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可以一直逃
郑安苒遇见傅权的时候他正在画图。
少年坐在斑斓的阳光下,树随风而动,带着光影如跳舞般旋转。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米色T恤,扭过头看着郑安苒,深色的柔软的头发挡住了半只眼睛,笑得人畜害:“哟,你是苒苒吗?”他说。郑安苒点头,问:“你是傅权?”傅权笑开了,眼睛微微眯起,里面像是有光。“我觉得,我们像是在对暗号。”他这样说着,像个孩子,郑安苒一翻白眼。
郑安苒其实跟傅权不熟,真的,他是郑爸的学生,从很小就开始跟他学画,郑安苒仅在小时候见过傅权一次,那时候傅权肉嘟嘟的大脸,留着西瓜头,像是糯米团子,尔后,郑爸和郑妈领了绿本,郑安苒被判给了郑妈,她们娘俩一道去了福州,算算也有十多个年头没回北京了。然而他一直跟着郑爸。“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傅权快速的收拾起画夹,雪色的宣纸上绽放着几朵淡雅的花。郑安苒注视着那朵花许久,才回过神道:“啊,嗯,当年我妈跟老爷子领绿本的时候忘了坑他一把……我的户籍留在北京,在福州上学借读费还在太贵了,倒不如回来。”
傅权没有再回话,收好了工具。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大半边侧脸,阳光深深浅浅的落在傅权的身上,好似亲吻。
真是一个被神眷顾的孩子。
“嗯,我们回家吧。”傅权极其自然的接过郑安苒手上的行李箱,行李箱的小轮子轧在地上发出嚓嚓吱吱的声音。傅权称那为“家”,那个郑安苒离开了十余年之久的地方。
郑安苒总觉得,傅权才是郑爸的孩子而自己只是一个远道儿开的尊贵客人。那个男人局促不安的笑着,带着讨好的意味,双手不安分的揉搓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嗯,苒苒回来了呀?车上累吗?要不要喝点水?要不要吃一点儿东西?”郑爸问了很多,唠唠叨叨了半天。 郑安苒始终有些排斥他的关怀,父亲的关怀没有实质性,正如他问了那么多,为自己接风的却不是他,而是傅权。郑安苒一直很想问他,那些看似关切的话语表情是否只是装出来的。否则,为什么在郑安苒与郑母踏上列车的那一刻,郑母看遍了车站的人群却还是没有寻到他……
郑安苒在心里呐喊:爸爸,你是否爱你的职业,你的傅权,永远胜过爱我和妈妈。
许是傅权见气氛怪异,抓起了郑安苒的手对郑爸说:“老师,你先歇着,我带苒苒去四环逛逛去。”不等郑爸回答,傅权已拉着郑安苒跑出门去。
傅权的头发被风吹的扬起,郑安苒跟着他疯跑,有点想哭。郑安苒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有多长,不在乎周围的人或羡慕或惊讶或感慨的目光,在那一瞬间郑安苒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逃到地老天荒,该多好。
2.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二天郑安苒是被车铃声吵醒的。傅权坐在浅蓝色的自行车上,挎着黑色的单肩背包,扬起头冲郑安苒招手。郑安苒冲他咧了咧嘴,跑去洗漱。
郑安苒打开门的时候,傅权正倚在自行车上喝酸奶,他咬着吸管,头发软软的垂着,皮肤白皙,可以看到他颈间淡青色的血管。 “喔,上来吧。”傅权把酸奶袋子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老师今天有画展,让我代送。”
郑安苒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上了车,似乎习以为常。
“早餐吃什么?馄饨饺子小笼包米线?”风有点大,傅权的声音被吹得破碎。
郑安苒白了傅权的后背一眼,说:“豆浆油条。”
傅权沉默片刻,肃然道:“老北京,够霸气。”
