士呢……
“好吧……”有时逼出来的两个字……“杨公……我动手了……”
不等众人进一步啯哝……江外科左手拇食二指捏住杨公食指,右手攥着骨剪便向近临指骨关节处怵然截下了……啊啊,这个泼辣时节杨公踊跃着什么神情以及众人被掳劫了什么反应……这个,稍待一下再说吧,先看看我们A医院年轻医师偶像的神奇技术……食指——啊啊,真的是食指啊,长在杨公手上的食指——謋然断落棉布上时,江外科用力地以拇食二指攫紧断口左右两边的血管,右手拈一支血钳剔出血管续以丝线将之堵扎,窗外的红仙丹和扶桑魁艳得嫉红妒赤的——动作是这般的快,气氛是这般的凝滞……江外科提起一把Metal
Clip——确实的中文译名,连江偶像也不甚了了了,这是一种代替手工缝皮新式机械怪兽——订书机一般的咬住断口缝合表皮……这样,再用棉布包扎便大工速成了……
真是骇稀的技术……前后只花了一分多钟……再睖瞪一下流在棉布上的血迹吧……总共不过五西西……也许更少……像挂轴上在职文人注视着的瘀溃的夕日……啊啊……
杨公……杨公这个时节是什么神情呀……根本没有什么神情吧——从这一点的地方看来……近近的看,似乎也看不大清楚什么……鼻子似乎画得更糟了……甚至破坏着整个面容……除此之外……依旧恶颜厉色……不知道扛了多少重量……压制着像长崎原子弹一样威猛的痛苦……
令人更上一层崖地慌诧的……杨公……在江外科扎妥断口几秒钟后……洒兮兮地便落下一百一十五手……
“轮到中指了……”大方地向承诺、信誉、壮烈或什么布施自己的血肉……
江外科……攒眉重施神技……
木谷……依旧不曾斜眄过一毫地壮严肃戾棋盘上……
其余四人……原来像杨公的守护使者一般激昂的四人,除了江外科,不外……凄凛,惶呆,混钝……面面印证……屡屡这样……那般……不难估测的了……
也许是有了一点宰猪杀鸡的生猛、爽快经验吧……这一次江外科仅仅一分钟便行刑完了……
“砉然响然,奏刀豁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果然快刀!好手艺!雄涛名不虚传!哈哈……”啊啊……听呀……听呀……这个六十岁的退休教授愦乱地肆虐一些什么豪情……浪佻得便要引吭一阕……看起来似乎更像扼要地灭饰断指之痛及心中腐现的悲疮苦瘤吧……“刮骨疗毒也不过这般爽快吧!咦……”
刚莽地睇睎着棉布上十西西的血迹……“才流这么一点血吗?怎么可能……”
江外科……毕竟是偶像……没有半点得意之色……“骨剪有止血作用……”
“是吗?……”妖异地翻视着剩下三指的手掌……瞥几眼尚未落子的木谷……低首冥考……忽然起身走向厨房……
谁有那种脑筋敁敠得出他在干什么……煽惑着什么似的步回来时……左手愕然拎着一把荡剃着虎头铡一般刃芒岌岌的……菜刀……
除了木谷……众人又不免被那岌岌刃芒惕胁着了……
“我想看到大量的血流出来,这样才有一点意思……”走到原位从容踞下……“下一手我下定了,先断了再说吧!……这么一根就够瞧了吧……”
追着踞坐下来的身子而砍下去的菜刀……快得众人来不及配唆几声悽厉呼啸……像是负载着杨公体重那般地朝贴落地面上的无名指劖下……因为断的是近节指骨基底部而剨的发出忐忑的声音……菜刀当当坠地……血浆酗喷醉涌地醺红了地面,其中有一大页不省人事酩酊到那片光泽中,灌得健康活泼的她们忽然地不胜酒力酣酡酡起来,舞尘扬坌……不知道是她们挑衅得那些血愈加亢奋地烁耀着……还是那些血嫖啜得他们艳丽起来……
杨公……连他也意料不到吧……手掌竟然抽搐得不由自主地向上弹跃……仍旧喷洒着的血,矢飞镖飏地闯进棋盘下隅中间的地方……那儿有二十几目被白棋围空了……因此空着……这三、五滴空降部队大约是讶然自己陷入敌阵而慷慨凄郁地殉眠着了……
江外科立刻以拇食二指攫紧断口两端重施故技……大约是断口的结构被菜刀破坏得非常凌乱吧……竟花了比前两回更多的时间……
木谷瞅了一霎棋盘上的血滴,便壮严肃戾棋盘上……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杨公也重施故技了……略带战慄的嗓音及额上微沁的汗珠……啊啊……这样吟诵一些毫不相干的诗词确实可以减低不少痛苦吧……祖国的山河比麻醉药更有效吧……哎哎……真有点令众人心酸而不忍卒睹了……杨公继续这般地吟诵了三两首……“看着血这样汹涌澎湃地奔流出来,而不是那样婆婆妈妈地三点两滴,心里舒畅得多了!雄涛……剩下的……用回你的老法子吧……”
