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尘(33)

上一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上)

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中)


五月初八,这本应是生机盎然的初夏时节,于这曾为大汉京都之地的洛阳,却满眼是残垣断壁、焦砾遍野,再不见繁花似锦的美象。

一轮红日即将落幕,将整个乌漆漆的洛阳城笼于其中,血红的夕阳透过白马寺毗卢阁焚毁的窗棱,将落日的余晖照在朱儁脸上,可朱儁便那么倚墙半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轻声喘息,间或的轻咳出一辆口血痰,殊无半分暖意。

忽听楼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朱儁不自主的握紧手中的地行双刀,是他们?还是他?如是他们,便就此大战一场,于这佛法广大、光明普照的毗卢阁内葬了,总不枉这一场人世壮志、昭昭忠肝。如是他,那便是天不亡我大汉,老友重逢,满腔血泪……他强提了一口真气,勉强支起身子,略略探出头来,拿眼一瞧,楼外那人一身血衣,扛着一把漆黑重剑,步履蹒跚的走来,那浓眉剑眼间掩不住的悍烈英气,不是皇甫嵩,还能有谁?

哐啷一声,他手中的双刀坠落于地,他倾尽全力的喊道:“义真兄!——”皇甫嵩听到他呼唤己名,也是喜不自胜,亦是唤道:“公伟兄!——”

皇甫嵩入得楼来,二人相视,均见对方伤痕累累,但眉目中悍色不减,俱伸出右手来,紧紧相握,不由哈哈大笑——忆当年,二人身怀百姓、心忧天子,畅谈大丈夫当蹈倨苍天之大业、舍格匹夫之小谅,遂互引为知己,并以上将之略,受脤仓卒之时。扫不臣、剪逆党,平黄巾、定九州,及其功成师克,威声满誉天下,何等酣畅淋漓之事!

可时至如今,天子暗弱、董卓残暴,他二人兵权早已被一并捋夺,只落个闲职,原先还与司徒王允、太尉黄琬、尚书周瑟、侍郎蔡邕等人一起,做那朝中清流的砥柱,力持汉室不倒。却怎料自这帮东瀛贼子来了长安后,董卓陡然翻脸,再不顾清流评议,杀戮至此大开。先是贬杨彪为庶民,徙行荀爽至塞外苦寒地,再至水牢囚禁卢植,终至灭黄琬、周瑟满门,屠伍琼、伍孚九族,朝中大小官员,但凡敢稍有颜色者,尽数斩尽杀绝。这才短短数日,李儒伙同邪马台一党大肆血屠司隶一地,杀人万计,悬头千余颗于囚车上,连轸还都,扬言欲要杀尽天下胆敢忤逆的人,更于长安望京门外焚烧人头……

两人想起董卓主政以来的种种暴行,又念及这一路杀将逃亡的凄风惨雨,皆是怔在那里,朱儁是心恨苍天无眼,任中土九州豺狼当道;皇甫嵩则是怅然惘怜汉室,悲恸难当。两人茫然四目相对,只能将紧握的右手捏的更紧。也不知过了多久,皇甫嵩重重一声长叹,朱儁跟着一声长叹,这才开口道:“义真兄,妻儿老小怕已不在了罢……”皇甫嵩一听,满腔热泪终不能噙住,道:“公伟……国有大难,家以何安……”朱儁知他心意,但仍是道:“义真……”

皇甫嵩望他一眼,大袖揩去了脸上眼泪,不泣反笑,大声道:“危巢之下,岂有安卵?公伟兄,天子受制、国之将亡,若你我二人还沉于这小家之痛,不思铲贼锄奸,黄泉下,怎有脸去觐见历代的先帝、面叙赴死的同僚……”他说这话,既是自勉,又是劝慰好友朱儁,可说到最后,心想现在董卓势大,而袁绍等人又是各怀鬼胎,仅仅凭他与王允、蔡邕等寥寥数人,安可与董卓一伙、邪马台一国对抗?话未说完,又是一声仰天长叹。

朱儁与他久为至交,明白他心中想法,重重的按住他肩膀,说道:“义真兄!此仇此恨,绵绵无期!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朱儁似将大仇大恨写在脸上,说话时眉目悲怆,但嘴角却勉力欲笑,教皇甫嵩看的好是心酸,道:“公伟,你有什么打算?”

