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
小王是我的发小,比我小几岁,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家独门独院,住在高高的山坡上,旁边是一个水库,一个大水坑,四周长满芦苇和蒲草。到我们村,要经过一座桥,上一个坡,首先看到的就是他家。
小王前年来看过我,他从一个同乡那里打听到我在这里,几个人开着一辆凌志一辆本田来的。好多年没见小王了,他留着短发,精明强横的样子,他在克拉玛依。
小王来时我穿着工作服正在修车,他对我说,他见我现在这样心里很难受,我说没什么,人就得什么日子都过。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在忙着,让他们等我下班。修理工问我,这人是谁,我说是我家乡的人。下班我们一起去北园春吃饭,在车上,看小王的架势,看那几个人对小王的态度,他似乎是老大。
到了北园春,一个老板请客,这个老板是个南方人,在北园春做生意,他到克拉玛依的时候小王挺照顾他,他们是朋友。上了一桌子菜,中间一盆甲鱼,小王让我吃甲鱼胆,喝甲鱼血,我嫌腥,坚决不吃,让给我的同乡吃了。吃完饭后到宾馆,他们打牌,我看电视睡觉,第二天早晨他们把我送回来。
小王是回族,不过不太讲究,我知道,他和他死去的哥哥都吃过大肉。小王小的时候,总是从高高的山坡上下来,回去时带点零碎东西上去,都是一些小孩子中意的玩意儿。比如说一把小刀,一个木头枪,或者一个勺子一个闹钟之类。许多人家莫明其妙失踪了的东西,往往出现在了小王的家里。但是他从来不拿我家的东西,我们对他也很放心。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家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拿你家的东西。小王在我们那里是一个调皮捣蛋的鬼,许多人津津乐道评论他的顽劣,我母亲却很喜欢小王,说他不是一个坏小孩,说他知道感恩。
村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乡下人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一个收音机,一个镜子,一个马鞭和一些干肉。窗户上有块玻璃没了,用塑料纸糊着,小偷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那里是个马圈,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养了许多马,后来包产到户了,就分给了各家。失主以前是马夫,整天骑个大青马,小时候我们很羡慕。马夫和农场派出所关系很好,就报了警。警察开着小包车来了,北京212,那时除了货车,小车就这一种,是官车。这样的案子,不用想,第一时间就肯定是小王干的。抓过来问,不承认,电棒掏出来,一吓唬一诈,就什么都招了,什么时候,怎么拿的,拿到哪了,连从前干的一并说了,痛快淋漓。半大的孩子,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训斥几句就放了。
小时候,看见别人家稀罕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就想拿回来归自己所有,现在都忘了是些什么东西了。往往踌躇半天,终于还是不敢,主要是胆子小,脸皮薄,怕被人发现,说自己是小偷。在孩子们的心中,偷窃大概是最大的恶行了,说谁是小偷,大家都看不起他。我不知道小王是怎么克服这种恐惧感的,我想他第一次拿人东西也是害怕而紧张的,次数多了,没被发现,胆子渐渐就大了,以后即使被发现了,也就是被骂几句,挨一顿揍,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心理素质就是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当然不拿也是一种习惯,从最初的胆小,到习惯成自然,不是自己的就不拿。从小到大,记忆中只偷过一次东西,偷菜,那时上中学,住校,有一个同学,他和他妈吵架,不回家,我们住在另一个同学家里,自己做饭吃。晚上出去偷菜,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敢打手电筒,摸黑把蒜苗当韭菜铲回来炒了就拉面吃。