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上天错定的因果,又许是佛生前种下的祸乱,一个小到不起眼的道士,一段莫高窟上无人能辨对错的是非。就在1849年的某天,就在那声啼哭自陕西境内的上方响起,就在鹊燕慌逃的那刻,王道士顺着历史的画卷缓步走来。
或许,他并不知道他生来即是奔走即是贫苦亦即是慈悲的一点。所以在我看到他照片的时候,没来由的被他那副爽朗干净的笑容而扼守哽咽。这注定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剧,为生计打小他就随家人四处奔波,甚至还当过兵甲,也可能是过早经历了人世的冷暖,他选择清修的道士。原以为可以躲避一时的霍乱,殊不知适逢乱世你到哪儿也出世不得呀。奔波,依旧奔波,唯一的改变也不过是图换一种身份,着一身法服,蓄起不得志的胡子,以一个慈悲的身份,继续着贫苦的流浪。
流浪,在他眼里这必定是不恰当的,因他以为出世,这必定算是一种普渡,也是一种依托着下山普渡为借口的谋生。奈何,奈何,身无一技之长的他,这一场游历又何曾不是一场心酸。在那样一个年代,文人咬文嚼字、武士挑枪弄刀,而他只有逃离,逃离战火纷飞的战场,逃离恶霸横行的街市,逃离人人自危的良心。在险恶与困苦之间,他来回游走,甚至落荒而逃,逃,高盘的道髻在逃离中髻圈日益的寡淡,平展的面容在逃离中图增几道岁月的刀痕,就连那不得志的胡子也在逃离中被风吹出了几许的花白。可是他还在跑,还在逃,一刻也不消停,我甚至一度以为他背后有我们常人所看不到的妖魔在将他驱逐,可又觉得是冥冥中有神佛在为他牵引,在不惑之年他还是到了宿命之所——敦煌。
敦煌莫高窟,据说始建于千百年前一个叫乐尊的和尚,他在途经三危山时,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遂在岩壁上凿刻了第一个佛窟,后又经多位大师努力才实现了现在的莫高窟景致。可随着年代久远加上后世无人看守的缘故,千百年后这里早已一片荒芜,这时候一个道士,循着和尚的足迹来到了这个佛家重地。说来有些嘲讽,可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无僧驻守的佛家圣地最后却留住了一个道士,一个个子不高、相貌平平甚至腹中也无几点笔墨的小老道。在我想来这无非是某种机缘,一个努力逃脱世俗的道士,浑浑噩噩,来到这样一个人迹鲜有、飞鸟不留的苍茫地界,忽地一处残垣断壁的佛教圣地突炸眼前。它的凄惨,它的无人问津,与他的生平,又是何等的相似,这同病相怜的情绪没来由的自他的心律开始涌动,到脉搏,以至于这眼前的每处残垣断壁上,我想这时他应该会是嚎啕一场,也可能没有,只是呆滞的眼神偶现几道精光。终是这时候他认定了这是上天给他的神谕,让他重塑这些菩萨的光辉,填补他的修行。
清理修复,这一切都是漫长的,是枯燥无味的,可他觉得既是上天的旨意,就应该完成,于是他准备好所有的工具着手这一浩大的工程,日复一日的遵循着属于他的那旨天意,一点一点让这些佛菩萨与荒芜中显现,几年下来,他的腰杆早已不如以前那么直溜,肩膀也因积年累月的负重变得倾斜,可他的嘴角越扬越高,笑容也越来越爽朗,一直到那万千神佛全都俯望他的那刻,他的精神、他的笑容如此的欢喜,这巨大的成就充斥着他每一寸肉体跟灵魂,他仿佛已置身于天庭之上受着上帝的嘉许又或于西方极乐世界里受着漫天佛菩萨的答谢。他长吐一口浊气,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摇摇头又回归了现实。许是天恩造化菩萨真的显灵,他真的得到了馈赠。就在这时,就在16号洞的深处,一道微光引起他的注意,他迈步上前层层剥开,万余件的敦煌瑰宝就这样凸显眼前。这一刻,他真的被震撼了,一如当初乐尊和尚见到的佛光,然而他竟不知所措了。
局促不安,他真的局促不安,对于这个其貌不扬,腹中又无几点笔墨的道士来说,这么多的经文、绢画等等一系列的物件让他来整理,他真的连呼吸都显得狭促,甚至有一刻他都想将它们重新封存。可却又不舍,这全然是上天对我的馈赠呀。他如是想。