朱儁答道:“去关东,找借兵。”皇甫嵩皱眉道:“你要去找袁绍?”朱儁点头答道:“不错。眼下袁绍为十八路关东联军的盟主,自是兵多将广,我欲以这张老脸向他借兵一万,再不济也求个前锋校尉一职,但求领兵杀回长安,清讨逆贼,已正君侧。”皇甫嵩轻轻摇头,道:“袁绍此人志大才疏,能有今日威势,皆因累世台司,宾客所归,不算他个人之能。你可记得,当日品评天下英少,王司徒、杨太尉便说他不可堪负大业,他叔父袁隗在场,也是默认。这几日,我被一高人所救,更从她口中听闻袁绍坐作声价、豢养死士,怕有不臣之心,你若去了,他只会表面欢欣,却敷衍于你,非但不肯授了你兵权,还会监视于你。老友你一身本领,却如笼中鸟儿一般不得发挥,岂不误了讨贼光复的时机?”

朱儁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怔了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关东诸军离心背德?可当下刘表刘景升远在荆南、马腾马寿成又隔于敌后。关东诸军之中,公孙瓒有勇无谋、陶谦老谋奸猾、袁术骄豪无断,皆不是可以付托的人,其余诸人不是兵少,就是将微,你让我不找袁绍,还能找谁?”

皇甫嵩道:“公伟,你说漏了一个人。”朱儁面有疑色,想了一会儿,道:“关东军中的勇猛用命之辈,唯有孙坚、刘备、曹操三人而已。当年温德殿上我便观那孙坚勇挚雄毅,颇有英豪之风,但此人刚烈如火,用兵不知进退,于洛阳之战中一败再败,折了无数本部兵马。眼下我二人若是去求,其忠壮之志确实苍天可表,他定会应允。但他只有千余残兵败将,即便甘领托付,也是杯水车薪,我二人又何苦教如此大汉栋梁白白的送死?”

他顿了一顿,见皇甫嵩面色凝重,不住摇头,又道:“难不成义真你说的是那刘备?万万不可!义真兄可记得杨彪父子自陈留城回来便言,‘那刘备仁德其外,厚黑其中,万万不可托付汉室中兴大业!”。你可记得当年讨伐黄巾时,我二人领兵,听闻他路遇恩师卢植受囚而不见、经义弟张飞提起后又惺惺作态,我当时便知此人弘雅信义是假、忘恩无德是真。他于平原县一番苦心经营,博得世人弘毅宽厚的风评,实乃是居心叵测。他本是个滑虏小人,一定会借此国难而成私己发迹的良机,然后大张旗鼓的要帮助我等,他善于营造声势,恨不得天下皆知……对这样的奸枭鼠辈,唯有置之不理,让他空有雄霸的才略野心,一生抑郁而死,不然他日纵横天下,实乃大汉之祸、万民之患。如此祸害,万万不可赋予救国扶危的重任!”

皇甫嵩低低叹一口气,道:“刘备小贼向来如此,我如何不知?我说的乃是曹操……”朱儁听他言及曹操姓名,先是点头赞许,但旋即又目露悲色,道:“义真兄,你我二人为兄弟至交,有些话我只可说与你听。曹操其父曹嵩是为人杰,但奸猾叵测,怕早有不臣之心。这曹操品行久受其父熏陶,当下年纪虽轻,但上马能横槊征伐,下马可经纶略阔,为咱大汉出力颇多,倒也真有一番雄才大志,若用于正道,则于天下可不负饮矣。可惜他行事乖张跋扈、应变私伐决断,于疆场上,或可临敌制奇、成变诡之功,但终不是庙亭上堂堂正正的股肱之臣。我等若光是托付其大事,却不加以正途引导,轻则是明珠投于瓦砾、无方机变运于邪途,重则是泯智任情、危辞叛伐,恐违于大汉王途……

