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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终于幡然警悟,生命中最敏感最惬意的竟然是雨,这南山的雨。
南山的雨下起来毫无规则,不分场次,一阵连着一阵,一天连着一天,如丝如缕,如幕如雾。将浓遂淡,似有而无。云青青兮欲雨未雨,水澹澹兮生烟非烟。晨起的霞光铺锦,夜半的滴嗒成韵,痴情的鸟语似有潮音。
南山的雨,三月三,江南的岸柳绿依依,湿了一片地,生了一川云,风斜斜的起,燕婉婉的飞,田野滚起了春浪,远山又泛起了白烟。 披一掛蓑衣,戴一方箬笠,肩一柄长锄,老农赤足走在晚归的田埂上,山色有无,细雨霏霏。半坞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
去村二、三里是河道,由河道一路上溯,弯弯曲曲,逶迤蜿转,便是古人吟咏过的"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了。
古人的聪慧是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甚至每一条路,取上一个名字,或俗或雅,或繁或简,或模糊或清晰。亦如这南山飘拂不定的云雨,月也朦胧,鸟也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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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老农今年八十九,是地道的农人。个小,瘦硬,略带佝偻,一身土布对襟,永远黑白二色。就是这样极平凡极普通的老农,长年穿行于山楞田坳,风烟雨里,在你我身边,极易忽视。
但事情往往出奇,当你静居闲处,偶尔驻足,你会发现,他们虽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亦没有丰厚的积存,只是他们把那自然中见平淡,随意中见天真的生命状态,过成一种平凡生命的意境,平实生活的高度,他们一生无怨无艾,无欲无求,只在自然中平度岁月,在岁月中不断耕耘。
此后一连数日与老人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棲,晨披朝雾,晚沐星辉。他的身影仿佛与群山融为一体,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老人一辈子除了种田,还是种田。山水是他的世界,庄稼是他的生命。田里一年三熟,地里月月套种,一茬接一茬,一茬赶一茬,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一川垅里大小村庄十几个,最数老人的田地作得好,远远望去,绿油油一大片,既有国画的水墨意蕴,亦有西画的靓丽色彩。老人认为这很自然,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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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终生与大山为伍,吸尽日月之精华,也许是一生素食少荤,终生劳作,炼就了这付身骨,他的家人一直引为豪壮的,是老人一生没进过一次医院,没吃过中药、打过吊瓶,老人行动随意而平缓,节奏自然而率真,喜形有度而无夸张,力量内敛不露声色。 老人从未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当年在生产队里分粮也只是按个手印。
老人是个闲不住的人,纵使起风下雨,老人也能整出他藏存的麻皮和棕衣竹叶,往大门口一架,打起他的草绳草鞋,织起他的斗笠蓑衣。这些什件穿在老人身上,是那样率真而随意,古典而优雅。他标志性的笑脸,可以读出沧桑,决不让读出困苦和叹息。把日子擁在土里,把汗水和在泥下,仿佛生活给他再大的压力,他也只是一笑置之,默然承受,不事喧哗。
平和的心态让老人更加少语,泰然的心境让老人更加慈祥,双目平平,了无波澜。老人不抽烟,不喝酒,偶尔吃点肥肉,不逾三块,什么蔬菜都吃,至老还有一付好牙口,特别喜欢锅巴。我喜欢吃锅巴的习惯老人知道后,非常高兴,每次吃完晚饭,我俩还一人一块大锅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慢慢的嚼,悠悠的吃。没有语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是我俩最悠闲,也是最默契的时刻,一起看晚霞夕照,一起任云卷云舒,月起星沉。
与老人相处日久,你也能慢慢走进他的内心。1938年日本人进攻武汉,途经庐山受阻数月,经常到附近村中扫荡游击队,他们先是以糖为饵,与老人小孩相逗,企图套出些什么情况,见一问三不知,就是一梭子弹横扫,娘和童养媳应声倒下,把十岁的哥哥和八岁的他自己压在底下,才留下了两条小生命。这次遭受的极度惊吓,让老人一辈子再也不愿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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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居乡间的日子里,我与老人几乎朝夕相处。从老人身上,我读到了那些似曾相识、又渐行渐远的生命个体,我无法企及的是老人那心静如水,平度岁月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意境。
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曰:“半坞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有学者评析:“耕山坞之白云,钓清潭之明月,隐者之趣,隐者之乐。” 中国的传统文人,无论功成名就,还是终身布衣,总是喜欢朝着山水中走去,自然的山水和心中的山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文人的山水与农人的山水又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我想起六祖惠能一生不识字,不写字,却能见性成佛,他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即心是佛,直指人心。
农人一生无轰轰烈烈的业绩,却能于平淡中见天性,把平常岁月活成一种生活境界,实是与佛祖无二。境界不是文字,不是学问,不是财富,更不是权势,而是一种生命的自然状态,如天上的云,山中的水,九天的月,自然的风,一切尽在顺应自然之中,心无挂碍,了无春痕,也许这就是禅的本义。
我与老人同坐在南山树下,眼前白云翻浪,身后松筠习习。老人象个得道高僧,无嗔无艾,无欲无求,标志性的笑脸惯看世事浮云。我真愿象老人那样,手无书卷,心无波澜。夜深人静,云重风细。回去吧,这山水间云烟又起,怕是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