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之声名隆于岭南，《帝女花》之声名隆于粤剧，而其之所以隆者，尽在一曲《香夭》。

数月之前，我偶然于网上听得《帝女花·香夭》，此曲甫起，便觉得悦耳动听，引人入胜，令我欲罢不能。其词如下：

女：倚殿阴森奇树双（诗白）

男：明珠万颗映花黄（诗白）

女：如此断肠花烛夜（诗白）

男：不需侍女伴身旁，下去（诗白）

众侍女：知道

女：落花满天蔽月光

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

愿丧生回谢爹娘

我偷偷看 偷偷望

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

怕驸马惜鸾凤配

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男：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鸳鸯侣相偎傍

泉台上再设新房

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女：唉，惜花者甘殉葬

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男：江山悲灾劫

感先帝恩千丈

与妻双双叩问帝安

女：唉 盼得花烛共谐白发

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

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

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

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

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男：将柳荫当做芙蓉帐

明朝驸马看新娘

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女：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男：递过金杯慢咽轻尝

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女：合欢与君醉梦乡

男：碰杯共到夜台上

女：百花冠替代殓装

男：驸马珈坟墓收藏

女：相拥抱

男：相偎傍

合：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男：帝女花

女：长伴有心郎

合：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帝女花》描述的是一个悲剧爱情故事。崇祯末年，长平公主年方十五，为崇祯帝爱女。崇祯为其选驸马，太仆之子周世显才貌兼备，文武双全，深中崇祯帝与长平公主之意。正在赐封之时，宫外鼓声大震，杀气连霄，原来是闯王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帝自知国势如此，已无力回天，便将周后及妃子尽皆赐死以免受辱，剑刺长平公主，公主倒地，崇祯以为公主已经气绝，幸被周钟发现，将她抱回家中养伤。然而周钟的儿子是一个贪图名利之人，想要出卖公主换取荣华富贵，幸好得到周钟女儿瑞兰的帮助，将维摩庵中意外身亡的尼姑慧清与公主交换身份。化名慧清的长平公主在上山拾柴时，巧遇驸马周世显。驸马百般试探，公主一一拒认，佯装不识。最终驸马以死相逼，公主感其一片深情，才重新与之相认。不料此事为清帝知悉，逼迫周家交出公主与驸马。公主与驸马爷被送回京城，夫妻二人求清帝善葬崇祯，且释放皇弟，清帝为向天下人展示其仁君风度，不仅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还为安排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公主与驸马爷在乾清宫前共度花烛之夜，焚香设祭，拜天地父母，合卺交杯，在含樟树下双双服下砒霜殉爱。清帝亦为之动容，命人将公主与驸马爷的棺木沉入江底，不需发丧，好让这对历尽千劫百难的鸳鸯长享安息。

本曲以四句诗白开场，描述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爷在乾清宫前连理树下交拜的场景。诗白中的“阴森、花黄、断肠”等词一出，便已令人知晓这不会是一场人世间平常夫妻的洞房花烛夜。

诗白结束，众侍女应驸马爷吩咐，纷纷下退。此时冷月当空，树影在地，惟剩驸马爷与公主在庭前相对。

鼓声响起，伴以金铁之音，咚咚咚、叮叮叮地，沉痛悲壮，冷艳萧然的格调一引而出。公主一身凤冠霞帔，于月明之下翩翩起舞，旁边香案上花烛高烧。“落花满天蔽月光”，起首这一句公主唱得音调极高，且听其曲中的抑扬顿挫，再配以仙姐（白雪仙）的声音，真似公主带泪高歌。再看曲词，皎皎孤月，本应清光四射，却偏偏被漫天飞舞的落红遮蔽。花正落，人将亡，怎不令人觉得美极、凄极。

仙姐这一句，六十年来，传遍了广东香港的大街小巷，便是黄髫小儿也会传唱。

公主于花烛之夜遥祭先皇先母，而她心中又放不下驸马爷，于祭台之前又偷偷回首，只见驸马爷泪湿双颊，神色黯然。她心中惶恐：莫非驸马临死而惧，不愿与我共赴黄泉？当初公主藏身于维摩庵，被清廷知悉，她一开始怀疑是驸马告密。虽然后来证明并非是驸马告密，可此时见驸马神情，公主心中犹有疑惧。

