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会走到头,而我对你的爱不会。
一.
从一世走到另一世,有些人只需要一碗汤的距离,有的人,固执着回忆,不肯放下,在忘川河中苦苦煎熬,三千年后,是新的轮回。
从人间走往地府的路上,会经过一条烂漫旖旎的花道。那里的花只有花朵没有叶子,生生世世,花叶永不相见。
我知道,我站了起来,揉揉跪酸的双膝,我对着面前挂像里的人说。那花叫曼珠沙华。
可是这次她不会摸着我的头夸我乖了,也不会用疼爱的眼光看着我,没有人再给我做饭。我从此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望着墙上的挂像,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
回忆还在一点点上演,可是我的师傅,我跟从了十九年的师傅,她却再也不在这个世上。
我要去黄泉找她!
我拿起笛风剑——这是用来驱邪除魔的玄剑,用上古的冰刃锋成,我的师傅是个驱魔师,这剑是师傅传给我的遗物,我一想到这两个字就伤心。
我不能让生死就这么断了跟师傅的关系。
人间多么热闹,黄泉就有多冷寂。我穿过摩肩擦踵的长安街城,穿过月亮和荒袤的草地,来到城外。乱葬岗里有鬼火在闪着荧亮的光,都是些兴不起风浪的小妖精魍魉之类的。鬼气没那么容易重返人间。
除妖卫道根本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正义是我一生的追寻。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师傅。
我一岁就跟着师傅。是师傅把我养大,教授我读书、识字。没了她,这世界对我也没了意义。
我咬着唇,前面无尽的黑暗处,再往前走走,阴风扑面的地方,就是鬼门关了。我收起身上的阳气。很奇怪,不像寻常的女孩儿,就算身上阴气再重,也是至少有三五分阳气的。可我身上却仅剩一分阳气。因此在这鬼门关,可以很轻易地混过了关。
师傅也一直不能知道是为什么。我觉得没必要纠正这些,反正事实是那样,知道了背后的事情又能怎样呢。活着当然是要吃好喝好更重要啊。
鬼门关里唬人的静,跟方才走过的长安街巷比起来,这里的静让人难受。我走了一路,半个鬼影子也没见到。今天这是什么节日,所有的鬼都跑去哪儿鬼混了呢?
我承认我从来没来过鬼门关,尽管曾经几次三番到过鬼门关前,但是一想到师傅失望的眼神,我每一次都是收回了刚踏出去的脚步。我曾经那么听话,我终于犯了戒了。但是我期待着收到师傅的责罚,只要她醒过来。
我走了许久,没有看到师傅告诉过我的曼珠沙华,但是渐渐的,前方有一座桥显现,隐藏在雾气中,看不真切。我快步朝它赶了过去。
这是三途桥,底下水流湍急,那桥却不知道怎的,像被人炸过,中间破了个大洞,在湍流的河水中显得那么不牢固,桥上的木板碎屑一块一块地往河下掉。被河水裹挟带起的水花顺着往下流滚去。
我站住了脚步。这底下的河是奈河吧?为何今日如此湍急?像是赶着奔命一样,它又没有师傅要救。我正觉得奇怪,忽然想起奈何只是座桥,奈何桥而不是河水的河。我想起了这是忘川。经过三途桥,再往前走,就是奈何桥。马上就到了孟婆的汤铺了。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鬼府地狱的人,心里极想去看一眼孟婆长什么样,可是我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我得偷偷的,我要先把师傅救回来。
那三途桥摇摇欲坠,再不走似乎就要塌了。我想也不想立刻蹿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总算到了彼岸,一回头那三途桥又陷落了一大块。我才想起我还要往回走的,不管了,师傅总有办法。
我收起所有的不安情绪,继续快步往前跑着。天亮之前,鬼门关内才是活动的。一旦天亮了,生魂若还留在这鬼门关,那是再也找不到路出去的。孤魂野鬼,有一些就是这么来临。
只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笼,我滞了一滞脚步,看到那红在风中飘舞。哪里来的风?我一边警惕一边慢步往前挪,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花啊。
曼珠沙华,我喃喃自语。这就是师傅不停给我讲的故事,是那故事里的主人。这有花无夜的鬼府之花,开得那样漂亮,却是终世不得见阳光。多么悲屈啊。我正顾自想着,忽然看到那不远处的河岸上飘来一只船。
二.
