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无权无势无功夫，只有知识而已的“知识分子”

不知道是由于体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小我就有一项特技，就是特别容易挨打。

跟哥哥打架总是我挨打，被哥哥打完被家长打；跟院子里的小朋友玩耍，玩着玩着就变成了一起群殴我；跟同学闹矛盾，也是我挨打。

关键闹矛盾的根本不是我，我只是在一旁乐呵呵地坐着看他们打架，不知不觉间就狠狠挨了几拳，打得我天旋地转。

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仍然是乐呵呵地坐着，即使胳膊被邻桌的女生揪得青一块紫一块，我也只是人畜无害地坐着。

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只有三次挨打经历。

第一次是被班主任打。那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某天归我拖地，我完成了劳动后回座位自习，老师忽然把我叫出去，问：你怎么拖的地？你怎么拖的地？啊？你说你怎么拖的地？

我不知所措，保持沉默。

她眼睛泛红，忽然间就把手里的钥匙往我脑门上摔去，一边摔一边喊：叫你懒！叫你不好好劳动！

她是学级主任，管着许多门的钥匙，她那钥匙串上叮叮铃铃地挂着的十好几把钥匙，此刻砸我一劈头盖脸。我吓得呆若木鸡，站在那里被她打了十几钥匙串。

打完她就让我进教室了。我找同学问清楚了挨打的原因：我们班的卫生流动红旗丢了，原因出在我负责的那一块墙上。说是墙上有拖把的印记。

天地良心，拖地就拖地，我可从来没把拖把印在墙上。

后来真相大白了，墙上有污渍的原因是隔壁班两个男生用拖把在那里cos《三国战记》里面赵云的“油炸火轮”，污渍就是那时候甩上去的。

班主任又把我叫到了教室外，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地跟我道了歉。

她打我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她道歉的时候，我一声不吭。我只是冷静地用眼睛看着她，像看黑板一样专心地看着她。

我想，你这个面黄肌瘦、欲求不满、还给我妈推销狗屁无限极螺旋藻含片的老虔婆，爷爷我今天记住你了。

我会复仇的。

第二次挨打是在家里，那时候我上初一，他们在打麻将，我在旁边唧唧歪歪。

说了什么我也忘了，只记得后来小姨和二伯一起把我按在地板上，用跳绳打。

之所以用跳绳，是因为我们体育课学跳绳，工具近在手头。是那种韧性很强的塑料跳绳，一根塑料绳上绑两个把，使起来虎虎生风，打在身上大有流星锤滋味。

总之很疼。

我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怎么抵得过两个大人的力量？就这样被揍得浑身疼了几天，背后有个疤一直留到现在。

该死，一提这事，我又想起了脸贴在地板上的感觉。

被揍完以后，我爬到房间的一个角落蹲起来，一边啜泣，一边怨毒地想，我记住今天了，我会复仇的。

第三次是初中毕业的时候。

这件事我真的永远也不会忘记。

初三要照毕业照，同班同学先一起合影，然后各自随喜欢找自己的朋友照相，一张照片六块钱。

那天朋友找我照完相，邻班一女生过来请我和她一起合影，照只有我和她两人的照片。

我不认识她。

后来我听说，她是邻班的班花。

后来我听说，班花她暗恋我。

后来我听说，他们班有个特别凶的男生暗恋她。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乐呵呵地和她拍完照片，那个特别凶的男生就过来找我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喜欢她吗？你还和她照相！”

面对这番指责，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我面前喷着口水咆哮，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其实他的咆哮我一丁点都没听进去，在那时我敏锐地发现他比我高，而且比我壮，并且天才般地预见到：我要挨打了。

然后他就开始揍我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揍我。用手指抓，用脑袋撞，用屁股顶，像公牛一样把我掀翻在地上，用拳头狠狠揍我。我发现我这一双弱腕，完全无法打倒他，我不知道怎样捏拳头，不知道打哪里可以让他痛苦，不知道怎样把他推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我毫无力量。

我只能拼命护着眼镜不被他打掉。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眼镜竟成了我最后一点尊严。

后来老师来了，他也不打了，我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土，没有哭也没有叫，哪怕后脑勺疼得要炸开了。我以为我至少保住了尊严，可是我没有。

一天后，那个特别凶的男生向我道了歉，并赔给我一百块钱。这事算完了。

这是现实对我的第一次侮辱。

两天后，四、五个老师劝我收下那一百块钱。我收下了。

这是现实对我的第二次侮辱。

三年后，我听说那个特别可爱的班花和那个特别凶的男生在一起了。

这是现实对我的第三次侮辱。

那时小小年纪却老谋深算的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以他的家庭背景，根本不会被怎么样；我也很清楚，老师很怕这种事，他们也和我一样，是没有力量的；我更清楚，女生特别喜欢男生为她们打架，并且打赢了。我为什么明白这些？因为我挨过打。

我永远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就这一次挨打，我被世界侮辱了三次。很多晚上我会莫名其妙地痛哭而醒，并把拳头塞在自己的嘴里，让自己不要发出不争气的声音。我无数次在黑夜里问自己：

“陈野亮！你忘了你受过的侮辱了吗？”

我没有，我永远也不敢忘。

在一次次的挨揍中，我成长得比任何人都要早熟。

在一次次的挨揍中，我变得比任何人都会装傻，会给别人台阶下。

我顶着拳头茁壮成长。

我比旁人多明白两个道理：

一、你挨打既不是因为你欠揍，也不是因为你犯错，而是因为你弱。比你强的随时可以打你；

二、尽管你懂得很多道理，但那并不是你的力量。你懂得越多，他们越想揍你。

随着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打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可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不想打我，我见过他们的眼神，那都是想打人的眼神。

我很熟悉这种眼神，我见得多了。

我知道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无权无势，也没有武功，不会有大侠来为他们主持正义。

他们挨打。他们在家里挨打，他们在公司挨打，他们在社会上挨打，他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挨打。

老婆打他们，亲戚打他们，兄弟姐妹们打他们；上司打他们，同事打他们，连门房也要打他们；痞子打他们，流氓打他们，街边的流浪汉都要打他们。只要是比他们强的，都憋着心思想要打他们。

就算不动手打，他们也会用眼睛打，用嘴巴打，用怨毒的心思打。

打他们的脸，打他们的胃，把他们的眼镜打掉。

他们是脆弱的，纵使你无法杀死他们，但你可以践踏他们的尊严，虽然打不死，但随便一下，就可以把他们打残。

尼采说：凡不能杀死我的，必使我更加强大。

他是幸福的，因为凡打不死我的，都能把我打个半残。

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复仇。现在我不想复仇了，可也没有原谅打过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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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这篇仍然是我写的小说。

小说都是虚构的，并非纪实性的文章。

如果你对我写的事实信以为真，那就上了我的大当了。

我不写事实，只写真实。

至于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