驸马爷懂得公主心中所忧，遂唱道：“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以此明志。你既不愿苟且偷生，我亦愿伴你共赴黄泉。今生今世既已不能与子偕老，便同去地府阴司里共续洞房春暖之乐。

面对驸马爷的一片痴情，公主长叹一声，唱道：“惜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叹息声中，五味杂陈，有无奈、有慰藉、有愧疚、有怜惜。“惜花”二字唱得极长极悲恸，接叹息之后，有声嘶力竭之感，大似孝子贤孙苦别亲人。而公主确定驸马爷甘愿与之共赴黄泉之后，又转觉愧疚怜惜，花烛之夜，竟要驸马痛饮砒霜。此处之花，既是指漫天飞舞的落花，更是指长平公主，长平为前朝崇祯帝的女儿，且颜色如花。

驸马爷走上前来，相拥公主，一道在香台前共拜天地，唱到：“江山悲灾劫，感先帝恩千丈，与妻双双叩问帝安”。我身为前朝驸马，于山河破碎之际，上不能救先帝，下不能安黎民。此时江山易主，惟有与妻同赴阴司，方能报先帝与公主知遇之恩。

公主此刻又是一声长叹，唱道：“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盼得”二字仰天而唱，有撕心裂肺之痛。前两句唱时，顿挫之感极为明显。原本应许下白头之约的良夜，竟将成为天上与人间的长辞，高烧的红烛也觉冷艳。此时不顿挫，何时顿挫；此时不顿挫，又怎能令听者感怀其中。驸马爷，是我长平连累了你，倘若当初与你缘悭一面，何至于累你有今日？让我们尽夫妻之礼，同拜花烛，再饮下毒酒，到了墓穴里再促膝相抱，有影皆双。后世之人倘若听闻我们的遭遇，也会赞扬驸马爷的气节。

驸马此时愈发温文尔雅，扶公主于柳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放下公主头上红巾，将柳枝拂到公主身前，唱道：“将柳荫当做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驸马爷一手持纸扇，一手持红烛，载歌载舞，来到公主身前，俯下身以纸扇轻轻拂开绿柳，撩起公主的红头盖，顿时一张芙蓉秀脸出现在眼前。公主嫣然一笑，花下美人，娇羞无限。此时公主与驸马脸上只有笑容，全无悲意，幸福之刻，莫盛于此。

公主起身，唱道：“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你为凤，我为凰，你情义两全，我亦痴心一片，便是天荒地老，你我亦不能再分开。

驸马爷将一杯酒递给公主，将砒霜洒在自己与公主的杯中，唱道：“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此句唱完，金鼓之声咚咚咚地较前更为明显地连响几下，令人震撼、抑郁、沉重。

夫妻俩合卺交杯，一饮而尽。

公主轻轻一声叹息，叹息声中慰藉多于悲愁，继续唱道：“合欢与君醉梦乡”。此句唱调与首句“落花满天蔽月光”几乎一模一样，首尾呼应。两个人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状元服饰，却要双双带入墓中。毒性发作，两人站立时已摇摇欲坠，遂相拥相偎，一起倒在连理树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合唱完最后一句：“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金铁与唢呐之声并起，而影片中公主与驸马亦化为两朵红花，依偎在树下。

唉，香消玉殒，树犹如此，前尘旧梦，宛然仍在，真令人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怅怅。

《帝女花》诞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是才子唐滌生的传世名作。那个年代，香港社会极为动荡，身处其中，不免有乱世飘蓬之感。唐生酷爱古曲，当时读了清人黄燮清的原著，又参考了古曲《妆台秋思》，一边是山河破碎，江山易主，一边是身逢乱世，动荡不安，悲浩劫、叹安归，古今相感，沉郁之情薄发于中，形诸笔墨，遂有《帝女花》之作。

剧中表现出来的家国变故、悲欢离合都与当时的香港极为相似，港人一听，莫不起共鸣。且唐用词典雅端丽，音韵和谐，更加上任白（任剑辉，白雪仙）二人歌声动人，再配以筝鼓之乐器，杂以金铁之声，则又加杀伐悲怆之感。是以能令闻者心融，如痴如醉；而令观者忘倦，感慨顿生。

昔孔子称文王之乐，曰：“《韶》之为乐，尽美矣，又尽善也。”今观唐生之作，岂不亦是尽美尽善，情文皆备？