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盐水鸭,准确来说,我是一只南方水乡的湖鸭,某天被人宰了,用繁复精致的工序做成了远近驰名的当地特产——盐水鸭。我并没有太过感伤这件事,因为我从小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个结果会到来,死也要死得有情怀一点。我感到一点点骄傲,因为我是一只有身价的盐水鸭,姿态娴静地呆在真空包装袋里,外面贴着不算便宜的价签,怎么着也比我旁边橱窗里卖的十块钱一盒的卤鸭翅强。
南方最近已经深冬了,春运也作天作地地开展了起来。你问我如何知道的,因为我现在就在春运的列车上。昨天傍晚,天上灰蒙蒙地下着雪粒子,我呆在舒适温馨的店里,然后来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脸颊和鼻尖儿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几颗雪粒子,在如此冷酷的天气里显得动人。大学生就是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二话不说地带我回家,不,是回了宿舍。我听见她翻箱倒柜收拾行装,旁的人问她:“凡凡,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她答说是妈妈叫她今年多带点这边的特产回家过年,说要送人。
凡凡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吃不准她老家哪里。待到上了闹哄哄的火车,我听了一耳朵的方言,大抵猜出,这趟火车是要开往东北的。凡凡一个小姑娘大包小包地找到了铺位,一屁股歪在下铺上忙着喘气。火车还有阵子才开,她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上铺,其实上铺才是她的位子,但上面那点子空间人不容易伸展开,睡不好不说,爬上爬下也不方便。所以上铺的票比下铺的票容易买到些啊。凡凡把我同一堆行李塞在上铺旁边的隔板上,自己文文静静地坐在下面,看来是打算等下铺的人来了通融一下换个地儿。这大冬天的火车自然暖气开得足,那高处风口的热风实打实地开始烘烤起我这只高贵的盐水鸭来,可恨我当时阅历尚浅,一点儿危机意识也无,反觉的怪舒服的,和凡凡一起文文静静地等起那人来。
“丫头,坐错地儿了吧。”火车要开的前两分钟,那人挎了个单肩包站在凡凡面前,小山似的投下个长影子。小伙子约莫25岁,个子够高,肩膀够宽,穿一件羊毛外套,理了个板寸儿,脸上没见着生气的表情,但莫名就有些吓人,看起来就像城乡结合部里面扛把子的。凡凡被这一吓,嗖地一声便站了起来,一头撞上了上铺的铁皮床沿,“咚”的老大一声响,把我给心疼的。凡凡的眼泪一下子就疼得出闸了,小伙子竟然笑了,搁下包来道:“我也没说你,你这么紧张做啥。使这么大劲儿磕自己,傻了咋办。”说罢从挎包侧面掏出一瓶水,早在外面冻成玉米棒子似的,贴在凡凡磕红的脑门子上。凡凡脸一红,不过不忘初心,眼泪汪汪道:“我是上铺的,可以和你换个地儿吗?”“凭啥,不换。”小伙子的笑容迅速打烊,弯下腰直接就绕过凡凡躺进了床上。然而他并不知晓这个小姑娘是这样倔强的,就那么顶着脑袋上的大包红着眼睛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盯着他瞧。小伙子长叹一声,爬去了上铺。凡凡笑眯眯地趴在床边望他道:“谢谢哥哥,我叫凡凡,你叫什么?”“骏驰。”“骏驰哥哥是回家过年吧,你来南方打工吗?”“你妹的,我像打工的?”骏驰眼皮子一掀,凡凡吓得一缩,但还是坚持己见。“有点像呀。”“我念书的,大四了!”“啊,我也是,今年大二。”“知道,看你就一脸读书的傻气。”凡凡有点生气,坐回下铺看手机,不再理会骏驰。
