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咖啡店

我只是在遇到爱人之前,先遇到了爱情。


图片来自网络


我在这个城市的雨季,找到一份新的兼职工作,在一家暴雨咖啡店里打工。并不是咖啡店店名叫暴雨,只是因为它只在这个城市的雨季营业,而这个城市的雨季,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暴雨。

面试我的店长,是一位憨态可掬的中年大叔,很胖,我看着他解下围裙,搭在我对面椅子的椅背上,拉开椅子,重重地坐下来,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简历,浏览了一遍,又看看我,问:“你,成年了吗?”

“当然,上面有。”我小心翼翼指了下简历,那不是广告单,是简历啊。

“哦。”他眯起眼睛,“因为之前有很多小朋友假冒成年来应聘的呢。”

“做过咖啡吗?”看了简历良久,他问。

“没有。”

“那会做甜点吗?”

“抱歉,不太会。”

“那你觉得可以来这里做什么呢?”大叔有些不耐烦。

“我之前在快餐店做过,我想服务员,吧员,点餐送餐我都可以胜任,服务业最主要的是给客人亲切的......”

店长冲我摆摆手,“可以了,可以了。”他放下手里的简历,看着我说,“这样吧,今天的面试先到这里,我后续会再联系你,好吧。”

这位店长不是第一位打断我的面试官,我倒不觉得多沮丧。我站起来转身慢慢把椅子复位,想想还是强调一句,

“但是,我有不错的学习能力。”

店长抬头看看我,抿嘴点点头,又低下头去。

学习能力不错代表很多事情,比如你虽然不会做这些事,但是你可以很快掌握,比如你拥有技能不多,但是你成长空间更大且不需要老师多费心,再比如你可能会在工作里犯错,但是你对薪资的要求低啊。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因为值得惊喜的事情越来越少,这种转折代表了值得期待或紧张的事情,是一尘不变的庸碌里的一种新鲜感和刺激。这是Luca告诉我的,可惜并没有成年人想知道,他们有时候甚至害怕“但是”,因为“但是”同时代表了承认,承认过去的不好。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店长的电话,兼职变成实习兼职,我很兴奋的答应傍晚就到岗,但是,店长的“嗯”显得并没有很惊喜。

咖啡店店面不大,有着20世纪美式酒吧的装修风格,皮沙发有磨旧的痕迹,吧台一排木质高脚椅椅面发亮,门旁墙上相隔地嵌着细窄的落地窗,每扇落地窗前都有一个高脚凳一个小吧台,恰好能容一个人的身影。



来这里工作的第二周,我注意到一个喜欢坐在玻璃窗前的姑娘。

她看起来应该是还在读书的年纪,但精致、自信,不畏惧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

她常常傍晚来,点美式,我常常为她点单,一来二往,我们熟络了起来,是那种认可彼此是熟悉的人,却从未打扰的熟络,我知道她叫Luca。

一天,她来得有些晚,往常固定坐的那个窗边的位置有人坐了,她冲着我沮丧地瘪嘴,我也只能尴尬地耸耸肩,然后用口型告诉她 稍等,她张望了四周,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巧地走到窗边坐着的顾客那里。

她俯身并报以微笑,大概是询问顾客对面是不是没有人,自己是不是可以坐在对面,然后她手里的本子和背包放在那位顾客对面的位子上。

然后,她走到吧台前点餐,“还非得坐那啊,里面有这么多空位。”第一次跟她搭话,我开玩笑地打趣道。

“视野好啊,我喜欢坐玻璃窗前。”她说。

“还是冰美式?”

“不,不,今天要热巧,两杯,恩,一杯我等下打包带走。”

“我就说你平常这么晚来点美式,不会影响睡眠吗,今天就改这么甜?好,那打包的那杯等你快走时再做。”

“哈哈好,最近熬夜赶论文,得清醒点,今天要帮朋友带热巧,我也换换口味,谢谢哦。”她愉快地说。


不一会儿,她对面的顾客起身离开。

“你是学美术的吗?”我收拾着她对面客人留下的餐具。

“啊?不是啦,哈哈,我读数学。”

我吃惊地盯着她,“数学?!我觉得你的气质和画板、颜料箱更搭!”