傅权和郑安苒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傅权大郑安苒两岁,高三。其实郑安苒不喜欢这个人,尽管她只见过他几次。唔,正如郑安苒讨厌艺术一样讨厌傅权,是他们抢走了自己的家。
以后的几天仍是傅权在接送郑安苒,推着自行车站在家楼下或是学校门口,喝着酸奶。在学校中郑安苒与傅权全然没有接触。傅权的教室在五楼,而郑安苒的教室在一楼,不可能走上一百七十三级台阶去找他。
班上的很多人叫郑安苒为“安苒”,未免太过亲昵。同桌总是揽着她说:“安苒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同桌嬉笑着的脸骤然严肃下来,学着开学那日郑安苒自我介绍时的样子说道:“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安苒。”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叫了声郑安苒,随后伸出手来捏郑安苒的脸说:“郑安苒,你当时把自己的姓念得那么小声,把安苒念得贼打贼大的,别人都以为孩子你姓安。”
郑安苒不置可否的笑着,拍掉她的手。
安是跟了她四年的,父亲的姓氏,而郑是母姓,也没有什么错。 社团招新的那日,郑安苒看见了傅权,那个少年坐在人群中的椅子上,抱着一把木吉他,低声唱着李荣浩的《戒烟》,穿着白色衬衫,袖子卷到胳膊时,露出瓷白色的小臂,仿佛笼罩着全世界的光芒。同桌扯着郑安苒说:“安苒,安苒,你看那个人,他是高三理重的学长,美特呢。好厉害好厉害,要不我们俩也入社团吧。”
间奏的时候,傅权抬起头,几近本能的望向郑安苒所在的方向,忽然间的笑了,动了动嘴唇,没有人听到他在讲什么,可是郑安苒知道他在说,苒苒。 郑安苒反手握住同桌的手,说:“好啊。”
在喧闹如斯的地方,似乎只有这两个字穿透伴奏声,叫喊声,似乎这世界只有他俩是主角,其他人皆隐没于黑白。 断断续续地从同桌那儿听到关于傅权的事情。比如他是一中唯一一个美术特招生,比如他的地理每次都是年级第一,比如他是一中的校草,温润如玉,比如他待每个人都很好,无论是谁,比如他是安子矝的闭关弟子,比如他的名字叫傅权。
很多…… 郑安苒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傅权,正如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一般。相处如斯一个月之久,彼此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似乎招新只是一个邂逅的引子,郑安苒和傅权在学校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傅权也会站在班门口等郑安苒。很多人问郑安苒他是不是你的哥哥,郑安苒说不是,朋友而已。或许不能叫做朋友,而应该说是父亲的学生,这样也更加准确。
月考一共考了八门学科,郑安苒有五门挂了红灯。傅权拉着她去了城郊的麦地,那样金黄的世界。
他说:“苒苒,我当初可是有七门挂了红灯呢!”
郑安苒问:“你没挂红灯的是什么?”
傅权笑得特狗腿,极为自豪的说:“当然是地理呀地理,我最爱的地理。”3.少年静谧的毒
次年元旦,傅权站在台上唱着《纸短情长》,大礼堂漆黑如夜,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笼罩在周身。傅权半阖着眼睛,目光散乱的看向前方,头发墨黑,柔软服帖,一袭棉质白衬衫,深色纵纹牛仔裤,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傅权并不是那种好看到惊艳的男生,如今郑安苒终于明白傅权为什么能被冠上“校草”的名头。那个被光芒笼罩着的低声歌唱的白衬衫男生,宛若人间神话。
“怎么会爱上了他,并决定跟他回家,放弃了我的所有我的一切无所谓,纸短情长啊......”