我与骏驰同在上铺,都百无聊赖,没过一会儿,骏驰就朝我这儿看了过来,他咧嘴一笑,笑得很英俊,不过在鸭子看来是非常危险的,他把我抓了起来,举着我探出身子向下问凡凡:“这鸭子不错,咱俩分了它吧?”当时我只当我的命运就要到此为止了,在一趟无所谓的火车上被人无所谓地消化掉。然而凡凡的眼泪救了我。骏驰刚问完,就见凡凡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你这又是咋了?”骏驰皱起眉毛,一边随手把我塞回了行李堆。
“刚刚在手机上查了期末成绩,考砸了。”小姑娘一脸梨花带雨。原来凡凡上大学之后,背着家里谈了个男朋友叫大宇。大宇是只学霸,准备毕业以后出国留学,他告诉凡凡,如果凡凡不能和他一起留学,那他们只能在毕业季分手。凡凡为此天天泡在图书馆里,把必修课的老师都供起来,学分绩点在凡凡的心里都闪耀着爱情的光芒,是万万不能熄灭的。每一学期的成绩都至关重要,一个不小心也许她就与承载着自己爱情的高等学府失之交臂。我在心中不免感叹,作为一只鸭子实在无法理解人类的这种执着。没想到,骏驰也同我一样。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跳下床铺坐到凡凡的身边,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过去道:“这种男人要他干嘛。女人就是自找麻烦。你考了几分?”“81和85,这两门课很重要的。”骏驰再次受到了惊吓,又从包里摸出了一只大红苹果递给凡凡道:“哥要开始崇拜你了,我还从没考过这么高的分呢!你不要就给我。”凡凡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然而下个瞬间想起了自己那个只考第一名的男朋友,小脸又料峭起来。突然凡凡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一下子坐直身体,紧张道:“大宇打电话来了,肯定是问我成绩的。”
果不其然,电话接起来对方就直接关心起凡凡的期末成绩。骏驰冷眼在一旁听着,越往后听脸色越黑。凡凡害怕大宇生气,下意识地说了谎,说自己的手机网络出了点问题,还没有查到成绩。大宇明显热情就低落了下来,开始说起自己的论文课题还有托福考试来,凡凡数次想和他聊点别的,都被兴趣缺缺地打断了。大宇说完了自己的雄心壮志,突然道:“既然你在火车上网络不好,那你把你的学号和密码告诉我,我来帮你查成绩。你上学期的成绩就有点悬儿了,这学期可很重要,我要去的那所学校可是很看重学分绩点的。”凡凡一听这话,慌乱地张了张嘴,仿佛一条被架在火堆上的烤鱼。骏驰见不得她脸上惊恐的无助模样,一把夺过手机,一边不满地大声道:“车上马上都要熄灯了还他妈讲什么东拉西扯的电话!让不让人睡觉!”说罢就一把挂断了电话。骏驰将手机扔回给凡凡,道:“马上熄灯了,我上去睡了,晚上你在下面警醒点别睡死,凌晨时候火车要路过的一个站,出了名的小偷多,会上来偷东西。”
很快熄灯了,火车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我对这长得不太面善的骏驰已经有了不少好感,认为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想起来他口中关于小偷的事情,我自然也有点提心吊胆。但凡凡明显没有这个心力去担心。她到底还是没能拒绝大宇的要求,把自己的学号密码发短信告诉了对方,之后哭了一回,力气哭光了便抓着手机沉沉睡去。骏驰这家伙,早早就睡了,不知做什么行侠仗义的梦,长腿乱伸,一脚把我从顶上的隔板踢了下去,落在隔间门口,疼得我整个鸭架子都要散了。就这么着不知几时,窗外黑漆漆中现出点点小城市中的光芒,哐啷哐啷声慢下来,火车停在一个昏黄的人来人往的站台。我瞬间紧张起来,骏驰仍在欢快地打呼噜,凡凡那儿更是安静,只见微小的呼吸的起伏。很快我被什么人踢了一脚,一只粗糙的手把我捡了起来,借着微光看了一眼,便揣进了自己破旧的背包里。我一吓,糟糕,是小偷。暗想我与凡凡的缘分应该到此是尽了。没料到那人待要往前走时,凡凡抓在手上的苹果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光芒四射,凡凡一下子醒了,而小偷的眼光似乎也被吸引过去了。