“我喜欢和数字和公式打交道。”

她笑着,放下手里的杯子。“我画画的功力大概就像这个。”她指着收银小票背面圆珠笔画的只小兔子,我还记得刚上幼儿园的表侄女给我看她画的小兔子,我觉得这两只兔子可能是相识的。


我端来热巧给她。

她望着窗外,“今天的雨真大啊, 不过雨越大就越快停吧。”她两只手抱起马克杯,热巧克力很烫,她就只在杯沿抿了一口。

“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

我穿过一些人的抱怨、嬉笑,一些人搅动咖啡匙的声音、刀叉与盘子碰触的声音,一些人用吸管吸空杯子的声音,榨汁机和咖啡机工作的声音,听到咖啡店的背景音乐,那是店长新换的乐曲。

“很抱歉,店长换了新的音乐,我还不太清楚是什么,等下去问问看。”

她爽朗地笑起来,“好啊,谢谢你。这歌能把苦咖啡变得醉人,咖啡厅倒像是小酒馆了,哈哈。”她手指弹了下咖啡杯。


“对了,我趁店长不在,跟糕点师偷师做了几个麦芬,你尝尝?”

“好啊。”第一次做麦芬,我很期待她的评价,她吃完了一整个,抿嘴笑了下,才开口,“感觉黄油可以多一点,还有,试试上面撒一层坚果可能就更棒了。”

“看到对面那家面包店了吗?它家甜橙麦芬、还有肉桂面包都超好吃,真的,我最喜欢的是肉桂面包。”

“哎,在一家店讲另一家店的东西好吃,可不厚道哦。”我假意瞪眼瞧她。

“哈哈我以前也没发现,我真的很喜欢甜食!”这下她放下杯子,倒是笑得爽朗。

我常想,这家店要度过漫长的雨季,晦涩黏腻,没有Luca是不行的,像她,以后似乎没有甜食是不行的。


后来有一段时间,Luca不那么频繁来店里了,来了也是打包一杯热巧克力。

又一天暴雨傍晚。

“鞋子进水了。”她一进门就难为情的望着我。

卫生间今天在维修,不然你在这里脱了鞋倒一下再擦一下鞋,我等下正好也要拖地。

她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轻声说,“真的可以吗。”

“没事的,不然我帮你挡挡。”我微笑着出吧台,走到窗边,把她挡在身前。

“可还有这边啊。”她害羞的指指落地窗。

“现在外面在下雨,大家都忙着撑伞赶路,没工夫东瞅西看啦。”

她看着窗户犹豫了下,脱下鞋子,后脚踝处红红的,像是被鞋子磨破了。红色的指甲油脱落了大半。


我端来热巧克力,看她神色有点慌张。

“不是吧,只是湿了鞋子,这么慌张?”

“我......你有空吗?”

“嗯,店长出去谈事情了,现在不忙,怎么了?”

“我有点事......”

“你说。”

“你知道......谈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从Luca支支吾吾的语句里知道了,她喜欢上了M,糕点师,就在街对面那家店工作,恋爱多寻常,即使在一个常有暴雨的雨季,在我心里,Luca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她当然值得拥有爱情,我正为解开这些天Luca的变化之谜又或者是作为被信任的人听闻到八卦感到开心。

“哈哈,初恋吗,你的样子看起来好紧张。”

“M,也是女生。”

我有点不知所措,她这样问我,是因为不确定自己的心绪,也显然是在意M也是女生这点。

“你说,这是不是爱情?”Luca有点急。

“我猜猜,是不是M很爱吃甜的。”我其实也有点懵。

“对,她很喜欢热巧克力,她说甜的东西让她觉得又暖又幸福。”我无意岔开她的疑问,却显然得到了她的答案,是爱,她兴奋且事无巨细地讲述着M的一切,无论我有没有在认真听。

