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起,我便知道我的爷爷不喜欢我,所以我也打算不喜欢他。
幡条迎着风在飘荡,黄的、红的、蓝的、绿的将早晨的清寒分割成五彩斑斓。我站在队伍的前面,在我前面是二公——家族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手里举着高大的白幡,一簇簇的在风中飘舞,像一只只欲逃离地飞蝶。身后传来一声“起棺”,我正想回头看一眼,旁边的大姐低声呵斥了一句:“不许回头。”有东西藏在我的眼里,我想闭着把它锁住,但它却从我的眼角逃了出来。
一头花白相间的杂发,时常的凌乱着。脸上布着一道道沟壑似的皱纹,胡子拉茬的。一张嘴在上下浮动的时候,总是能看到里面黑乎乎的牙齿。像是一个洞,随时能吞了我。这便是我脑海里所有的关于他的形象,在过去长久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他向来是喜欢喝酒的,且没有节制。不管村中哪家来了客人,他总是要去凑热闹。喝了两杯,他往椅子后一靠,便开始吹嘘自己干了哪些不得了的事。这时候,总是有大人路过我家门口,嚷一声:“桃,你爷喝醉了,你还不快去拉他回来。”每次听到喊声,我都会快速地躲在门后。木板搭成的房子,木板与木板之间有着缝隙,我透过缝隙往外瞧着,却硬是一句话都没有答。过久,醉气熏天的他就自己摇摇晃晃地哼着歌回来。若是他回来时碰见我,会冲着我喊到:“还不快回家,一下子有乞丐把你偷走。”黑乎乎的脸染上醉意,透着几分红,穿着黑乎乎的衣服,张大了的嘴里也是黑乎乎的。我顿时大哭,而他,却大笑了起来。
他最爱的定是赌钱。分家之后,他与二叔、小叔同住。二叔早逝,小叔又未成家,在外打工。他成天泡在牌桌上,而十赌九输,把口袋里的钱全都输完了,又哼着歌回来。他甚至将家中划分到的土地变卖出去,以换取几天的牌钱。
父亲与母亲每日都要上山劳作,日未出而作,夜月出而归。大姐、二姐甚至十岁哥哥都要一同前去。而他,竟还是在赌钱。村中的老人,总是会在家中做好饭菜等着家里劳动力的归来。饿得不行的我,从来都没有一回到家就有香喷喷的饭菜。逢年,村里的小孩总是会收到自家爷爷的红包,或许只有几块钱,装在红彤彤的红纸里。而他,却从来没有给过我,从来没有。或许,这也是我最开始不喜欢他的缘故。
我像是怀揣着对他的敌意长大的,就那么一溜烟长大了。我开始长久的在外求学,像是攒足了劲猛地刻苦。我想站在他面前,哪怕我是个女孩子。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女孩,所以他才不喜欢我。因为村里得到红包的,全是男孩子。直到我二婆把我拉到家里,对我说:你不是亲生的。乌漆漆的房子,挂满了白色的蛛网,烟灰四处逃逸着,从门板缝隙穿过的光将烟灰的踪迹暴露了出来,无处可藏。她瞪着了眼:你不是亲生的。
还年幼时,总有人问我:“桃,你说你姓吴,你爷为什么姓蒲?”他们的嘴角即将上扬,似乎在等待我口中得到回答就立即爆发出大笑,而不在乎我的回答是什么。我转身,跑了。
“你婆以前是嫁给了吴家,生了你爸。你亲爷死了,你婆带着你爸改嫁过来。所以,你姓吴,你爷姓蒲。”二婆像是把憋喉咙里多年的话,一个劲的往外全吐掉。我仰着头看她,缝隙的光射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光芒。像是一尊佛像,哪怕飞在她身旁的是灰尘。看得久了,我的眼睛有点酸涩。
上了高中,小叔娶了叔娘。叔娘也是曾经嫁过人的,她带了个男孩就来到了家里。男孩叫阿品,九岁。他终于有了个孙子,但不是亲生的。叔娘在第二年就生下了妹妹,他也开始在家里照顾妹妹。他跟在妹妹的身后,护着她,给她想要的。他会把她抱在怀里,或者将她背着,而这,是我从没有得到过的待遇。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都会给我奶奶买上东西,而他,是从我给奶奶的礼物中随便挑选打发的。
对,是打发。好像这一段时间里的他,在家中处于被孤立的状态,他再也没有去赌钱。每天总是会听见叔娘或者小叔跟他吵架的声音,嫌弃他把妹妹照顾得不好。哪怕,他一刻也没离开过妹妹。他反抗地声音在儿子的咆哮面前,显得格外无力,如同他的黑发在白发中间溃不成军。阿品也会学着大人的语气冲着他吼着,他却没有反击。每一次阿品来到我家中时,我都会告诉他不许对大人没礼貌。按理,身为男孩的阿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帮了小时候总被吓唬的我复了仇,但我却没法高兴。他再也没有吓唬我的力气了。
他会在我回家的时候,踱步来到家里。他总是站在门外,慢慢的走来走去,时不时的往里面瞧上两眼。等到我看到他,让他进来,他才会跨步进来,像是想要跟我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那时候凭着在学校的表现,村里人都在传着吴家的姑娘读书很好,是个一本的料。小时候每次领成绩,他总会说:“你要是得三好学生,我奖你五十块。”但每一次,这五十块都成了他牌桌的赌资。他每年都会说,但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了。