凡凡双手抱着手机点开短信,是大宇发来的,她闭了闭眼睛鼓起勇气去看内容,愣了一瞬。荧光闪闪的屏幕中大宇说要分手。有些事情并不是勉强就会有结果的,比如念书,比如谈恋爱,总归两个人还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不如早点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各自找各自的幸福,他这样说。凡凡眨了眨眼,泪水就淌了下来,滑到下巴尖上。我拼命想大叫出声提醒她,然而我只是只盐水鸭。下一瞬,她才惊觉身旁有个黑影,一把小刀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的下巴尖前,黑影说:“不许出声,手机和钱包给我。”在我看来凡凡似乎不太紧张,大抵分手的泪水太汹涌,大抵她知道在这火车上这人只敢谋财不敢害命。我见她乖乖递过去手机,接着去摸自己的钱包。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冰凉如铁的声音:“把东西还给人小女孩儿,还是说你要看看我手里的刀是不是更快。”我一抬头,才看见黑暗中骏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长手半伸出床沿,手里一把小刀泛着月光,贴着那黑影的脖子窝。骏驰的眼睛亮亮的,接着道:“兄弟你还了东西来,我们就还当睡着觉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我回家过年的,也不想惹一堆事儿。”黑影没出声,片刻后掏出手机仍给凡凡。骏驰咧嘴一笑:“还有刚刚你捡的盐水鸭。”
待那小偷不知踪影后,骏驰跳下床来,把周围的人都叫醒了让检查有无失窃,列车员被叫了来,问了情况后叹了口气,说这站的小偷猖獗,人数又多,几乎每一趟都要叫他们得手几次。骏驰笑笑,没有多抱怨什么,又躺回了上铺。凡凡当时面对刀时没见着哆嗦,事情过了倒后怕起来,不敢再睡,一个人坐在下铺呆呆望着窗外的黑。黑着黑着,更怕了,厚着脸皮叫醒了骏驰,双手合十问:“骏驰哥哥能下来陪我坐会儿吗?”于是两人呆坐在床边,一起望着窗外的黑中渐渐透出黎明的微光来。“刚刚谢谢你。”凡凡说。“谢我可以,我肚子饿了,咱把那鸭子分着吃了如何?”“那不成,我妈让买的那鸭子。”“嘁,这么听妈妈的话。”“你不听?”“听,怎么不听。我妈拿着我七寸呢。这几天本来我是要留在南方考研的,我瞒着我爸没去,打算回东北以后先去哥们儿家躲几天,把考研的事混过去就好好找工作,结果让我妈发现了,威胁我去和她朋友的女儿相亲,不然就告诉我爸。”凡凡笑出声来,一时忘记了坏人的刀,忘记了分手的泪。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希望在火车上凡凡可以和骏驰一起把我吃掉的,因为我是真心喜欢那个有点凶相缺点学生气质的小伙子的,可惜火车到达终点之后,我便跟着凡凡回了家,被交到妈妈的手中,这几天颇为想念骏驰。并且,我知道我是真的时日无多了,如今我才知道火车上的暖气出风口是多么居心叵测的温柔乡,不仅烘得我昏昏欲睡,而且烘得我快要变质。
终于,在我还维持着美味与骄傲的最后一天,我被作为回礼送了出去,我听见凡凡妈热情洋溢地说:“周末安排他俩见见好了,你和你家小子说说,让他主动点,我家姑娘害羞不爱说话。”那天中午饭的餐桌上,我如愿以偿地又得见了骏驰那张一点儿都不面善的脸,他在火车上心心念念着吃我,到底也是如愿了。我幸福骄傲地片片零落,变作干干净净的鸭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