皇甫嵩走至窗边,遥望那即将落幕的血色夕阳,道:“当年平定黄巾张角时,曹操曾于我帐下效命。我初时只是卖其父曹嵩一个面子,只命他做文书一类的闲职。可后来有一日,我于前阵领兵杀敌,贼子张燕、张牛角、于毒领兵五千、分三路偷袭我后军大帐,若是得手,则我大军粮草俱焚、机密皆失。多亏此子临危不惧,率领了夏侯惇、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一干宗族兄弟,将不过千人的后账文弱谋士统筹的似那百战精兵,处以机略陷阱,足足抵挡了半日之久,直待我大军回援,才不致粮草焚毁、文书泄密之灾。我曾欲因此功向先帝推举于他,但被他婉言相距,至此我便授他为武术校尉,或留在身边谋略、或遣其前线败敌,以观他运筹帷幄的本事。到黄巾平灭,他以雄武之姿、常艰难之运,大小征战五十六,其中明锐权略、神变不穷,兵折而意不衰,在危而听不惑,临事决机,举无遗悔,可谓近古以来,未之有也,我二人虽有些统兵才能,但于此子面前,终不及十之一二……”

皇甫嵩顿了一顿,看着那半轮落日的血色夕光将自己周身笼浴,才道:“曹操此次荥阳兵败,并非无谋,实乃出于手足之情,急令智昏,非战之罪。他眼下虽是兵少将伤,但不出数日,自可重备战力,我二人若去寻他,善用其谋略果敢之才,勉其治世能臣之志,非但不会令他走上邪路,反而能促了他成为我千秋大汉百世流芳得名臣。”

朱儁与皇甫嵩生死相交数十年,知他为人刚正不阿,从未有半句阿谀奉承之词,他此时如此不吝美言评价曹操,心想这曹操当真是盖世奇才,不免心怀激荡,忍不住道:“既然义真兄如此说了,公伟也当拭目以待。”他亦随皇甫嵩远眺夕阳落日的美景,想起将来攻回长安、枭首董卓、辅助天子的壮举,不由得情怀激烈,道:“曹嵩一族果然了得,子侄一辈英杰辈出,胞生两子,既有曹乱尘这等德行当世无双、武艺冠绝人世的天下奇男子,又有曹操这等纲神冠绝、智画迭出的雄韬伟英少。其余曹仁、曹洪、曹洪、夏侯惇、夏侯渊皆是虎豹之辈、栋梁之才。这曹家文武双全、人才济济,若再多一些这般望族能宗,大汉中兴、民众奋强,指日可待矣。”

朱儁此番言语句句发自肺腑,多有慰勉二人不失抗争之意,但皇甫嵩却是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叹一口气,道:“公伟,你方才提起那曹乱尘,我倒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朱儁以为他缅怀乱尘性朴纯良,亦是叹道:“想那曹乱尘武艺卓绝、当世无双无对,若步入仕途,他日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犹未可期也。可怜他天妒英才,一生坎坷不断,颇多苦楚。如今命丧于奸人之手,他久受情苦爱悲的煎熬,总算一桩解脱。更何况人生一世,但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世人皆言乱尘天命如此,义真你就休要再多伤悲了……”

皇甫嵩轻轻摇头,道:“我叹的并非这个,而是另有他事。”他见朱儁面有惑色,道:“此去东行,寻得那曹操一众后,相借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曹纯、乐进、李典、于禁这八人,先去长安城外樱池水囚之中救出卢子干、马翁叔、韩叔儒等一干老友,回关东后再做图谋,这其中艰辛坎坷,多多仰赖公伟兄了……”(作者按:卢植字子干、马日磾字翁叔、韩说字叔儒,这三人皆是东汉末年朝中难得的清廉有为之士,与皇甫嵩、卢植、王允、蔡邕等人友善交好,据史所载,皆死于董卓乱政后一两年之内,小说中妄引人物,成一家之言,还望诸位书友休要见怪。)