那船像是撑了许久许久,破破旧旧的,连带着船上的翁夫都破破旧旧的,衣衫褴褛,他一定很穷吧?
我想了想,一脚往前面踏去。这就是奈何桥了。正当我过着河,却忽听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
哪里来的野丫头?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说话的人。居然是个老婆婆。我正在怀疑自己听错,却听面前这人有开口了。
我说怎么今日曼珠沙华无风自动,原来是来了个人间的魂魄。
她怎么知道我是人间来的?我疑问着就脱出了口。师傅总是说我太年轻,瞒不住事情,我这会儿总算是信了。
我望了望她,问道,你就是孟婆婆吗?
那老人拄着拐杖,一只手却拎着半个葫芦。我望到她身后有一大缸汤,鼻子使劲窜了窜,竟连半分味道都嗅不着。
我有点失望,这样有名的孟婆汤,竟然连半分香味都没有么?冥府也太小气了。
那老婆婆笑了笑,带动着脸上的皱纹。她确实已经很老了,可说出的话却那么年轻。
你这魂魄没什么人气啊,看来也是离入府不远了。怎样,要不要尝一口我煮的汤?
那孟婆总是在奈何桥边上吆喝着她的汤。冥王给她派了艰巨的任务。除非那汤见底,否则孟婆是不能睡觉的。我看着孟婆脸上的斑驳,她一定许久没睡觉了。
可是我不想喝汤。我对她实话实话,我来这儿找我师傅,我要带她回家。
那孟婆忽然笑了,她笑得很敞亮,冥暗的地府天空仿佛有一丝白光亮起,一霎而过。
你这小小年纪可是真的大胃口,我孟婆活了几万年了,从没有听过谁从冥王手上抢过人的。你可真是不要命哪。
她说着讽刺的话,可她看上去不像个坏人。
我上前一步,问道,孟婆婆,你知不知道我师傅关在了哪里?我抽出背囊中的笛风剑给她看。
刀光剑影的寒光,在地府里也是幽幽的,我看到那孟婆眼前一亮,看着我的笛风,她半天也不回我。
呦呵。是从河下传来的声音。
我立马望过去。原来是桥下那破船上的声音。
是个男人。
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怎的,我总是害怕和男子接触。
这可是好剑。那船上的男人望过来,他盯着我手里的笛风,我悄悄把笛风的剑梢入了鞘。
小姑娘,我跟你做笔买卖可好?
那男人看到我的小动作,仰起脸来朝我笑道。
我说无牙,你又来抢我的生意了?
孟婆婆立马上前,挡在我跟那个叫无牙的男人面前。
却听那无牙哈哈大笑,孟婆呀孟婆,你也不看看你的汤是给什么人喝的。你的买卖,这小丫头能使上嘛?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望向了孟婆。我比较信赖她。却看到她蹙起了眉头,口中发出疑问,难道她也是......
她话没有说下去,我看到那个无牙咧开嘴笑。
是什么?我不禁问出口。你又是谁?
我只知道黄泉有孟婆。我也见到了三途桥、奈何桥跟忘川。那河水滔滔里,却从没人跟我说过会有什么东西。
这凭空冒出来的老翁究竟是什么来头?
无牙这下摘下了他的帽子,露出头发来。他的长发垂顺往后披,看着十分的温和,可说出的话却那样暴躁。
天雷滚滚的阎王老子,叫他给我多点名分多点地位不听,你看看我被人轻视成什么样了?你看看!无牙指着手跟那孟婆在说话。他的手是指向我的。
他是说我在轻视他吧。可是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呀。
孟婆听言捂嘴偷笑。那无牙却还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我吓了一跳,下一秒他竟从小船上飞到了岸上。
可是不等他的脚落地,他又往小船上飞去了。我不懂他想干什么。只捂住自己的笛风,我一脸警惕。
无牙一甩衣袖。却突然沉静下来。
孟婆凑到桥檐上问他,无牙,你怎的沉默?
