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需要证明忠勇的年代,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是青春的至高涅槃,葬青春之土地,岂不为神圣的土地?殉土地之青春,正所言贞烈之青春。”
—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序言
“从来就没有人为了读书而读书,只有在书中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罗曼罗兰曾经这样定义读书的意义。读书使我在书中重新发现了我的父亲,也重新审视了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我的父亲是“老三届”,儿时奶奶常和说:“侬爷老头子上山下乡去了,勿要侬了,侬长大后要帮恩奶亲。”记忆中父亲的模样仿佛一层模糊的纱,除了那张依稀可辨粗犷沧桑的脸,只是记得那时父亲有个听起来很文艺的称呼,叫“知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刻意去读那些描写知青生活的作品,因为童年里对父亲的疑问一直索绕在心头: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怎样的时代才能让人做到“抛妻弃子”而义无反顾?
这个疑问直到我读了梁晓声的长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才有了解答。父辈们在领袖和国家机器的渲染下,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青春留在了关东大地,浸淫在知识青年们的如烟往事之中,成为了一辈子也走不出的那条青春河。父亲本不必要去经历那些,但时代的选择,谁也无法控制。当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炼红心”等口号响彻中华大地,作为父亲,是不会想到这些口号的背后是为了掩盖文革影响下两千万中学毕业生无法进入大学,无法得到安置的社会动荡。作为一个对国家、对党、对领袖无限忠诚的热血青年,前往祖国需要的地方,在人迹罕见的他乡故土追逐着领袖的最高指示,就是那个时代所有青年的“中国梦”。虽然我不知道父亲插队的生活是否如小说中那样的精彩,但可以肯定的是小说中或多或少的片段正是父亲那辈人的青春缩影。
读完《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对于我为何出生,我找到了答案。毕竟,人不会永远生活在“乌托邦”的精神世界里,即使在那个全民激昂的疯狂时代,在发现自己革命的理想在日复一日的种田挑粪喂猪赶鸭的琐碎中消磨殆尽,在发现自己曾经的豪情壮志在面对食不果腹、寂寞困苦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无奈选择一种归属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属。相比为了得到一张病退证明,服用麻黄素、升压灵来制造高血压,喝高效麻醉药制造“心力衰竭”,喝农药制造“胃痉挛”,喝墨水制造“胃穿孔”,父亲选择的方式和坚守的执着要冷静与伟大的多。
上山下乡运动本身就是一场荒谬的运动,“国家花了三百个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不满意。”但这并不意味着被卷入这场运动前后达十一年之久的千百万知青也是荒谬的,恰恰相反,像我父亲这一代人是极其热忱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有一个情节写道:“副指导员李晓燕因为‘出血热’死去了,临死前,有这么两句话:‘我不怕死,真的你忘了,我们的扎根誓言中,不是有这样两句话:埋骨何须故土,荒原处处为家,如果我真的死了,在我的墓碑上,在我的名字前面,刻上“垦荒者”三个字。’在一定意义上,父亲这一辈人,大幅度改变了当地农民面貌,为了当地的教育普及、合作医疗制度的建立、乡镇企业的成立完成了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
这正是悲愤压抑的年代,慷慨激昂的人生,父亲这一辈的知青在无法逆转的历史潮流中依然恪守着精神理想和憧憬的倔强品格,这就是逐梦的力量。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为像我父亲这样的知青表达了他们自己没有机会表达的东西,站在历史高度,反思着知青的坎坷命运,从父亲那一代人的狂热和盲从中剔析出了真诚、坚毅、理想、情操和牺牲精神。
如今父亲已经退休回到了上海,他们那一辈的知青人生轨迹可以概括为:60年代吃糠、70年代下乡,80年代返城、90年代下岗,历经磨难,到头来面对的是下岗、靠低保度日的艰难岁月,成为了现今社会的弱势群体。但即使如此,父亲一直认为在他过得并不如意的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回忆还是那段艰苦卓越的知青岁月。因为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除了物质生活,还需要精神生活。知青岁月,是当年那批十五六岁的小孩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同生活、共命运,彼此之间造就了太多的共同语言。这就解释了为何每当知青聚会时,父亲老泪纵横得喝过了头;为何插队的伙伴英年早逝时,父亲会如同失去亲人般的嚎啕大哭。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青都走上了和我父亲相同的命运。和我父亲同辈的知青中有些人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作家,如史铁生、梁晓声、叶辛等;有些人紧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成为了社会的中坚,如宗庆后、任志强、柳传志;这些人中更是有一位从陕西延川县梁家河村走出的北京青年,如今已然成为了这个国家新一轮梦想的缔造者。
这就是我的读书故事,因为读书,使我对父亲由起初的不解、埋怨到现今的理解、尊重甚至崇拜;因为读书使我看到我们国家高歌猛进的历史褶皱处那些小人物不可轻薄的力量;因为读书,使我相信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个国家总会有这么一批人,为了追逐梦想甘洒热血、青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