朱儁讶道:“义真兄不与我同去么?!”皇甫嵩刚要答话,五月晚间的初夏微风吹上楼来,却引得他胸口的创伤剧痛,他伸手轻轻按住伤口,待稍稍好过了些,方才开口道:“公伟有所不知。皇甫心知国庭事大,本该舍小节而成大义,但君子重然诺,皇甫受人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她有一桩要紧事,着我去办,我自当全力以赴、死而后已。”朱儁点头道:“我辈中人,义无大小,言顶天地,人始重之。倘若失信于人,他日又有何脸面侍于帝君、教于万民?”

皇甫嵩感激朱儁理解之情,心中自为人生能得如此至交好友而欣慰,遂是将自己如何自长安城中逃出、如何在洛阳浓雾中与雕长侍一伙血战、如何得那鬼脸少女相助一事细细与朱儁说了,这才道:“皇甫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我原本已进了鬼门关,被她救了回来,别说她有事相求,就是无事交办,皇甫也自当铭记于心,待家国大事一了,侍奉其左右,以待报答之时。”

朱儁赞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好!好!好!好兄弟!”他连说四个好字,足见其对皇甫嵩钦佩心交之极,只听他又道:“不瞒老友,我这两日日被一铁笔、一长镰的两个东瀛狗贼追杀,原也必死,但亦是有高人暗中相助,那人手脚甚快,一招间便将那两名狗贼打得五脏俱裂,武功之狠、出招之快,当真是闻所未闻,枉我也是练武之人,非但能看清他出招的手法,连是啥模样都未看清。那位高人要我于这白马寺栖身,也是她飞叶传字,在此地候你,旋即黑光一闪、转瞬即走,你口中所言的鬼脸女子也是身着宽大黑衣,莫非是同一人?”

皇甫嵩道:“如此说来,怕是一人不假。”朱儁道:“这位高人也当真奇怪,既是有心相助,为何不径自引你前来相见,为何要我于此地候你?”皇甫嵩笑道:“既是高人,自有怪叵之风,如让我等这般的凡夫俗子妄加猜测,轻易看的透了,又何来高人之名?”朱儁亦笑道:“义真所言极是。乱尘公子高风亮节、清雅脱俗,所交之辈绝非奸邪。这位高人口唤乱尘为曹郎,定与他颇多渊源。加上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如此的热血心肠,定然是我辈侠义中人。我只是奇怪,她武功既高,世间当无难事,不知她托你所为何事?”

皇甫嵩眼望西方,道:“她言说乱尘公子有其师左慈真人相救,不可能轻易死了,乱尘死讯怕是董卓一党故意散播谣传,为的就是引曹操挂念同胞之情,贸然出击,落入荥阳包围中。故而要我去寻乱尘公子的下落,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传闻乱尘逝于子午谷,我此次西行,首处便去子午谷,如若寻不着线索,我便顺子午谷、骆谷一带自南往北探寻,若有必要,我将潜入长安城中,一来打探乱尘死讯的虚实,二来联系王允、蔡邕等一众旧友,再做日后打算。”

朱儁将地行双刀别在腰间,伸出手来,道:“好!今此一别,长安再见!”皇甫嵩道:“是!”亦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紧相握,齐齐发声大笑。

待朱儁走出白马寺,将百战的血衣倦色俱没入东方的黑影中,愈行愈远。皇甫嵩自毗卢阁中远眺朱儁,直至消逝不见,唯听他长啸之声不绝——到今日此时,这位老友为自己平安西行,不惜发声长啸,便是要引那邪马台国追杀之人的注意,这份情谊,孰可负之!皇甫嵩仿佛听到近处传来众多细碎的脚步声,亦随那啸声东去,终是不再听闻。突然间起身,自毗卢阁中跃下,顺着夕阳落山的方向,孤独而行,他眼中热泪盈眶,叮叮的滴在手中的重剑上,不住喃喃自语道:“公伟,保重!”