一个铲一个望风,狗在不远处狂吠,当时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第二天人家在那里跳着骂,哪个坏蛋夜里把蒜苗给铲了。还有一次,这次不应该算偷,因为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刚买了四十块钱的饭票,在宿舍窗上拿着玩,走时就忘在床上了。这些饭票够吃两个月,之所以一次买这么多,是父母怕我乱花钱,钱买了饭票就没得花了。去食堂吃饭发现饭票没了,回来取,离开时只有一个人在宿舍,问他见我饭票没有,他说没见。我知道是他拿了,可人家不承认也没办法。他比我高一届,我打不过他。这家伙从前很节省,肉菜都不舍得吃,现在是一打两份。正巧我的后桌教了我一种可以不开锁打开提包的方法,我就用这种方法打开了他的提包,发现我的饭票在他包里,还有三十多块钱。那时一份肉菜五毛钱,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一次买这么多饭票。于是我就心安理得的拿了回来。这家伙回来拿饭票,在包里翻来翻去找不到,正好我在宿舍,他狐疑的望着我,他不问,我也不说,彼此心知肚明。这家伙长大后我们在乌鲁木齐见着,说起此事,他说估计就是我拿了,捡到你的东西不还你,也不好意思问。他父亲死得早,家庭困难。
小王有个死对头,叫小虎,比小王大一些,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一个好顽的主儿。小王小名也叫虎子,一山难容二虎,这两人就缠斗不休。那时这两个对头,都爱到我家玩,我们弟兄三个,和谁都玩得来。他俩不相容,一个看不惯一个,鸡毛蒜皮,经常打架。小王身体单薄,打架就吃亏,打输了就回家搬哥哥。小王有两个哥哥,二哥不管事,大哥出头,下山来把小虎揍一顿。小虎在家里是老大,上面没哥,挨了打就记恨小王,小王洋洋得意的下来,两人又干一仗,有时小王被打了,他大哥不下来,他娘下来了,说小虎欺负了他家小王,小虎的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于是两家人大战,娘带着儿子一起战斗,吵吵闹闹拽头发。小王的父亲死的早,小虎的父亲身壮体魁嗓门大,总是理个光头,人称和尚,他是不参战的,认为这是娘们儿的事,他参战就是欺负人家没爹。有时打完架,两家主妇都会到我家来,各说各有理,让我妈给评判。我妈最爱干这事,自以为正义是她的一个毛病。她老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是从戏曲里听来的,有一个小孩,三岁时从邻居家偷了一根针,是光屁股缝夹了一根针回来的,当妈的直夸小孩聪明,这小孩受到鼓励,胆子越来越大终成大盗,杀头前母亲去看他,这人提出要吃最后一口奶,当妈的心疼儿子想要死了有没有奶就给他吃一口吧,这家伙一口就把当妈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要不是你小时候纵容我夸我聪明,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原本是古人教育孩子的一种方式,我当时听了心惊肉跳。
小王十几岁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小王的哥哥伙同一家媳妇把人家老公杀了。这事在我们那里里其实也不算多大的事,我们那里是公安农场,也就是现在的劳改监狱,这里的人,什么没见过,有开玩笑一拳把人打死的,有把人吊起来打死的,有自己上吊死的,死人一点也不稀罕,我小时就见过好几个死人。小王的二哥和我是初中同学,留级下来的,个子很高,坐在最后一排,我上高中以后,他就没上了,过了几年,不知怎么和人家媳妇挂上了,两人合伙杀了那家老公。那媳妇的老公是我们那最早一批搞市场经济的人,家里养很多羊,贩羊皮,收羊肠,做其他生意,交游很广,场部,公社,县城,兵团,老是出门,只要他回来,他家就摆酒席,派出所的,农场干部,村里关系好的,都来吃喝,老远就听到五魁首六六六八匹马的划拳声。那家媳妇是四川来的,和我大姐关系挺好,后来我大姐回新疆,听说她杀夫被枪毙了,还叹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妈也说,看着那样和气的一个人,不想过了就离婚,干嘛杀人呢?