我也奇怪着,一本正经一起等他的回答。
忽然想起还有师傅要救,趁着这两人全神贯注,我不如一下子往前冲了。地狱十八层,总能找到师傅的,我一层层下去找便是。
可不料我的动作被孟婆截住了。我委屈地回头,孟婆婆,你放我一马吧,我救了师傅马上就走,不多耽搁的!我信誓旦旦保证。
可是她虽然人老,力气却挺大,也不爱听人求饶。那船上的无牙一直没说话,我干脆求他。
无牙!无牙叔叔,你帮我求求孟婆婆吧,我只是来救下师傅就走,不会多停留的!
你可知道他是谁?孟婆听我在向那无牙求情,一脸笑意问我。
我不知道,于是摇头。
摆渡人。
三.
摆渡人?我问出口。什么是摆渡人?
看到他刚刚上岸了吗?孟婆反问我。
我点头。
他的脚落地了吗?
我摇头。
这便是摆渡人。孟婆松开了我的衣口,可是我也没有逃。我知道现在他们都看着我,逃不到哪里去的。我不学无术,所谓的人间除魔法术也学得半斤八两,若是没有师傅在我身边护着,迟早得给那妖魔鬼怪吃了不可。
我虽然不学无术,可是我不笨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能做什么。这是每一个渺小的人都会的求生法术,没什么高招的。
我是那芸芸中一个。是师傅使我与众不同。
摆渡人就是在忘川河里撑船的人。孟婆解释道,是来接引灵魂去彼岸。一百年渡一个有缘人。
孟婆的话缓缓的,像师傅的教诲,我听得很认真。
无牙说你就是他的有缘人。孟婆有些不可思议,却见那船上的无牙已经重又戴上了帽子,他撑起船杆,似乎随时都准备出发。
我望到了孟婆婆望着下面无牙叔叔的不可思议,我问道,孟婆婆......
我也不知我想问什么。
你知道么,孟婆忽然笑了。她笑起来真美,比这八百里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还要绚丽,可是那绚丽只有一瞬,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散去,再也看不到了。
无牙已经有三千年没有渡过人。三千年了。终于来了。说罢似乎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听着糊涂。三千年是什么概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年,一年都是很慢的。
我望着船上的无牙,他突然不会说话了。
他的脚自始至终没有落地过。方才孟婆婆说起他是摆渡人,我才想起好像自哪本书上看到过。摆渡人是渡人的人,可是他渡不了自己。所以终其漫长的一生,他的脚是上不了岸的。他注定在那悠悠的忘川河水里,与河水一样漫漫的川流不息。无生无死。他的存在就是渡人,那重复的,似乎总也看不到底的劳动。
我忽然为他觉得委屈。就连孟婆婆卖完了汤羹都可以休息。无牙叔叔怎么不可以?
我扬着脖子朝船上的无牙问,无牙叔叔你什么时候休息?无牙叔叔!
他惊恐地看我。像是不敢置信。
这是命定的。孟婆在我旁边解释。
不。底下的无牙忽然发出声音。他推翻孟婆婆的解释。
摆渡人可以休息。只是没有人遇到过,便以为摆渡人一世不得上岸。而今......而今我竟然遇到了。
他似乎很是激动。
三千年没做生意,终于遇到了命定的有缘人,这有缘人的话,竟是解他宿命的灵药。
他飞身上岸。
我惊疑地指着他的脚,你......你你你......你可以上岸了?