轻风微拂,初夏的阳光匀细的撒在那长安城外的渭水上,这波光粼粼、水声涛涛之间,却有一叶白蓬小舟鼓满了帆,逆水疾行。

小舟的舟头舟尾各立有一人,一使利剑、一使大尺,自是那卑弥呼座下“十二长侍”中的剑长侍与尺长侍,眼下他二人额头满是汗水,神色紧张,更丝毫不顾惜手中的宝色兵器,一前一后以剑尺划水操舟,显是有非常要紧之事。

他二人虽是逆水行舟,但内力了得,这般行力推舟,不一会已行了又数十里。那渭水支路越行越浅,初时渭水茫茫广阔、身在舟中尚不可见南北两岸,到后来河水只剩丈余,待过了前方一处陡坡,小舟弯弯一转,停在一面峻峭危崖前。眼看无路可走,尺长侍与剑长侍反是呼出一口长气,似是心头的重石放下一般,这才均从怀间掏出一管烟花模样的物事,但听两声冲天的锐响,那峻峭危崖的背后深处发出卡卡卡卡的机关铁链声,在临水的不起眼处,一个长宽不足七寸的铁门缓缓升起,尺长侍、剑长侍二人对望一眼,将兵器裹在身上,竟是弃舟跃入水中。他二人游了数丈,刚过铁门,守候在铁门后的黑衣忍者便扳动机关轮括,重又将铁门缓缓关上。

这水路狭小,仅有铁门后的两处灯火照耀,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又游了约一盏茶时分,水路这才渐渐宽广,待转过了三四处弯道,前方忽然现出一个偌大的洞口,洞外阳光灿烂,照得洞口处的水域通明。二人出了洞口,顺着石阶,方才踏上泥地。这是一处隐在高山悬崖后的水上小岛,十余丈方圆,岛上土色乌黑、地面光滑,连一株花草都不曾生长,小岛正中建有一个小亭,亭有十二角,每一角都置有软榻,小亭正中更有玉石所制的蒲团。但此时座上空空,皆是无人,守于亭外的诸多黑衣忍者,见是他二人前来,纷纷弯腰迎拜。

剑长侍急忙回礼,以邪马台语急促的问道:“敢问使者,国师身在何处?”一名似是在场忍者的头领出声答道:“两位尊者在此休息片刻,国师尚在水牢中审问犯人,静候他老人家事毕之后自会接见。”剑长侍心情本就急迫,眼下听这人语气虽恭、实为存心怠慢,已是大大的不快,但念及难升米之威,不得不将心头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须知他与尺长侍虽俱列十二长侍之位,终究只是虚职,说难听一点,只是卑弥呼养的一群会咬人的狗而已。而那难升米于卑弥呼既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又有助夺王位之功、扫除异己之绩,自是位高权重,以至于他的身边人都养尊处优,傲慢非常。这些人名为十二长侍下属,但平日里自己别说调遣,就是加以颜色都万万不可,就是生怕得罪了难升米。那尺长侍虽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焦急,颤声道:“劳烦使者速去通报,我二人的确有极为要紧的事情求见国师,如非性命攸关,我二人不敢打扰国师。”他二人唯恐那人怠慢应付,竟是双双跪倒在地。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斜扫,另有一名忍者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把木质小锤,双手平端着献上,那人取了这把木锤,这才走至亭中,在那玉石蒲团上先轻、后重、再轻连敲了三下,只听玉石蒲团咯咯作响,现出一口方圆不足五寸大小的洞口来。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心生怖意——他们只知这水牢里囚有众多的大汉名臣,却从来不知究竟所在何处,今日若非生死相关,断然不能知晓那水牢的出口竟在这玉石蒲团下。而此处原是荒山,并无水牢,只是卑弥呼身边的那书生来了后,才征遣附近的庄户民夫修建,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竟能避水修道、开山凿石,将这樱池水牢修建的如此隐秘宏大且又机关重重,其后为免泄露风声,那书生不但将征调的这些民夫尽数杀死,更是假扮了匈奴军队、纵兵妄杀,将这些民夫的家属亲眷一并杀了,最后纵火焚烧、将数十个村庄尽付之一炬。水牢方圆十里之地,一片焦土残垣,再无人烟。那少年书生能通晓地理,算无遗漏,当初随卑弥呼游水放舟、行至此山,轻易的算出此山中藏有小岛、地下流有腐水,前后只花了三夜时光,便拿出详细的土木设计图纸,大至铁门材质、建筑施工,小至机关尺寸、花草布置,方方面面俱被他考虑在中,这份才能,当真是天下卓绝。只是这书生歹毒异常,子午谷中设计残杀乱尘、向董卓献策剿灭大汉名臣这两桩事,众人已看出他为人阴狠嗜杀,丝毫不输卑弥呼,剑长侍、尺长侍二人常在他身前耳听面命,早知他性格手段,平日里就多生惧意,此刻又见这水牢机关精细至斯,对他如何不怕不怖?