傅权转过身,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下台,有一瞬间,郑安苒觉得自己会再也找不到傅权,他那么远那么远,隔了千万人,苍白了背影。
郑安苒越来越爱坐在那一大片麦田中发呆,傅权要准备国家美术大赛,无瑕管郑安苒。偶尔有一次郑安苒对上了傅权的目光,傅权问郑安苒:“苒苒,你像极了狐狸。”
郑安苒问傅权:“是阿狸不?”傅权丢给郑安苒一记白眼。
5月末的时候,傅权上了飞机,郑安苒没有去送他,一个人坐在麦田里听《纸短情长》,那一刻郑安苒终于,当年的父亲并非不爱,而是太害怕分别。
傅权去寻找他的远方了,而郑安苒留了下来。
高二的元旦,郑安苒登上了傅权曾经站过的舞台,唱着《我只在乎你》,很决绝的一首歌,如火焰般热烈,如泡沫般脆弱。
终于还是在心里刻下了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低着头笑的样子,温润了郑安苒的整个生命。
依然记得,那样明媚的春天,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如某种静谧的毒,慢慢的扎入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阳光深深浅浅的落在他身上,好似神的洗礼。4.远方有多远呢
临近毕业的时候,郑安苒写了给傅权的第十八封信:
傅权,北京的现在是下午两点十三分,英国的你在做些什么呢?一也许在刷牙洗脸,也许正乘地铁去往学校,也许在喝酸奶,你爱极了酸奶,嗯,每一次见你都会见到它,我偷偷喝过一次,味道不怎么样,至少我这么觉得。
你终究还是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时间的洪流里摸滚打爬,真是过分的可以。
我爸说过,你的爸妈是地质学家,常年大江南北闯东闯西,你自小一个人长大。他说你继承了他们的血液,那种不羁与向往远方,是谁也无法束缚的。
就像这样,你去你想去的远方了,是我无法抵达的远方。
你可能早已忘记,有那样的一天,你站在教学楼楼顶对我说你的向往,最后你问我,苒苒想不想一起走?我问你是不是包吃包喝包住包买单。你说,嗯。然后我说,带我走吧。
想去看一下你的远方,那里是否有美丽的山水,是否有灼目的阳光?可是你一定不会知道你的眼中总燃着一缕火焰,那是漂泊者的象征,是不愿被束缚的象征。
我想我一定会成为你的负担的吧。
喔。我看到你画的那一副叫做“苒苒”的油彩画了,我突然发觉你说的没错,我像极了那只狐狸,被驯养的狐狸,那个可怜的孩子成日坐在她的麦田里等她的小王子,可是小王子去找他的玫瑰花去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一辈子都到不了。可是叫做苒苒的狐狸更像是个傻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小王子有没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驯养,真是蠢的冒泡。
我记得我问过你什么叫远方,你说,我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就叫远方。我问你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去?你说因为自己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想自己会很幸福很幸福。可是你却一直不知道,在你出发的地方,同样有一只狐狸在等你,她不优秀,她不耀眼,但是她在等你。
一直一直很想问你,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还是因为你的温润如玉,待每个人都是这般好。但是后来想想,觉得没有意义了。
人的记忆细胞每七年会更换一次,所有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你的,从前那个在笔记本上写满了“青青子矝,悠悠我心”的女人也该嫁他人了。
沧海桑田,关于你的记忆,我也只能一片一片撕下来,葬在时间的坟冢之中,永不开启......
临近高考,我也快毕业了,我将会离开北京,去其他地方谋求生活。待你学业有成回北京之时,可能也再也看不到我了。
其实我一直没勇气对你说出那三个字,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的时光会永恒下去,现在,我想对你说:“我爱你。”
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努力活成你喜欢的摸样,于是迷失了自己。踏遍山川,走倦风物,我在未来的路口遥望你的身影才发现那只是一段曾经。再见了,我青葱岁月中的少年......
泪水滴在纸上,郑安苒仔细将纸叠好,一如既往的撕得粉碎,抛向了空中,纸片如同白色的蝴蝶一般慢慢落下。
桌上是一幅油画,女孩坐在金色的麦田之中,缩成小小的一团,目光空洞虚无。
她等的小王子不见了。
他去了她到不了的远方。
“嗯,远方有多远呢?”
“我们到不了的地方,就叫做远方。”
“唔,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啊......大概是因为,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等你,会觉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