我对她印象也挺好,很秀气很爱笑很勤劳的一个女人,还是个高中毕业生,考大学差几分没考上。她老公的大妹妹和我大姐是同学,长的很漂亮,林玉岭那一类,个高白皙文文静静,当时很多人追,后来被县里一个给乡干部开车的给追上了,这人来过几次我家,母亲说这人很聪明很会做事,后来他就做了乡长了。她老公的小妹妹和我二姐是同学,关系也很要好,两家人就走的很近。她们家没有父亲,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拉扯长大,人们给这当妈的起了一个外号叫老母鸡,那时有一部风靡一时的台湾电视剧,《星星知我心》,一开始就是一个老母鸡带着一窝小鸡咕咕的叫,讲的是一个当妈的养很多孩子的故事,是琼瑶剧,那年代琼瑶剧铺天盖地。(一)
据后来派出所传出来的消息。那家男人夜里从外面回来了,邻居听到了他的摩托车声,还听到了房里的其他动静。第二天,女的哭哭啼啼,到邻居家说老公喝醉酒自杀了,她老公是个乐天派,整日嘻嘻哈哈,谁也不会相信他会自杀。派出所就来人了,一检查尸体,身上有许多淤恨,派出所只管治安,不管刑事,就通知了县公安局,县刑警队来人了,一审讯,女的前言不搭后语,说个乱七八糟,最后无法自圆其说,就招了。原来男的回来,看到他俩在做什么事,大概不愿意,他们就谈判,老公被灌醉了,也有人说那天晚上他没有被灌醉,是他们弄死他后往嘴里倒了半瓶酒。是摁在沙发上干掉的,用被子蒙住头,用打气筒压住脖子窒息而死。这家老公人高马大身体强健,是我们村最早骑摩托车,有录像机,看过黄片的人,我听人说过这些。我相信他是喝醉了酒被闷死的,否则他反抗起来这两人杀不了他。
小王的哥哥是小王带着刑警队去抓住的。小王的哥哥杀人以后,就回家告诉了小王的妈妈,小王的妈妈护子心切,就让他逃跑,也没处可逃,就让他躲在村东面的山坡里,离家几公里远,那里有个哈萨克人废弃的羊圈,每天让小王去送饭。刑警队的人蹲守了几天,也没抓到小王的哥哥。小王觉得警察太笨了,就自告奋勇,带人去抓他哥哥,因为他老是犯事,经常和派出所打交道,他就想表现一下。他哥哥正等小王送饭呢,看着小王带着警察来了,撒腿就跑,没跑多远就被摁住就擒。小王说他哥见了他带着警察来了,还想跑?往哪里跑,说的时候眉飞色舞很是欢乐,我心里想,这家伙可真有意思。
死者的母亲妹妹义愤填膺,悲悲切切,他家就这一个男子,还是大哥,死了。留下了一个七八岁的儿子,这个儿子我印象很深,因为他问过我一些非常孩子气的问题。那时收音机每天中午评书连播,《水浒传》,这孩子就问我,花和尚鲁智深厉害还是武松武二郎厉害,我说武松厉害。鲁智深虽然打死了郑关西,但是他打不过林冲,林冲老婆被人欺负,他不厉害。武松谁也不敢欺负,喝醉了就打老虎,还把他嫂子潘金莲的心都挖出来了,又醉打蒋门神,肯定是武松厉害。他又问武松和黑旋风李逵谁厉害,我说还是武松厉害,李逵就会耍板斧,见到浪子燕青就被摔跤,摔了一跤又一跤,他就又问,那武松和孙悟空谁厉害,我说那当然是孙悟空厉害,他是神仙,会七十二变,有金箍棒,一棒就把武松打死了。他就又问,那如来佛呢,我说谁都没有如来佛厉害,他一翻手掌就把孙悟空压到大山底下了,连玉皇大帝也得求他。我准备他再问玉皇大帝厉害还是王母娘娘厉害,我就说王母娘娘厉害,因为她会造银河,把牛郎织女都给分开了,银河多大啊。他没问,我也就没说。我们小时候老争论谁最厉害,这段话很有意思,所以我一直记得。现在这个孩子的妈妈把他爸爸杀了,要被枪毙,他就连爸爸妈妈都没有了。
据说枪毙时那女的很英勇,嘱咐婆婆小姑照顾好儿子,然后从容就义,享年三十岁。小王的哥哥是个软蛋,吓的两腿瘫软,站不起来,尿了一裤子,被拖到戈壁滩上,往脑袋上一枪,那时叫打头。据说后来不打头了,打头太难看,脑浆流一地,改打胸脯了,第一枪打不死再打第二枪。
小王哥哥尸体家里拉回来,那女的人家不愿意收尸,村里找人挖个坑埋了。(二)
我高中毕业后回家报了自然增长,给我分了地,老了可以退休。后来两个弟弟也下学了,我爸二弟送到青藏高原去开车,我的两个姐姐在青海。我在家里种了三年地,然后就出门了,出门前我对小弟说,你的脾气不好,要控制一下你自己,我走了以后,你要注意,不要进劳改队。我爹脾气很不好,翻脸就骂人,骂我们是劳改队的胚子。小弟说是是,你放心吧,我不会进劳改队。
我去了青海,修家电,开饭馆,招工,然后辞职和几个朋友去云南,搞修理厂,几年也没弄成什么事,就回了新疆。
之前我有一个小女友,我出去几年回来后发现她变心了,跟别的男人好了,搞的我很受伤。不过我妈说了,十八岁的少年多多经风雨,所以也无所谓了。我妈给我讲了小弟和小王的一些事。