他二人心中虽然焦急,但这一番思索、惧于那书生之毒,不由胆寒,不知不觉里时间都过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听到那玉石蒲团下传来咯咯咯咯的铁索齿轮之声,二人连忙上前,看着洞口缓缓显出,方才那人自梯子上探出头来,道:“国师传令接见,还请两位除了兵甲利物。”

那人言语方毕,便有一人端了银盘走上前来,二人不敢怠慢,急忙解下手中的宝剑、利尺,又将周身的暗器俱数掏出,交至盘中,又待众人验过衣物之后,方才由两名忍者一前一后将二人夹在中间,走下秘洞。

那秘洞的台阶实在是长,向下一眼望去,盘盘旋旋,似望不穿尽头一般,洞中漆黑潮湿,唯有每隔三丈处的墙壁凿孔里,点着一盏惨黄惨黄的油灯。不知行了多久,众人终于离了那蜿蜒向下的台阶,顺着平底走了数十丈,前面又是一面铁门拦路,尚有三丈距离时,领头的忍者便伸手拦住众人,对着铁门扬声道:“国师接见两位侍者,劳烦尊者开门。”只听门后一人高声道:“天佑国主,威强睿德”,剑、尺长侍二人久历江湖,知道这是闯关的切口,一日有十二个时辰,这切口一日应当每逢三四个时辰便换一次,倘若有人假冒、或是有人强闯,定有机关射出千万只毒箭,任你武功再高,也要被万箭穿身而死。

果然领头的侍卫高声答道:“封天禅土,功越百王”,那铁门内的人见切口对上,这才开门放行。剑长侍走至门后,这才发现自己所猜不假,方才众人所处的空地乃是一处悬在空中的飞地,自门后便看到,那块空地的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均布有连弩机关,箭头在灯火下发出幽幽绿光,显然淬有剧毒,那弩箭众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将幽幽绿光连成一片,似鬼火一般,说不出来的恐怖渗人。

众人再走了数十丈,又行到一扇铁门前,只是这扇铁门前比方才那扇多了三级台阶,领头那人这次并不直接说话,而是于门前跪下,在三级台阶上按先左、后右、再中的顺序连磕了三记响头,方才道:“勒兵中土,犁庭扫闾。君临长安,横霸九州。”这一次剑尺长侍二人瞧的清楚,那台阶上布有三处极微小的凸出部位,他磕头处便是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引动台阶下的轮廓机关,纵是前面那面铁门有人凭借盾牌一类的物事躲过箭雨,到此门前,不知机关布置,也只能望门兴叹。只听得铁门轧轧声响,那扇铁门终于缓缓开了。剑尺长侍二人一路走来,心下越感恐怖,均是在心中寻思:“这少年书生武功了得、计谋出众,机关陷阱、毒药暗杀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究竟是何路神仙,不……若是神仙又怎会如此歹毒?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每一步都要对手死于绝地,这份诈诡肆毒又岂是鬼神可比?”

