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时候我从床上坐起来,赤脚为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地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像一架漏风的手风琴。
没有人会抱怨我的异动,因为楼下住着没日没夜画画的老水。老水是我见过最特别的艺术者,他是个聋子。
我握着玻璃杯坐到书桌前,透着窗帘能看见如深海般沉默的天空。
隔壁响起躁动的音乐,简陋的老房早失了隔音效果,地板不规律的震动,像蓬勃的心脏压抑不住急剧的跳动。
大概是来了新的房客,我这样想着,十三街上的人流动一直很频繁。前不久我刚送走柯基,一个狂热的摄像爱好者。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儿,只是轻轻拥住我。他说,宸予,你是个不惧寂寞的人。柯基站在车厢口,深色的眼睛是我想念的风景。我没有反驳他所说的,因为我可能永远不会懂,不会懂柯基说到永恒时迷茫的眼神。当我把柯基走了的事告诉老水时,他什么也不说,手中的画笔重重的落在刚完成的人脸上。
重重的金属撞击声并没有停止的征兆,我能分辨出那是TinnYear乐队在00年发布的《DoubleString》。主唱Enors声嘶力竭和鼓手Tik奋力挥舞,在摒弃社会的所有肮脏和不公,即使被笑话幻想主义。
天亮了。
我摊开书桌上厚重的笔记本,拿起前不久母亲从国外送来的钢笔,在苍白的纸页上写下一行字。又一天过去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可是我知道我在找,找一个答案。
墙那边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这个早晨突然变得寂静,我耸耸肩开始洗漱。
下楼吃早点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的新邻居。整洁的制服,服帖的刘海,倒不像是我想象的那样。他走过我的时候我能清楚的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同类的味道。
十三街上的房东都会提供早饭,但是午饭和晚饭不供应。我住在十三街最末尾的一间小房舍,房东是一个油光满面的大婶,我们都叫她老姐。老姐的早饭很丰富,所以整个三层小楼的住户都会赏脸露面。而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平日里见不到的人。
我坐在老水和于淼的中间。于淼半眯着眼,头发一团糟,宸予好久不见。
我接过他递来的蛋糕卷,嗯,好久不见。于淼是和我同个时候住进来的,不过他有严重的嗜睡症,所以很少出门。和他最深的一次接触就是半年前因为停电而相约在天台的时候,我仍记得于淼抱着膝盖仰望星空的侧脸,也记得他说的那句话,宸予,如果有一天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那会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用完早饭,我从老姐那儿问来新邻居的名字,叫北宁。
走进房间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越洋电话,我漫不经心的夹着听筒。
宸予呀,你是乖孩子,会理解妈妈的吧,妈妈一个人太累了阿。
哦。
要好好学习阿,再过一年就毕业了。
嗯。
……
这般不厌其烦的对话总会上演,但是我想总是奇怪的,我明明已经毕业了。恒大的校园里已经是崭新的面容,兴奋和激动的悸动很熟悉。
我踮起脚尖勉强勾住柜子顶边缘的纸箱,小心的挪动,吃力的承受着不俗的重量,手臂微微颤抖着。箱子里是一摞一摞的唱片,很杂,各个年份各个歌手。里面有的是柯基的二代室友冯送给我的,他那时候看上一个搞摇滚的女生,柯基跟他说,跟摇滚女生拍拖是痛快的。我想柯基的意思是,既痛又快。后来,这些唱片就流到我的手上。冯再也没有听过摇滚。
还有些是屹繁寄给我的,他现在还在寄,从遥远的北方。也会寄照片,照片上男生的挂着大大的笑容,背景是大大的天空,背面有他秀气的字体。我突然很想念那个夏天,屹繁他教唆我逃课去城郊的CD店,然后别起我耳鬓的碎发,为我把散发着异味的耳机戴上。耳边那边放的歌,是Western遇见Donphin的时候写的,那是他和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我忘不了那一次,屹繁逆着光亲吻了我的嘴唇,他说,宸予,我们都一样,一样不是安分的人。
老水其实才二十岁,双耳失聪好像并不是一种累赘。他可以忍受于淼难得清醒时的唠叨。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于淼自顾自的说着,老水很认真的听着,我想老水是真的听见了。讲到一半于淼就合上了眼,然后老水很自然的架住瘫软的于淼走回房间。于淼住顶楼,老水住底楼,他们喜欢在二楼楼梯口进行一方谈话,二楼,分界线。
我再次收到屹繁的信,是06年秋了。他寄的明信片上有着鲜艳的格桑花,一种被说烂的追求自由的花。指尖轻划过烂熟于心的字迹,宸予,这个冬天你还会想我吗。我能想象屹繁垂下眼帘睫毛轻颤的面容。所以我打开音响,就像屹繁还在我身边一样。
北宁第一次敲开我的房门,你,也听,恩,摇滚?我轻轻的点了头。从那以后,北宁便成了我房间的常客。
北宁和屹繁是有点相像的,即使北宁只穿衬衫屹繁只穿POLO衫,但是那股子不羁的劲儿,都是我不懂的。
我把北宁穿着衬衫的照片寄给屹繁,屹繁回信说,真好,有人替我照顾宸予了,那个人还是我。
当我独自穿过几条没有阳光的巷子去寄信时,报刊亭大爷的女儿夏就会跑出来。宸予,你和阿丘还有联系吗?
阿丘?这个名字被遗忘的太久了,我总要甩甩脑袋清理一下灰尘才能想起那个孩子。一个喜欢在黑夜里狂欢的小孩。
没有,很久没有联系。我平静的这么看着夏的神情从期待变失望再到平静。
夏冷静过头的样子是惹人心疼的,我想,不然阿乐也不会把我推倒在地。阿乐嫌恶的表情让我想到以前我被教导主任骂的时候,我打了主任那嚣张的女儿。对,就是护短的眼神。
你每次来都要惹小夏不开心吗?那你真是让人讨厌,还有,你在故作清高什么,我看不起你,宸予。
故事真是混乱而狗血。
阿丘是BLUE的DJ。认识他那天,是柯基的十八岁生日。柯基只叫了五个人,我,冯,屹繁,虹窦,徐玢。冯百无聊赖的倚在沙发上,怎么就叫了这么几个人,也没有美女。柯基起开一瓶香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的,语气淡漠。虹窦摆弄摆弄她的豆蔻指甲,那我不得谢谢你了。我和屹繁安静的喝着啤酒,眼神随处停留。
便看到了舞台上的阿丘。一手握着耳机,一手拨动着碟片,破碎的音调有力的敲击着耳膜。我和屹繁相视一笑,起身走向自我沉醉的阿丘。
阿丘有着小麦色的健康皮肤,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邪笑,他说这是学Timebank的,屹繁说他信。阿丘便像个孩子笑开了。那会儿我们正坐在学校东边的墙头上,一人一杯啤酒,三个人都还是笑着的。
我疯狂的奔跑在小城里,风飞速掠过我的耳畔。逆着风跑,便会听到风的声音。我想起了阿丘的离开,心一下抽痛。千里冰封一日逆流成河,万里河山一朝分崩离析。
宸予,有你的包裹。
我从于淼手上接过包裹,瞄了一眼寄件人,捞仔。
以前不是老水送包裹吗,怎么成你了?
因为我有预感,我得走了。闻言仰头的我只看见于淼一脸释怀的笑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