售卖,从周边的村民开始,他将这些馈赠当作治病的神物向村民推广,然而这些并没有他所期待的药效,他再一次手足无措,面对这些圣物,他一次次的拜入三清拜入佛窟,他渴求这些神佛给他指引给他开示,可这次上天却熟视无睹。迷茫中,他选择了官府。
奔走,继续奔走。他先是取上两卷经文奔往县城去找敦煌县令严泽。可这姓严的知县不学无术,不过把这两卷经文视作发黄的废纸,他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紧跟敦煌又来一位知县,他再次向新知县报告藏经洞的发现。可新知县也不过是到经洞里顺手拣得几卷经文留下让王道士看好藏经洞的训喻也无下文。两次无果,不甘心的他又从藏经洞中挑拣两箱经卷,赶着毛驴奔赴肃州。他风餐露宿,单枪匹马,冒着狼吃匪抢,行程800多里,找到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这位廷栋大人在浏览一番之后得出的结论竟是:经卷上的字不如他的书法好,就此了事。唉,我可怜的王道士,遭逢此景的你怀揣的执念又该如何安置,你是悲叹造化弄人还是在收心好安天命?!
直到1907年,直到一个外国人的到来,这儿的一切改变了。当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从一个来自乌鲁木齐的维族商人萨希伯克处听说了莫高窟藏经洞的消息后,他当即找到当地官府的师爷蒋孝琬,并把自己想将藏经洞的写本全部翻看一遍的想法通过他传给了道士。可道士拒绝了,这是上天给他的馈赠,是他一心保护的宝贝。但当斯坦因编了一套唐僧西天取经而今他们恰恰又是从印度来寻获唐僧遗典的故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还是被掳获了。当晚他就抱出一捆写本交给了斯坦因一行,而斯坦因一行人果然在一件写本的题记上也发现了该经确是玄奘获自印度的经文,消息一出,这个活在社会底层的可怜人儿彻底的相信了他们的故事,并同意他们查看藏经洞的所有藏品,最后还以相当于500卢比的40块马蹄银卖给斯坦因他们部分卷子和绘画供他们研究,可悲可叹;而后是伯希和,是小川吉一郎等等,瑰宝就这样一件一件被流失,而他已然沉浸在玄奘的故事里不能自拔,拿着窃贼的银两跟着窃贼的故事欣喜的计划着,如何去重修他的莫高窟,他的唐玄奘。
再后,政府开始干涉,可瑰宝仍在流失,洞窟也开始破坏,但莫高窟真的扬了名,王道士也被世俗开始知晓。连他死后,他的徒子徒孙也为这功名给他建塔立碑,一心为他颂德。可后世又岂如他们所想?!
“愚昧”、“贪婪”、“勾结”、“盗卖”、“罪人”等等一系列的名词基本代表了如今许多大师、学者对他的看法,也为世人所接受。我可怜的王道士呀,你穷一己之力去发现去拯救一个令世人遗忘的文化瑰宝,却因时代的悲剧让你在躺入棺椁长眠之时,罔背骂名,连徒子徒孙为你而立的“功垂百世”亦被世人所讥讽。幸好没有长生,幸好你已西去,悲来乎,悲来乎,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幸好没有长生,幸好你已西去,悲来乎,悲来乎,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幸好你已西去,你千万不要长生,王圆箓!容我直呼一声你的名讳,容我擦拭一下眼角的泪痕,你可知是你重新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敦煌莫高窟,你可知是你让世界又重新了解了尘封千年的敦煌文化,你可知更是你完成了让无数的大德高僧弥留之际都难以言说的遗憾;幸亏没有长生,万幸你已西去,你又可知在你死后你承担了多少无端的谩骂指责,可你仍在棺椁中安详长眠,只留下你干净爽朗的笑容跟你身后的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