木谷像是偷偷地黏下了一百一十六手……
“一根就够了……木谷老弟,你一定不会让我一人专美,独自壮烈吧!……”杨公傲睨着对手……
木谷抬首尴尬地咧一咧笑,低头壮严肃戾……
“哈哈哈……”杨公也垂颔觅寻一百一十七手……
凄狷的拼赌还没有停止……从一百一十七手开始,杨公便启用左手下棋了……如此这般,右手五指荡然无存……而后……左手也根根波及……但是杨公的棋是落得愈来愈慢了,一百二十三手竟拖了四十一分,是目前思罣得最长的一手……而且,万分顽邪的,似有愈下愈乱的趋势……
一百二十九手……杨公只剩左手一根小指了……每切一指便朗诵三两首诗的杨儒侠……精神并不比切第一根指头时更衰萎,似乎还肃立了一层阴昂昂的魄气……这么说,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啊,看吧,看吧,一百三十一手……已经无指捏棋的杨公,用两掌托抔着棋盒挪至嘴前蠕出双唇衔一枚棋子随后弯腰缩背地把棋子降送到棋盘上……啊啊,当他把最后一根小指切除而重复做着这种动作时,是多么地滑稽又可悲……似乎完全摒弃到一种爬虫类动物的卑夷境界了……自怜地乞背缩脖子,狼狈地像嗅觅一般寻视着棋盘,谄谀又生怕被责备似地小心翼翼落下棋子,甚或龌龊地在棋子上留下一些口水……
杨公切完十指时,木谷尚余三十一分多……然而从这时开始,木谷也频频长考了……一百三十二手花了八分多……一百三十四手花了十二分多……
一百三十八手时……
“木谷先生……您还有四分十一秒……”侯永平迫不及待且夸张地喧哓……
天色逐渐晦暝了,下午六点三十分的阳光衰老了一甲子,多病、昏瞌且力瘁地在外头一边躬退一边眷留着……客厅被两盏戆强的日光灯横暴地挞伐着……
杨公……时而睨睨棋盘……时而睥睥木谷……这个无指老人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百三十八手严思一分多钟后……木谷忽然慢慢抬起头来,钦服、真诚且感动地向杨公深深鞠躬……
“杨先生的精神和意志力实在令小弟敬佩,有幸与先生下这一盘棋,终身难忘……先生的功力原来就在小弟之上,过去二十多年曾蒙先生指教和礼让,不胜感激……惶恐之余,不知如何回报……这一盘棋就下到此为止吧,先生比小弟高明,小弟衷心拜服……从此人前人后,一律承认小弟乃先生的一生手下败将……”
杨公……乃至众人……一时呆懵了……
“小弟认输了……”木谷鞠第二个躬了……
杨公缓缓开口了……口气和神色是多么复杂啊……不喜不悲不甜不苦……啊啊,这都不能形容了……“你也终于认输了……”
“诚服在先生这样一位高手手下,也是光荣啊……”木谷三鞠躬了……
“哈哈哈……”杨公轻轻笑了几下……若哀若乐……似乎连自己也表露不出心中的滋味吧……
拍拍拍拍拍……掌声蓦地响起来了,侯永平起头……须臾,江外科、王鹏飞、陈魁……也纷纷激昂地鼓掌了……啊啊,那样激昂啊,手掌要贺烂了……
恭喜,恭喜,杨公……太棒了,老师……恭喜,恭喜……了不起,了不起啊,老杨……
不管他们在想什么……不管他们是不是故意不提杨公的牺捐……也许是真的一时亢奋过度忘了吧……总之,这样衷心、熟络且不停地向杨英雄道贺了……
战争终于结束了吧,胜方……然而,当掌声和祝贺声渐渐止息时……万分顽邪的……从陈魁……乃至木谷、江外科等人……甚至包括杨公本人……忽然又一一将注意力集中棋盘上……
“两位下得太好了,太精彩了,太微妙了,”八品职业棋士啧啧论战……“我也下不出这种局势呢……”
“是,是,这是我一生中下过最美好、最有分量的一局……”刚刚还十分谦卑的木谷,这时也不揣谫陋地自夸了……
“而且…,这么难分难解短兵相接的局面……要怎么样打开这种僵局啊……右边,黑棋打劫活吗?……必须牺牲左下角……如果大龙活了,可以回头攻上方的白棋吧……这样……这样……纠缠不清……”陈魁仿佛又羡又嫉地指指点点……
“白棋有希望做活大龙吧,真想知道结果……微妙……”木谷也恋恋不舍地言语着……