是。无牙点头。只要遇到有人问我何时休息的,我便能渡自己上岸。他叹了口气,似乎是积郁了很久的浊气,我觉得他说出的话有些沉重。
可是世上千千万万人都求我渡他,一遇到这黄泉沙路的摆渡人,都像得了救赎只拼命想着快些逃离,怎还会想我能不能得渡。我救赎就几十个轮回的生命,从来不曾奢望过自己也能被救赎。
这么说,是我渡了他吗?我不太敢相信,师傅总说我不能匡扶正气。可我不敢杀妖魔鬼怪,我救人不也是一种匡扶正义吗?我有些激动,想更快些去找师傅,我一定要告诉她我做了好事。
你把手伸出来。
我听到孟婆惊恐地出口,无牙,你疯了!
无牙看她一眼,接过我伸出去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好像我从来就很听话,这是我第一次背离师傅的话。
可我要救她!
无牙一边谛着我手的脉象,一边回孟婆道,我疯了?疯了的是那冥王吧,把我安排在这忘川上,三千年没一个生人给我渡,他这是嫉妒我比他长得帅吗?
这不是冥王的错,你知道三千年前灵族那公主......孟婆忽然的噤声,我看到她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是外人,可不妨碍我问问题。那灵族公主?
我也是听过灵族的故事的。灵族在三界以外,是上神宠赖的部族。曾经灵族与龙族姻好,两族合手抵御过佞人无双。
但是那上古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可多了。我很感兴趣。好像就像是饿极的面前摆着一碗阳春面一样。
我就是感兴趣。
你身上只有一脉阳气。无牙停了我的手,他在替我看脉象。我小时候生病了,师傅也会替我去请大夫来,他们都是这样看我的脉搏的。可每一个大夫看完都会摇摇头,每次都说救不了了。可每次我都能活过来。
我是大难不死的。
我笑笑,想要宽慰无牙。你放心,我从小就被无数的大夫说救不了,可是我死不了。
我信誓旦旦的说生死,把孟婆惊得不轻。似乎没人在这黄泉路上把生死这么看淡的。
可是生死于我确实没别的意义啊。若事死如生,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这黄泉地下还有一个世界。
无牙望着我,你只有一脉阳气,不是因为你阳寿精短。
我听得聚精会神。
是因为有人刻意压制了你身上的能量。
我不太相信。师傅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我正想反驳,却听无牙叔叔又开口道,那个人,不是人。
我正想说这冥界除了我哪个是人。可他又很快地开口了。
小丫头,你恐怕跟灵族扯上了什么关系吧?
我摇头。我只是听说过灵族,我可不敢奢望能跟那样的高族有关系。
你别摇头,你身上的能量,除了灵族的人,无人封得住。若不是我早年偷去过灵界,被伤了神元,也不至于落到被冥王那厮打发来忘川渡船的下场。可是我去过灵族,你一定跟灵族有关系。
怕是想我不相信,又说了句,一定。
孟婆也对我好奇了,握起手来探我的脉细。
我有些挣扎,我进鬼门关的时候自己把阳气藏起来的。
没人信我的话。
灵族的人?孟婆像在自问自答,我要禀告冥王!她像是很激动。
无牙站在了孟婆前面,他挡住孟婆去路。他朝她摇头。
你这个婆娘,这么千年了还这样莽撞。你我不知灵族发生的事,这轻而易举把丫头交代出去了,对得起我的救命恩人吗?
救命恩人......我听着无牙叔叔对我的称号,心里都有点感动自己了。
丫头,不要救什么师傅了。你要去灵族。无牙对我开口。
不!我严词拒绝。那什么灵族关我什么事,我这一生只与师傅有关。我要去救师傅。
我给你救!无牙像是被我的吵吵囔囔给不耐烦了,大声吼我。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是灵族的人,你就不用受着六道轮回辛苦了?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觉得轮回辛苦。不就是遗忘吗。什么事情比遗忘还轻松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遗忘是最困难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忘了,唯独没有忘记爱他。
直到我遇到那个人,那双锃锃发光的黑夜眸子,我才坚信,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似曾相识。只有曾经认识的,和曾经不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