那时收音机里天天播四川养猪大王刘显合的广告,说他的猪饲料如何厉害,吃一斤能长几斤肉。小弟在家一边帮着我爹种地,一边帮着我妈喂猪。他给刘显合写信,请教怎样才能让猪吃的更少长的更快,刘显合没给他回信,小弟就对养猪没兴趣了。
冬天农闲,呆在家里没意思。小弟去了乌鲁木齐,同乡有一家人在七一酱园开饭馆,给小弟介绍了一个蹬三轮车卖煤的工作。有个店里的小厮和小弟发生了口角,动起手来,小弟打不过,就抡起店里的菜刀对着那小子的脊背一顿乱砍,砍的血肉模糊。同乡就带话给我妈,说小弟在乌鲁木齐砍人了,我妈就去了乌鲁木齐,给人买吃的给人一千块,那小子一个月也就挣几百块钱,拿到钱就息事宁人了,我妈就把小弟带回了家。
小弟回家后,小王天天下山来找小弟玩,两人都是小孩心性,难免闹矛盾,矛盾激化就动手。小王从小被人打着长大的,抗击打能力很强,小弟身体比他壮,但是和他打架总吃亏。小王有一项绝招,他打架不用拳头,用爪,小王叫虎子,那就是虎爪,他嘴里嗷嗷的叫着,张牙舞爪就扑上来。小弟打他几拳没用,被他把脸抓个稀趴烂,抓完就跑了,小弟撵都撵不着。小王不来我家了,小弟就去堵他,再动手还是吃亏。小弟不像我,下学了就弄本武林秘籍练功夫,小弟不会功夫,就动兵器。
小弟的兵器是菜刀,这个他有经验,用起来顺手,那时候,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人人都知道。小弟很阴险,他不是真想砍小王,上次砍人家里化了一千多,小弟爱财如命,砍伤小弟还得花医药费,他只是想吓唬小王。
小王家在山上不通电,他下山到别人家看电视。傍晚时分,四周隐隐约约,树木摇头晃脑,偶尔有一声狗叫,一只鸽子从房檐上飞起。小王哼着小曲,东摇西晃螃蟹一样往前走,突然墙角阴影出杀出一只人马,一个黑影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过来,一边嘴里大喊,王+虎,你往哪里跑,小王一见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回跑,小弟紧追不舍,一直撵到半山坡上才停止。
小弟改变了战术,让小王很头疼。小王下山看电视就两家,我家和另一家,小弟就在必经之处埋伏,挥刀几次砍杀小王就受不了了,他不知道小弟不是真砍他。
小弟有点愣,脾气不好的人都有点愣,村里有个人,外号小毒蛇,够狠,有一次惹了小弟,被小弟拎着菜刀赶到房顶上,幸亏那家媳妇把梯子搬走了,要不小弟就会强攻。这人在屋顶呆了半天,硬是不敢下来,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小弟不走,就拿菜刀守着,这人的媳妇没办法了来找我妈,我妈去了以后小弟才撤退。
小王不下山在山上急的慌,老虎不下山,那就是病猫。小王就趁小弟不在家来找我妈,说阿姨你看我和老三从前玩的那么好,为了一点小事弄成这样。现在老三天天拿刀砍我,你能不能给老三说一下让他打我两拳算了,别拿刀砍我了。我妈就对小弟说了,小弟很听我妈的话,心想他俩既没多妻之恨又没杀父之仇,脸上的血道看着也好了,就不拿菜刀追小王了,小王又来我家找小弟玩了,两人和好了。
小弟后来对我说,我一直记得你对我说的话,所以我砍人都砍脊背。
我是个感性非常强烈的人,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三)
我在家干了两年,去了乌鲁木齐,开始修车,后来做推销,推销房子和保险,都不挣钱,于是我又修车。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人从前是一个挺大的修理厂的厂长,我给他干,我俩关系不错,这人和保险公司有关系。他是甘肃人,有个黑瘦的老爹,整天在一个铁罐里煮黑茶,抽旱烟,牙齿黑黄。老头说儿媳妇不让他住在儿子家。他儿子也不回家,和一个年轻的情妇在一起,这个情妇是他当厂长时的会记。我打算开个修理厂,让他帮我介绍一些保险公司的业务。我在八农附近找到了一个修理厂,这家修理厂在一个驾校的院子里,中外合资的,修东欧车,拉达斯柯达波罗乃兹伏尔加,后来夏利桑塔纳出来,这些车少了,就撤走了。我回家拿钱,母亲不肯给,说你去乌鲁木齐干这干那的都不稳当。我那时看了一部电影,意大利还是波兰的,里面一个男子,开着一个汽车修理厂,穿一身黑色的皮风衣,酷极了,开车出去,遇见一个小孩什么的,影片音乐我很喜欢,又悲壮又苍凉。我就坚持要开个修理厂,母亲拗不过我,就给了我钱。这钱有一部分是我挣的,于是我就租厂房买工具找人风风火火的干了起来。