他开始了漫长的生病。小叔将二楼木板围成的仓库改成房间,让他住着。我家的地势比小叔家的要高,所以,他的二楼,正好跟我的房间在同一高度。他总是咳着,我半夜总是会被吓醒。他在离我五六米距离的地方躺着,咳着,时不时发出“哼-哼-”地呻吟声。我再也没有听过他唱歌,一次也没有。
他突然地瘦了下去,就像骨头上披了一层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过年的时候,哥哥去给他剪指甲,剪了一半有事要离开,让我帮他剪。他坐在门口,晒着冬日的阳光。暖黄的光射在他杂乱的枯草似的头发上,他就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发出一长串的咳嗽。我伸过手,把这双我这辈子都未碰过的手放在了手心上,长满了老茧的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骨节弯曲。他有点发抖。邻居的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还一个劲的夸我孝顺,成绩好。他也咧着嘴,笑着。只是,他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嘴角扬出一个笑容。
他问:“老大今年不回来了?”大姐已经嫁人,在外打工,两年才能回一次。我摇摇头,继续帮他剪指甲。“还不懂能不能等到她回来看一眼呢。”我顿了一下,望着他指甲缝里的黑泥,没有搭话。阿婆说:“你有福的,孙子都大了,你可以享福的。”“是啊,有福吧?还不懂有没有那一天。”我用力的剪掉了最后一个指甲,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别乱说话。”我起身走了。
刚转弯,我便靠在墙边,眼泪像是决了堤,一个劲的往外流着。我不想,我恨了这么久,在生命三分之二的时光里恨着的人,在此刻已经不值得我去记恨。我一直努力强大,就为了能够站在他面前表明我的优秀,可是,他已经不在乎我是否优秀。小时候总是吼我的人已经没有力气再骂我了,哪怕他的关心总是会被我误认为责骂。他老了,而我长大了。
高考前第十八天夜晚,我梦见了他。他坐在家里的房间里,我站在堂屋望着他。他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手里攥了个红包,脸上像是抹了花瓣一样红润。我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我问:“爷,你病好啦?”他笑着,没有回答我,反而说:“我要跟你拍照,我要跟你拍照。”“那行啊,我们去外面拍吧!”说着我往外走。他一见我往外走,就不依我,一个劲的说:“我跟你拍照,我要跟你拍照。”朦朦胧胧的梦里,我还没得及看清他脸上的孩子气,就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是扬着笑的。我决定,等我高考完回去,一定要为他买礼物。
回到教室自习,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觉得有点不安。便瞬间跑到走廊,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说家里没事,心顿时定了下来。我笑着跟父亲说了我梦见爷的事情,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落下,父亲便说:“你爷昨天不再了。”电话的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先别急,别哭。本来是不想跟你说的,你还要高考……”而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大姐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大家已经开始往前走着,后面父亲以及其他亲人在抬着棺。戴在头上的麻布孝帕被风不断的吹着,像是往后拽着,不愿意我往前走。父亲他们“一二一、一二一”的声音时刻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到底还是没能往后看一眼。
到了地方,已经挖好了墓穴。父亲把二公手里的白幡点燃了火,放在墓穴里燃烧。太阳从山谷里冒出了头,把蓄了多日的阳光一股脑的全放了出来。火花在不断地舞动,阳光也在不断地跳跃,他们说,这样就不会有虫子进到棺木里。父亲把一盒纸牌一同扔进火里,他前半生离不开的,后半生没办法再触碰到的,却在今后可以长久地陪着他。
阳光趴在我的脸上,懒洋洋的。我抬手想擦擦汗,但它从我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一直不停地往下淌着。阳光绕在他黝黑的棺木上,朦胧里,一生黑乎乎的他终于可以亮堂堂的望着我。我呢喃了一声:“爷。”
死去,留在世间的印记就只能仅靠活者的记忆。所以,从今以后,我将继续恨着你。若是我恨你恨得再深一点,那也许你留在世界的踪迹就消散得更慢一点,哪怕,就一点,也是好的。
此刻阳光灿烂,它在提醒我,又该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