过了这第二道铁门,众人又蜿蜿蜒蜒的走了一里有余,饶是剑尺长侍二人武功了得,但被这么前后千绕百转的折腾,加上地下空气潮湿逼仄,竟是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灯火越走越是暗淡,脚下也逐渐潮湿,到后来水竟漫至膝盖,那水也是越来越黑,不一时有各种各样的浮游毒虫在水面上一划而过,那黑水也是愈来愈臭,直教人干呕作吐。

众人在这恶臭与毒虫间小心翼翼的涉水而行,经过连续几处曲曲折折的弯角,终是来到一处方圆足有数十丈的水池入口。那领头的侍卫这才停住脚步,立在入口处,对着里面恭声道:“秉国师和公子,剑长侍、尺长侍二位使者已到。”那水池里好生昏暗,偌大的地方只点有两三展油灯,那灯火微不可闻,恍恍惚惚,宛若鬼火。入口外的剑尺长侍二人虽瞧不清里面情形,但听那侍卫言语,知道那少年书生与国师俱在水池内,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弯腰躬身,齐身道:“属下叩见国师,叩见公子!”只听水池内传来一声冷哼,剑尺长侍二人知道定是那少年书生所发,他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已久,本就瞧十二长侍不起,他二人也犯不着为这生气,此时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而已,倒是那国师难升米哈哈一笑,道:“两位使者不必多礼,你二人既有要紧事,那便进来说与在座的各位大人听听,让大汉的这些守疆勇将、股肱名臣们给出出主意。”

剑尺长侍二人恭恭敬敬的诺了一声,这才进了水池内。凭着微弱的灯光,剑尺长侍二人发现水池中建有缓缓向上的石阶,延伸至水池正中央,正好建有一个高出水面寸许的石台。他二人这才发现,石台上立有四人,只是灯火昏暗、瞧不清衣服饰色,四人又皆是背对着自己,一时半会倒也分辨不清另外两位是何人。

他二人今日乃是首次瞧见这水池布局,围绕着那石台,水池中密密麻麻的立满了空心铁柱,每一根铁柱上都缚有一人,皆是被剥得赤条条的,先以铁锁倒钩穿了琵琶骨,后以透骨铁钎自双手掌心与双脚腿骨间穿过,牢牢的钉在空心铁柱上,再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留一个人头在水面上。这水池数十丈方圆,其中铁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因终日腐水浸泡、毒虫噬咬,所有人早已身无完肤、皮腐肉烂,不少文臣早已忍受不住苦楚,昏死过去。便是那些久经沙场的武将,也是半死不活,无数的浮游毒虫在黑水中成群结队的穿梭来往,那万重噬咬的疼痒之感何人能忍受?只听气若游丝的惨叫起此彼伏,长而不绝。这些人无一不是沙场悍将,一生中呼天唤地、叱咤风云,何曾低头半个、求饶半句?但此时受苦已久、且疼痛甚剧,纵是如钢铁一般的硬汉,也忍不住想要狂呼乱喊,可到此时身心俱疲,哪还能发出高声,只剩下一口奄奄气息吊在胸中,发出一声声微小但尖锐的呻吟,直要刺进人心里去。

只听一人以汉人语言呐呐道:“诸位大人,你们这又是何苦呢?只要你们肯归顺太师,又何必受此煎熬?”此人话音一出,剑长侍便知他身份——他正是十二长侍之首——日长侍,而他身旁那人,应是夜长侍无疑。果然他身边那人手提着铁棒一类的物事,狠狠抽打着水池中的一名老囚,口中也以并不熟练的汉语骂道:“老家伙,你再不吭声,我今日便将你活活打死!”,他手上虽不曾运用内力,但本力甚大,此刻反复抽打那人,不一会的工夫,就已将那人殴出献血来,那人头发花白,却甚为硬气,连一口呼痛声也不肯发出,只是紧紧咬着牙不住的颤抖。