那时米泉人到我们那里去种水稻,当时阿勒泰能种水稻的地方不多,我们那里从前都是往水里撒稻种,米泉人来了,他们插秧,比我们先进一些。米泉人多地少,离乌鲁木齐比较近,他们更早具有商品意识。米泉人一口新疆话,和昌吉州东三县的口音一样,听起来又横又倔,我们那里的人比较杂,来自天南地北。父母说家乡话,我们说带父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我们与附近兵团和地方县城说话口音也不一样,虽然是农场,却是城市户口,身上也没多少乡土气,跟城里人差不多。小王的大哥和米泉人玩的很好,跟着他们夏天种水稻,冬天贩牛羊,后来找了一位米泉的媳妇。小王也跟着贩牛羊,他带着牛羊贩子们,开着绑着栏杆的货车到处收羊,拉回米泉或乌鲁木齐,赶到牛羊市场卖掉。他们去的时候走西线,呼图壁克拉玛依和什托洛盖,回来时走东线,走沙漠公路。当地工商局盯的很紧,收牛羊税,我一个同学那时就是收税的,看到哪里有收牛羊的,就骑摩托过去征税,牛二十,羊五块,开票交钱,一车牛羊就得几百元。牛羊贩子们不肯交,绕道走,收税的人就在后面追。那时枪支管制的还不太严,牛羊贩子好些都有枪,对着收税的车就开枪,税务局的人就不敢追了。一路上黄羊野兔很多,还可以打点野味。这样的生意只有秋冬两三个月,一到年后就停止了。小王知道我在乌鲁木齐搞了个修理厂,就来跟我干。(四)
那时候我意气风发,一副干事的样子。我干机修,请了一个铐铆喷漆师傅,一个江苏来的小伙子,加上小王三个人,弟弟和女朋友都过来帮忙。开始还行,后来活就越来越少。厂子虽然在路边,但比较偏,来修的车不多,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跑保险公司,去赛马场发广告,找驾校联系业务,可终究支持不下去。驾校书记让我跟他干,在北站搞个拆车厂,可我不想留在乌鲁木齐了,我想回阿勒泰。小王跟我干时,表现很好,学着修车,帮着做饭。我也没多少钱给他。走之前的一天,他对我说,隔了一条街不远处有个院子,里面停了一辆大车,他想去把轮胎卸了,一条轮胎几百元。我说你最好别干,挣钱要走正道,弄那没意思。我走了以后,小王还是干了,他找了米泉两个小伙子,夜里卸了四条轮胎,卖了一千二百块钱。
我在阿勒泰淘了几年金。母亲去世了,我不想留在阿勒泰了,又来到了乌鲁木齐。见到了小王,他越偷越大,最后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小王被送回了农场,在农场煤矿挖了两年煤,挖出了一疙瘩腱子肉,他屈着胳膊给我看。因为是家乡,监狱的管教很多都是小王认识的人,这个的哥哥那个的弟弟。有些挺照顾小王,有些就整治小王,小王说起来咬牙切齿,对小王好的小王又感激涕零。
小王在监狱天天和管教警察在一起,学了一样本事,装警察,小王浓眉大眼,一脸蛮横坚毅,看起来倒有几分警察样。小王出狱后,老实了一段时间。小王是干不了什么正经行当的,工资低,受人气,不自由,只好又出来混。冒充警察,在火车南站,在二宫,抓嫖客。他们几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看见有妓女拉嫖客,衣服脱了正办事,咚咚咚敲门,派出所查房来了,一查一个准。进门先是亮证,越是假警察越是怕被人怀疑,真警察倒是很少亮证,他们有底气。小王在长江路花钱做了一个警察证,又弄了一套衣服,小王是看香港警匪电影看多了,以为自己真是皇家警察,动不动就亮证。现在香港回归了中国,再没有皇家警察这个说法了。嫖客和小姐正在颠鸾倒凤,哼哼哈嘿,小王进门声色俱厉一顿吓唬,搞得人家手忙脚乱衣衫不整。看起来没钱的小伙几百元走人,有钱的就好好敲一笔。他们喜欢抓中年人,这些人拖家带口,怕闹出去不好看,三千五千也掏。小姐姿色好的,小王就留了电话,以后顺便也上了,渐渐的,小王手下发展了好几位小姐,成了小姐的头,小王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倒也吃香喝辣。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两年,干过各种工作,卖轮胎卖水卖酒卖润滑油卖汽车卖工程机械, 最后干了一家铁丝厂,越干越没有意思,我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从前在外面干不下去了,可以回家,修整一下再来,母亲不在了,回哪里去呢?从前总有一份心,要让母亲为我荣耀,现在为什么呢?