江外科、侯永平及王鹏飞三位棋迷也不由自主加入讨论……滔滔不绝争叱……五个人……似乎无视棋盘上的血迹……到底那些血在他们眼里会勾出什么意象……更不用说地板上迤逦的另一片血了……
天色黑全了,窗外的绿色植物似乎魔咒一般的萎缩起来……屋内的光线添了一层带菌的湿气……
“杨先生……”木谷突然间又向一直不说话但愣视着棋盘的杨公鞠躬……“我有一个请求……”
杨公露出询问的神色……
“这盘棋实在太微妙了,相信您一定同感……我想……把它下完……当然,不管结局如何,一概不能当真啊……我已经向您认输了……”
杨公低首目瞪棋盘……
“一生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微妙的棋,希望先生成全……不计胜负,只是想知道结果如何……先生意下如何?”
杨公继续瞅着棋盘……
“杨公就把它下完吧……反正木谷先生已经认输了……”陈魁也撺掇着……
“好吧……”此后杨公视线未曾割舍过棋盘了……“我也想知道结果……”
这是持续未竟的战争吧……大约所谓的和平、切磋、不计胜负的友谊赛……从一百三十八手开始,两人又步步为营落子了……双方用时竟也愈耗愈多……木谷有一手居然费了四十八分而打破本局记录……但不久又被杨公的五十一分刷新……令人扼腕且不解的是……杨公似乎下得愈来愈没有条理了……思路纷乱了……不但频频涌现败着,更下出好几手拼命的棋子……漏洞百出,左支右绌……观局的四人不禁暗暗叫疼……啊啊,怎么啦?刚刚称雄的杨公到底怎么啦?或许……强忍着切指之痛折腾得思维混乱了吧!不再精准了吧……看他那副殚精竭虑的苦样,似乎塞一个简单的七减三数学题到他脑海里,就可以把他思得累倒了……
随着情势的急转直下,杨公的脸色似乎也跟着苍白、疲累了……那一副孱羸且不堪一击的模样,一根指头就可以将他扳倒了吧……
一百八十八手后,白大龙业已骁猛饥馋且风卷残云活了……黑棋……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如若往常出现这般状况,杨公早已投子认输了……今天……杨公却没有这么做,似乎准备拼到一兵一卒,一口气一滴血了……
两百四十七手后……胜负已定……
黑棋盘面输了二十九目,贴还三目,杨公竟然输了三十二目……一生中从来未曾败得这般悽惨……
“这盘棋的胜负不要放在心上吧……总之,先生赢了,小弟永远是先生的手下败将……谢谢先生今天不吝指教……谢谢,谢谢……”木谷又深深一鞠躬后,慢慢站起来了……“那么……我走了……已经快十一点了……又要给太太说一顿喽……再见……谢谢……谢谢……”
木谷向大家告别时,杨公仍旧苦苦且茫然地盯着棋盘……其余四人礼貌性地向木谷点点头……木谷于是慢慢地步出位于台北市泰顺街A巷B弄 C号的日式平房……
屋内五人仍旧若有所思……所感……所惑地瞄视淌着杨公干涸血液的棋盘……
许久许久……啊啊…,也许没有那么久吧……仿佛又是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到底多长多短,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坐在旁侧的王鹏飞首先有了举动……轻轻将身旁一臂之遥的电话挂了回去……茕茕走到窗前独思了……
电话很快且扰乱地响着……
被铃声惊醒了的杨公……起身走到矮几旁……伸出右手……瞬刻又缩回去……
“哪一位帮我接电话……大概是我太太从娘家打来的吧……”
说完……噗的……昏倒地上……
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一九八六年七月三十一日——八月三日
繁体字转中文简体:郑彪 杨茜 2019年11-16日
校对: 陈薄言 2019年16-17日
经张贵兴先生授权。依据版本:联经出版社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13年1月《沙龙祖母 – 当代名家 . 张贵兴作品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