剑、尺长侍心中咯噔一怔,皆是寻思:“这二人怎么此刻也在这水池内?难道他们也……”

他二人正思索间,却不知铁棒抽打声越来越大。原来是那夜长侍脾气暴躁,见老囚无论自己怎么折磨也是不肯开口,火气顿时上涌,用力愈来愈狠,眼看就要将那老囚活活打死,哭丧棒却被日长侍一手抓住,只听他说道:“二弟,别打了。”日长侍虽知眼下难升米与这少年书生环伺在侧,不是妄动恻隐心肠之时,但仍是出手阻止夜长侍行凶杀人。自打七年前认识乱尘以来,他被乱尘的情怀品性所衷心折服,这七年来,他每造一份杀业、便在心底埋下一桩孽障,常常自悔自恨、夜不能寐,但迫于人在俗世、恶事不得不为,更为了兄弟夜长侍的一场性命安危,这才杀他人、更杀己心。国师难升米倒还好对付,可那少年书生奇诡莫测,一双鹰狼眼目似乎能穿透人的心脑一般,此情此景,自己纵有千万种怜悯与不愿,但脸上却仍是毫无声色,生恐被那书生看出端倪。

那少年书生果然邪邪一笑,冷语言道:“卢植老贼果然美名远播,竟引得阁下动了恻隐心。”日长侍急忙答道:“公子误会了,这卢植老骨头一个,空享饱学儒士的妄名,杀了他确实死不足惜。也正是因大汉朝中无才,乃使竖子成名,这样的货色都能官至尚书,更有一番追随之人……”

那书生何等聪明,当下便从这日长侍的话语中听出明贬暗夸的含义——这卢植确有大才大德,名著于四海内,被大汉士子引为学之儒宗、士之楷模,连前朝昏君汉灵帝刘宏都知他是国之桢干,驾崩时,予其尚书一职,与司徒王允、太尉黄琬并为托孤三大臣。倘若今日轻易的棒杀了,反而会激起天下士人的反抗,那可大大有违于自己的霸业。再者,当初自己向卑弥呼提议修建樱池水牢,也是算准了董卓必定要大肆屠戮朝中异己,修建此牢、辅以各种毒刑,可用肉身之罚磨消了囚徒的忠义心,便于将有用之才收揽于自己帐下,成就了霸业野望。他脑筋转的飞快,已然笑出声来,居然对着日长侍赞道:“日长侍,难怪你武功不高,却能一直久居十二长侍之首……不错,不错……”

日长侍表面哈哈做谢,说些客套的话,但心中洞察如烛——好你个奸贼!三两句中就要挑拨我与其他长侍的关系,我与你无冤无仇,事事顺你心意,你不念我是你下属便罢了,却仍是句句逼压、处处使坏,要是有何人得罪了你,你是不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换在平时,剑尺长侍二人听到自己不如别人,早就气色上脸,但此时却是一言不发、面色如纸,实乃是心中惧怕所致——一怕那追杀之人、二怕这毒士书生。难升米本来在一旁乐的看笑话,此时也看出端倪,猜知事态不小,这才道:“剑长侍、尺长侍,你二人求见老夫,说有生死攸关的要紧事,这便说来听听。”

剑长侍与尺长侍对望一眼,各从怀中掏出一桩物事来,难升米一看,顿觉火气上脑,原来他二人所拿的乃是一只凸头的铁笔、一把断刃的钩镰,上面血迹斑斑,再无往日的澄澄亮色,只听剑长侍道:“我等此次奉命杀贼,原要擒得那皇甫嵩与朱儁,但皆被一人坏了好事,那人武功奇高,我等不能抵挡,折了不少手下,连雕、镰、笔三位兄弟也俱死在他掌下……”



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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