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总是在家乡的小镇车站下车,提着大包小包,一路走回去。
从小镇到家里,超过5公里,这一路走下来,要一个多小时。在别人看来,颇为辛苦,也毫无必要。因为,我坐的车,到达车站后,会继续往我家的方向开,其实只要多坐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家门口。
但我从不想多坐这十几分钟的车,反而乐意花一个多小时走回去。
有时候,走在半途,也会遇到开车的熟人,他们会招呼我坐车。这时我会笑一笑,客套几句,礼貌地拒绝。
我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想锻炼身体!
但乡下的人对这个理由没有太多概念,大都不甚理解。时间久了,反而出现了各种流言,有的说我很傻,还有的说我很抠——不舍得花那两块钱的车票!
我只能苦笑,但从不解释,有些事情不必解释,有些秘密难以解释。真正懂你的人,会心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是的,这种怪异行为的背后,有一个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每次想起,总会让如今成熟懂事的我心情复杂——既后悔又震撼,既羞愧又自豪。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中秋节还不放假,那时候的我还懵懂叛逆,正在上高一。
高中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普通的乡镇中学。这所学校坐落在小镇西街,距离车站很近,离我家却相当远。因为家里条件很差,我只能读通学,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往返学校和家中,一天两趟路,风雨无阻。
作为农家子弟,我从小能吃苦,这种往返对于年轻气盛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怨的。然而,新的学习环境,新的老师和同学,却让一向慢热的我倍感不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入学习状态,心态也越来越急躁。
第一次月考飘然而至,我考得惨不忍睹——班上第7名,全校50名开外。这个成绩对很多人来说,还可以接受,但对我而言,绝对是耻辱。我是以原先所在初中最高分考入这所高中的,对自己的预期至少是新学校的10名以内。如今这个成绩,对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那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每天都过得很痛苦,如果说学习还可以想办法,但接下来的家长会,真不知道怎么面对。
几场秋风过后,天有点凉了,校园里的丹桂开始飘香,教学楼里人声喧哗。中秋节那天,形形色色的家长们来了,他们有的神色飞扬,有的愁眉不展,一个个情展于色,也一个个衣着光鲜——乡下人好面子,也爱显摆,开家长会是很不错的舞台。
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到谁家孩子,家长就举手。点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人举手。
我已经把家长会的时间地点告诉妈妈,妈妈也答应来,但现在都开始十几分钟了,却还没有现身。
我以为她不会来了,就站起来说:“老师,对不起,我妈妈可能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众人的目光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一个满脸风霜的农村妇女。她身子瘦小,穿着寒碜,上衣有补丁,裤子上脏兮兮的,都是泥水,手里还挽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了一些鸭蛋。
班主任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你是谁?
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因为她讲的是家乡话,我的名字在客家话里的发音,本身也比较怪异,现场的家长听了哄堂大笑。
那一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挖条地缝,第一时间钻进去。
班主任倒没说什么,挥手让她进来。但我分明感觉到,当她来到我的座位旁边时,周边的家长们都在窃窃私语,有人嘲笑,有人鄙夷,还有人同情,一时间,各种复杂的目光笼罩着我们母子俩。
因为出身贫寒,我从小就很懂事,也一直努力,内心一向敏感细腻,自卑又自负。我从来不怕被人嘲笑和鄙夷,因为我相信,默默努力,证明自己,是怼回去的最好方式,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实力,打那些嘲笑和鄙夷过我的人的脸。
但是,我最怕被人同情——因为这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卑微的弱者,虽然有时候确实自卑,但年轻气盛的我更自负,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决不允许我摇尾乞怜,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同情,也不能接受!
那时的我还不能理解妈妈,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导致的,是她,让我丢了脸,也是她,让我被人同情!