我离开了乌鲁木齐,浪迹天涯,天山南北走了一大圈,受尽了人间困苦,迷茫凄凉。我去过焉耆,博湖,库尔勒,若羌,阿克苏,喀什,奎屯,乌苏,独山子,和静,布尔津,哈巴河,青河,富蕴,可可托海,伊犁,新源,尼勒克,特克斯,昭苏,伊宁。我干过云母矿,煤矿,金矿,筷子厂,机械厂,翻砂厂,修理厂,4S店。最后又来到了乌鲁木齐。
那时我的两个弟弟在乌鲁木齐做二手房,赚了一点钱,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去那里,小王失踪了几年,又出现了,带着一个女朋友和两个小弟。他那女朋友看起来很乖巧。小王请客,在饭馆五马六道的样子,叱咤生威,搞的我挺难受,真是一个人一种活法。
小王对我说,他又进了监狱,这次是三年,罪名是冒充警察敲诈勒索。(五)
小王混迹于舞场歌厅,手下好些小姐。 小姐这个称谓,从上海滩的百乐门沦落到了宾馆酒店卡拉OK发廊足屋美容美体中心的一种职业。小王有了小姐这些资源,办案就更方便了,钓鱼式执法。小姐遇到看起来有点钱的嫖客,就悄悄通知小王,小王就扮成警察去抓,小姐除了自己的劳动收入,还能分红。这时小王几百几千已看不上眼了,万儿八千的要,有些顾客看起来十分端庄,一副领导模样,这样的人胆小怕事,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小王收获颇丰。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干的久了,就会出事,遇见一个要钱不要脸的顾客,闹了起来,这一闹暴露了小王的身份。真警察来了,见了小王是一肚子气,我们的活你给干了,我们的钱你给挣了,还败坏警察名誉,早就察觉此事,今天终于活捉了,抓起来一顿痛揍,小王又进了监狱,又得回家,因为之前有案底,属于二进宫,加重一年。小王回家又挖了三年的煤,锻炼了三年身体。一般轻犯在我们那里坐监,重犯都送到南疆塔里木牌楼监狱去了。
三年过去了,小王出来了,监狱是所学校,有些人进去后改邪归正,有些人是拜师学艺去了。小王在里面又认识几个哥们,出来后不干警察哪一行了,学做大哥,小王那种咋咋唬唬勇往直前的个性,很适合做大哥,或者是大哥后面的二哥。小王很机灵,他们这样的人,就是和老板和警察相生相长的,那些老板们,有些事需要小王这样的人去解决。哪个迪厅歌厅赌场洗浴甚至房地产公司的背后,都有小王这样的人。
我折腾来折腾去还在修车,我觉得我肯定是受了诅咒了。一个人吃一行饭,很难改行,小王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在一个修理厂上班,老板不结工资,给劳动监察大队打电话也没有用,给小王打电话,小王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说你妈的要不要命了,赶紧把人家工资给了,要不老子带人去砍你,老板接完电话,马上就把工钱给我了。
我离开了乌鲁木齐,沿着克拉玛依塔城和布克塞尔去了布尔津,然后到阿勒泰到北屯,我想回家乡看看。我在二牧场一个山坡上,大声唱刀郎《北方的天空下》,唱的泪流满面。大半年后我又回到了乌鲁木齐,这里毕竟是新疆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在乌昌两地流转,演双城记,又去了许多地方和单位,后来到了这里。
小王在宾馆里对我说,他在舞厅把人打成了重伤,乌鲁木齐不能呆了,去了克拉玛依,克拉玛依是新疆最富裕的城市,他在那里开了个游戏厅。我在伊犁时有个朋友,他姐夫是开游戏厅的,从前很穷,后来开了七家游戏厅,一个县开一个,日进斗金,游戏厅很挣钱。 小王这次来,身边也带着一个女人,叫女孩也行,不是上次那一个,但是很像,都是一种类 型,瘦,乖巧,挺能照顾小王,大哥后面的女人。女人都是过日子的,她能管住小王吗?