“M是我同学校的,她是学美术的,大我一届,去年毕业。M喜欢做甜品、做糕点,想留在这个城市,换过很多家面包店,因为一般店里为了卫生问题会要求她减掉长发,她执意留着,把它盘在帽子里,但店长哪能同意。”

“换到这家,店长还是这样说,即使裱花的功夫再棒都不行,她最后还是决定要去把长头发剪了,等下我等到她下班就陪她去理发店。她的头发比我还长。”

我分明看到Luca眼里灭了颗星星。

“M家里经济情况也不好,只盼着她大学毕业赶快回去找个美术老师之类的安稳工作,一直不同意她留在这里,更不喜欢她做糕点师,但M说,她每次裱花的时候,都像是在画板上挤颜料,她跟我说,从没有人限定,美好只存在在雕塑、画作上,她的蛋糕也是艺术品。”

Luca笑起来,“你能搞清楚他们搞艺术的在想什么吗,是不是很好笑?”依然是爽朗的。

于是,Luca打算用自己的努力帮助M,她找了份录字工作,我惊讶:那个很多骗人的啊,她尴尬地笑笑:“大概我运气好,还没遇到。”我只好想她是学数学的,那么聪明,一定没有遇到。

“只能兼职,不然落下功课还得跟家人解释这些事情。”

每个人都维系着不同世界,不同世界里有不同的秘密。要在不耽误学习不依靠家里的前提下努力为她们两个人争取一份从容的生活啊,她仓促地找到了这份可以日结的工作,在课余帮一些公司录入一些合同文书之类的东西,有几次她向负责人提出一些文书里的数据有些问题,但负责人冷冷地回她说:“公司交易额多少是你说了算的吗?你的工作是录入。”

只是录入,那这工作很简单,几乎不过脑子,只是她热爱的数字对她来说变得越来越单薄,有意义的只有word左下角的字数统计。它看着那数字变成1w,5w......直到眼前的字浮动起来,脖子也酸困难忍。

“哈哈所以我来的少了嘛,一方面没钱,另一方面真的太累了。”


Luca接着说,“前段时间,M搬家,我们去16km外的家居市场帮她选衣柜,很多衣柜,她只看标价,我跟她说,你先看样式嘛,她说,衣柜嘛,可以装衣服不就好了,她是个学美术的啊,从前她钟意的杯子摔地上,蹭掉杯口一小块漆釉,她就很失望扔掉了杯子,说是不想每天用的时候它看到不好看的样子,可柜子每天都看到,她怎么会不在意衣柜的样子。但最后我们还是买了一个很便宜很普通的柜子,299,路边找了个三轮车,20块钱,拉柜子和我们回去。”

Luca把数字记得非常清楚,她曾说这意义在于一个你年少时的学号,你曾经住过的房子的门牌号,你暗恋的人的生日,你接收过表白短信的那个电话号码。对于别人无足轻重的数字,却都会给你联想,它们证明了你世界里的一些存在,只属于你的记忆。

“这里的雨天夜里可真冷啊,后来还飘了雨,她背对着我坐在我前面,说来,我给你挡挡,我抱着她,她把外套给我了,我衣服太厚感觉不到她的冷热。但她的长头发飞到我的脸上,像刀片,她一边向后拢着头发,一边跟我开玩笑说柜子还是不够大,不过她可以空出来都放我的衣服,可能这样也不够,她的衣服放行李箱就行。”

“对,现实是个模子,真的很容易很容易就把柔软的人变了形状,我觉得很心疼她,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也得放下自己的坚硬,变得想她一样柔软,因为我很怕自己的坚硬伤到她。”

于是,我遇见了现在的Luca。

三轮车在一个十字路口避让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的时候打滑了,车子翻了,人和柜子都倒了,M一只腿压在柜子下,Luca爬起来,也顾不及腿上划开一道渗血的口子,更顾不及鞋子掉了一只,踉跄着要去扶M,M说,你报警。