家长会结束后,我跟妈妈在学校外面大吵了一架。
我当时气急败坏,冲她又吼又叫,把积压了一个多小时的愤懑,全部撒在她的身上。她刚开始也骂我,可当听到我说她故意迟到时,顿时沉默了。从那一刻开始,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任凭我大吼大叫着,一直低着头,红着脸,仿佛是理亏的孩子。
分开那一刻,她走出几步,突然转身,从裤兜中掏出一个塑料袋,把篮子中的鸭蛋倒进去,提着走了过来,本来准备放到我手上,见我还在生气,犹豫了一下,怯怯地搁在我脚边的地上。
这时身边走过几个班上同学的家长,他们的眼神再一次激怒了我——同情,我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同情!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后悔终生的举动,至今想起,依然深深责备和痛恨自己!
我抬起脚,狠狠跺上几脚,把那些鸭蛋踩得粉碎。
妈妈就站着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疯狂举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这时候下雨了,冰凉的秋雨打在妈妈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她眼角是雨还是泪。
她默默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塑料袋,装进篮子,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妈妈的背影虚弱而又瘦小,左腿还有点瘸!
冰凉的雨水开始浇灭我的怒火,让我逐渐变得平静,也开始后悔。随后几天,我越想越内疚,后来遇到了一个老师,更是让这种内疚,变成了彻彻底底地自责。
那个老师告诉我,那天上街买菜,看到我妈妈了。我妈妈经常上街卖鸭蛋,这个老师经常买,一来二去,就熟了。那天她照常要买我妈妈的鸭蛋,因为过节,就想全都买了。不过,我妈妈却没有同意,反而留下了一半,说这是熟的,拿到班上去给儿子和班上同学尝尝。说完,就急匆匆往学校赶,没走出几步,却不小心摔倒了。半篮子的鸭蛋,大都摔碎了,剩下一些没碎的,她小心翼翼拾掇着,每捡起一个,都要用衣服擦拭,就像是捡起了心肝宝贝。
可是,这些心肝宝贝,都被我一怒之下,毫不在意地用脚踩碎了。
那一刻,我很想大哭一场,但忍住了。我知道,泪水是没有用的。最好的报答,是努力——我不应该为这次考试垂头丧气,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出发。
毕竟,她的艰辛,她的不易,全是为了我的求学。多愁善感只能是文人酒足饭饱之余的伤春悲秋,我不能这样做,也不配这样做。我要做的,是用努力回击那些嘲讽,同时告诉妈妈,我很后悔——用一种不只是道歉,而是努力证明自我的方式!
从此,便开启了暴走模式,学习方面开始开挂。
转眼又见丹桂飘香,又是家长会。
文理分科后,我选择了文科,从此稳居全校第一,从未失手。每次同学问我秘诀,我总是笑而不语。那种铭心之悔,刻骨之痛,他们很难懂,我也不需要他们懂。
后来的每次家长会,妈妈都会来。每一次现场,我们母子俩依然是全场关注的重心,但已经没有任何嘲讽、鄙夷和同情,只有揄扬、羡慕和肃然起敬。
每一次家长会,同学的家长有开车来的,有坐车来的,只有我的妈妈,是走路来的。当她弱小的身影出现在教室,我知道,唯有不断努力,才可以让她不再卑微,也可以让我们母子俩赢得尊重!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几经辗转,总算在城里安顿下来,找到了还算体面的工作。妈妈一直在乡下待着,跟着哥哥生活,带着孙儿,也算是乐享天年。每次回家,我总会给她一笔钱。但后来发现,她不舍得花钱,却总想要存起来——她担心我没房没媳妇,怕我成不了家。我只能把钱变成东西,大包小包提回去,而且,每次这些东西都要拆封——要不然她可能会舍不得吃,要么一直放着,要么热心地转手送给其他人。
如今的我,每次回家,都坚持在小镇车站下车,一路走回去。因为,这条路,当年我妈妈就是这么走着的。
我再走一走,就是对自己说,不要忘记妈妈曾经付出的心血和真爱,也告诉自己,要一直努力——努力到感动自己,努力到无能为力,努力到让亲人不再卑微,努力到为自己赢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