我开修理厂的时候,小王的妈妈和姐姐对我说,虎子调皮,你要管住他。我一直一副很懂事的样子,人们信任我,我有时想,如果我的一生顺利一些,成功一些,小王跟着我,是不是就不会一次次进监狱。因为我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小王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也没办法,他只有这一种活法,我也只有一种活法。马里奥.普佐在《教父》里说,每个人都只有一种命运。人不是要别人管的,每个人都要管理自己,管理自己的命运。我有我的命运,小王有小王的命运,谁说谁的命运比别人好?
小王是那种眉飞色舞走路带风的人物,走起路来七摇八晃,我们那里的很多人都这样走路。这样走路的人,都不太规矩,不走寻常路。小王神龙见首不见尾,许多年见一次,消失了,然后许多年后再见一次。在城市,不象从前在乡村,乡里乡亲,一守一辈子。小王境遇不好的时候,就悄悄的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时几年不见,一问就进了监狱。再见到他,往往都是他混的较好的时候。小王见了我,总是非常客气,甚至有些害羞,不管他混的如何,我都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小王对我说,他见了我穿着工作服,身上脏脏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想掉泪。大概他刚出门时我带过他,他一直觉得我是正派干事的人,却不想一次次见我都这样。
我相信很多男孩刚进入社会的时候,都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想出人头地,想有钱有势,想成为一个大人物,想成为英雄。就像扑克牌里的大王小王,能管住其他牌,能管住二,《小王》里的所有人,都比较二,杀夫的,打架的,砍砍杀杀的,浪迹天涯的。一个人完全理性的生活很不容易,有时也无趣。
小王在斗地主的时候,基本上每次一出来就被大王按住了。小王是小王,大王是什么,警察?法律?这样想很有意思。见小王一回,他说才从监狱出来,再见到一回,又从监狱出来,他不是在监狱,就是在通往监狱的路上。
那年搭出租车,见一个从前给房地产公司老总开车的旧日同事,他说,有些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目标明确,生活现实,眼里只有钱,我们做不到,想想挺有道理。贾樟柯在电影《后会无期》中说,只有小孩才管对错,大人都是只管利益的。小王算是小孩还是大人呢?
去年过年小王给我打电话,要同乡谁谁的电话,我给了他,一会儿他又发消息过来,说最近手紧,能不能借一万块钱。我这几年很不顺,开修理厂散伙了,开饭馆赔的一塌糊涂,欠了很多债,我说没有,想了想,给他打了个电话,确认是他,问他没什么事吧,他说没事,没事就好,我给他打了五千,我只能帮他这么多。我不想他再进监狱了。
我一直觉得小王不是真正的坏人,就像我母亲认为的一样。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没有遇见一个我眼里真正的坏人,不可救药的人,很多人都是一时情境。万物唯心,管理好自己的心,这比什么都重要。(完)
《小王》后记
古龙有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人有故事,有些人没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努力成为自己,可生活有时候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我们看清了这个世界,也明白了自己,却发现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
我一直在走正道,却莫名其妙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我觉得我像儿时看的书里的两个人,五张羊皮的百里奚,诸事不成的姜子牙。
我知道,小王也一直想走正道,他一直在纠正自己。
什么是正道?
人间正道,有时就是沧桑。
《小王》是我两年前的一篇随笔,看他开凌志我有些感慨。这次边改边发上来,篇幅是从前两倍,还有两倍删节没发。
小王是个很独特的人,很少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监狱。
《小王》里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实的,或者说,我写着写着,以为是真实的。
《小王》故事篇幅不长,却写了好几个人的人生。
本文不是定稿,以后还会修改。
谢谢阅读。
作者 狗熊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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