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
“对,是我。”
呆愣了半秒,我在来人温和善意的眼眸里补救似的与她伸出的手指尖相握。那人手指温热,和千千万万普通人并无区别。
我是个记者,而今天的任务,是采访一位名妓。
在我略有拘谨地准备停当采访用具的时候,一杯温热的咖啡就被人放在了桌面。
“按你口味。”她将一个放着牛奶和方糖的碟子推到了我的面前,尔后就安静地靠住了沙发的椅背,一副静好坦诚的模样。
我清清嗓子,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首先冒犯地请问一个问题,您当初是如何进入这一行业的?”
体面地如同无数平凡无趣的开场白。
“贫穷,逼迫,强暴,走投无路。”她伸出手指抚摸着咖啡的杯沿,“都没有。”
“只因为我想。”
来之前无数的设想和猜想一瞬间被打击的粉碎。
她优雅地拢了拢头发,端起面前的咖啡轻啜了一口。
“大众总是猜想究竟是什么样的迫不得已,会让一个女人走上了作为妓女的道路,却从没想过这只是一个选择,一个职业。”她保养姣好的双手沿着咖啡杯沿溜了一圈,恰巧把刚刚印在杯壁的一抹唇印转印到了指腹。“这与其他行业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送快递的出卖气力,大明星出卖魅力,你出卖脑力,我出卖身体。”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我二十余年建设起来的三观体系中,重重戳出了一个空洞。我思索了半天,才堪堪回道:
“卖力气的有力气才能有人聘用,卖脑力的要在学校苦修那么十几二十年,想成为明星的除了脸面至少有些独特之处。”
“可这不一样吗?谁没有在出卖自己呢?”
她优雅地端起咖啡又啜了一口,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人们总觉得女人卖身子赚取报酬是个下贱的事儿。只要舆论嗅到一星半点的风气,什么贱人,婊子这类的词就统统倾倒在女人的脸上,恨不得当面踩一脚,唾一口。”
听到这些污秽的词从那张端庄温雅的口中说出来,竟然有生理上的晕眩从我脑后一股脑地袭来,让我甚至眼前黑了一瞬。定了定神,发现她的语调游离在自我和客观之间,说着自己也像说着别人。
“我们做皮肉生意的,只是一个人生的选择而已,有买有卖各取所需。同样都是自己的人生,做个朝五晚九累死累活的‘白领’就格外受青睐,做个妓女就要受千夫所指,到底是谁更低劣一点。”
“也许,也许是因为‘这一行’的‘交易’相比来说更没有门槛,而且报酬也相对……”
看到我的反应,她的一双眼睛带了笑意,落在了我的脸上,明明是清浅的目光,却看得我浑身不对劲儿了起来。
“容易?”她哂笑。
“因为这张天生的脸皮?”那熟悉的神情又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它也是需要被悉心照顾的,要被保养的,也是会被看到疲劳,看到厌弃。是的,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天赋,更通俗点来说,大众口中的‘老天爷赏饭吃’。先不说这口饭我捧不捧的住,实际上这种天赋与那些所谓科学家的高智商,模特的好身材,作家的想象力,画家的绮梦等等都一样。为什么他们要被追捧,我们就要被扣上红颜祸水,狐狸精,这种名头。”
“我的脸,我的皮囊,我的健康,我在床上的功夫。甚至琴棋书画才艺气质,都是我的筹码。如果我不能讨男人欢心,不能吸引潜在金主,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
“小朋友,我不也失业了吗?”
她这句话说得轻飘,却诱得我鼻头一热,我赶忙借着推眼镜儿的手势按了按鼻梁。
“我选择做一个妓女,我也没有什么好跟社会辩白的,我能接得住性病鄙夷和口水,再接一下男人追捧光鲜亮丽富贵荣华,这都是我的选择,不管是我今日横死街头还是明日飞上枝头,这都是我的人生,不是吗?”
我心里默默点了个头,下一秒就不禁苦笑了出来,这算什么事儿,回去按这样报道写出来,在被公众唾沫星子淹死之前,估计我就被主编一稿子呼死了。
“可是,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下,您真的可以做到不在乎社会的舆论吗?”眼见访谈完全不受控制,我赶忙抛出这最现实,也最困惑我的问题。
“舆论?”她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他们骂我,是因为我能得到他们得不到的。不管是金银还是男人。”
“在那些叫骂鄙夷我们的人里面,有多少明明是羡慕嫉妒,却不肯选择我们这样生活的女人呢。”
厨房的通风扇突然响了一下,在空旷的沉默中放佛掰断了什么禁忌。
“况且大多时候,我们被骂的着实是没有道理的。”
“我是妓女,不是第三者。我做的是交易,是解决男人的欲望。我对那些纸糊的婚姻和家庭,从来也没有什么兴趣。”
“把自己作待价而沽的货物,被不同的人使用,冒着染病的风险,也要接‘文明人’吐来鄙夷的口水。”
“我们被鄙夷唾弃了这么些年,可谁能体谅我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呢。”
……
两小时的访谈。
我带着满脑子的收获,离开了她的别墅。
走出了许久,我突然想着回头看上一眼——
有一个身影正倾身探查一窗口略微枯萎的鲜花。
夕阳倾下,我忽然忘记了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