Luca不知所措地抱紧了M。

“笨蛋,打电话,报警啊。”

M没能咬紧牙,笑出来,Luca也边哭变笑,抱得更紧了。

“快,我打包的热巧克力好了吗,我得回医院了,现在M身边没人。”故事在两杯热巧的时间里讲完了,Luca催促着。


M腿受伤后,只能在医院静躺着,后来,M的家人也来了,Luca当然也要去照顾M,有一天,Luca坐在病床边,M说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Luca呆了下,问:“什么时候回来?”M没回答,M的家人终于带走了M。

临走,M的母亲对Luca说:“孩子,你真是个好姑娘,谢谢你。该好好谈个恋爱的。”

后来,Luca再来店里讲完这些,落了泪。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看一个人落泪,让人有心疼之外的感受,我们通常所说的理解、包容都很可笑,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让这样的女孩子难过呢。

那和M之间到底是不是爱呢。Luca常思索,却像在徘徊。她多希望,感情也可以有参考坐标,每走一步都有一个公认的、清晰、明确、可以判断的位置,坐标更像是证据,她可以倚仗着这证据,证明自己的爱情,向自己证明,不过这个坐标一定只有爱与否,没有其他。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到Luca。有一天,Luca突然冲进店里,跟我说,“我们都觉得,最美好的爱情像是拼图,每一刻都让你觉得幸运得放到了对的地方。于是拿着拼图观望寻找,不敢相信我们最终是靠磨合成为彼此最好的衔接在一起的那一块拼图。”

Luca至今不知道,M和她家人怎样看待爱情,为什么M最终没能相信她会是那块愿意被打磨甚至已经被打磨的拼图。

这个踮脚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倚着长桌的她向窗外张望,目光越过马路,越过她最爱的那家肉桂面包店的窗。在咖啡店里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轻快的Bossa Nova里抹眼泪,被空调吹地涩涩发抖的女孩,她立在脚边的伞,淌着水,聚成一小滩,湿了她的脚尖,她无所察觉。

M也依然没回到对面的面包店。

先爱上一个人,这份爱情里才有了这个人的性别之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因为这样,爱就要被区别?“男女”从来都是用来区分人的,哪有区分爱的。

只是觉得冷、泥泞、怕淋湿和等不到人,很多人来暴雨咖啡店等雨停,他们觉得这个咖啡店适合躲避,但只有Luca,她知道,这个咖啡店在等待。

“店长,你说,什么是爱啊?”

店长听了Luca 的故事,边擦桌子边回答我,“我们总把自己的爱当宝贝,却忘了宝贝他人的爱,嘿,这挺可笑的。”

我站在他身后,擦干一个高脚杯,挂在头顶的杯架上。你见过在阳光直射下的整排的高脚杯吗,折射出阳光的七彩投影到对面的墙,像是万花筒,只有在未知的时刻看万花筒,才会觉得变幻着的花色充满神秘。

午后窗外明媚的阳光也在告诉这个城市,雨季要结束了。店里大扫除,准备歇业。我明天也要启程去另一个城市。至于Luca,我想也不会再见到了。

我想起小时候放学,遇到下雨,没有家长接送的小朋友们欢笑着、尖叫着、踩着水花跑出校门才不管头顶有没有伞遮,而被家长拉在伞下的小朋友,每一步都被教导要很小心。

你不喜欢淋雨或者没有淋过雨,可能很难体会一些人淋雨的快乐。但没关系,你隔着窗户望着他们的时候,别怀疑他们的快乐,请祝福他们的快乐,你永远不会懂当你把晴天塞到他们的怀里,然后说快暖暖的时候他们心里的悲哀,像夺取了他们久违的狂欢。


“店长,这首歌叫什么啊?”歌曲突然循环到Luca问我的那首,我终于想起来。

“这首?”店长停下擦玻璃的手,抬头思索了下,一拍脑门,“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

不知道Luca能不能看到这些字,但我想她会等到一个更懂得尊重、包容和爱的时日,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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